第23章 第 23 章

傅惜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抬起脚,又放了下去,内心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回露台上再跟安闻喝上几盏。

但很明显,有人并不想给他思考跟选择的机会。

“既然下来了,还在那里装木头做什么。”

傅忱的声音难得的带着一丝起伏,甚至有些愉悦,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

臭小子。

傅惜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咒骂这个坏心眼又难伺候的小鬼。

迎接着众人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傅惜终于看到了来人。

何谓不知何时来了,正颇为无奈地站在桌前,一副想要阻止又无从下手的样子,白梨乖巧地端坐着,一双杏眼滴溜溜地看着傅惜,何其无辜,而魏千山的衣领正被一个高挑的青衣女子恶狠狠地攥在手里。

那青衣女子见到傅惜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火速把手收了回去藏在身后,表情瞬间娇羞扭捏了起来。

“那个……傅大人……我不请自来,你不会有意见吧……”

与方才对着魏千山凶神恶煞的摸样实在是判若两人。

“青珏姑娘愿意来在下的宴席,自然是让在下面上增光的。”傅惜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对这样当面变脸的戏码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反而笑意盈盈地替她扶椅子落座。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魏青珏的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粉色,眼神也不似平常那样清澈,眼睛都快挂在傅惜身上取不下来了。

“姐,别发酒疯了,项圈你还没还给我……”魏千山委屈地扁了扁嘴。

他这姐姐一杯就醉的酒量,还偏喜欢喝,实在是让人头痛。

堂堂将军府的小将军,长公主的独子,还从来没在外面露出过这么窝囊过的一面!

“小兔崽子,你还敢提!”魏青珏一听他说话,刚温柔了没片刻的表情瞬间又怒了起来,将手里的玉色项圈往桌上一拍,“你刚才为什么故意借着给这位姑娘看自己项圈的名义偷偷接近人家!嗯?”

“不是的,小将军只是见我没有见过冷香玉,所以想给我看看而已……”白梨连忙解释。

“姑娘,你可不要被这小兔崽子骗了!”魏青珏对着白梨十分客气,转头面向魏千山的时候又语气骤升,“这小兔崽子从小就喜欢看漂亮姑娘,看中了就带到府里当丫鬟,连门房都换成了城东烧饼铺大娘的小女儿,如今就差家里的护院被漂亮姑娘顶职了!”

“臭男人有什么好的,谁不喜欢看漂亮姑娘……”魏千山不满地嘟囔,“白梨姐姐身上香香的,好闻嘛……”

“青珏,有什么事情等回了府再说也不迟。”何谓也适时劝阻。

“不行,今天不把这臭小子揪回跪祠堂去他就别想姓魏!”魏青珏撸着袖子就要提魏千山的耳朵。

“姐,你在外面这么不体面,我回去可是要告诉母亲的!”

“嘿,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威胁你姐姐了是吧!”

“……”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傅惜适时地咳嗽了一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青珏姑娘今日所说,也有我的问题……”

“不是老师的错!”

“不是傅大人的错!”

姐弟二人这时候倒是异口同声起来。

“这小兔崽子哪里配得上傅大人的教导!”魏青珏哼了一声。

“魏小公子的确是没有青珏姑娘知礼的。”傅惜温温柔笑着说道,一边轻轻地按住了马上要跳起来的魏千山的肩膀,“白梨,你素来会调解酒茶,扶青珏姑娘去里屋小憩一会儿吧。”

“好的大人。”白梨点头,半强迫半哄骗地将魏青珏带走了。

“醉?我没醉,傅大人,我真没醉!……”

一直到魏青珏嘟嘟囔囔的声音消失,何谓才松了口气。

“阿……傅大人,真是麻烦你了。”何谓长吁一口气,“青珏在宫宴上喝了两杯有些闹腾,知道我要来你这里非要跟着。”

“没事,人多点好,热闹。”傅惜笑笑。

“谓哥哥,你也太惯着阿姐了,凭什么她想来就来?”魏千山平白无故受了一肚子气,一张娃娃脸涨得像个鱼泡,“而且,我哪里有她说的那么差!”

何谓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安慰。

“的确罪不至此。”

安抚完魏千山让他自己去歇会儿,何谓才看向傅惜。

“今日何必来。”傅惜捻了一枚花生酥往嘴里送,漫不经心地说道,“从皇宫过来也挺远的。”

“今天这个日子……你不想见到我吗?”何谓从果盘里拿了葡萄,慢慢地剥起皮来。

“倒是会说话了。”傅惜笑了一下,“到底是名动岳京的‘玉公子’,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真的怕了你傅大人了,这也要打趣我。”何谓无奈地摇头,一边将剥好一半皮的葡萄果盘推了过去。

芙蓉楼的葡萄十分新鲜,青紫色的半透明皮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滴,衬着鲜嫩的果肉,显得格外诱人。

“知道你懒,别见外。”何谓见傅惜神色一动,但依旧无动于衷之后,又补充道。

傅惜也不再纠结,敞开肚皮吃起来。

“何大人怎么还是这么自觉。”傅惜肉眼可见的愉悦,眼睛都半弯了起来。

“是你太客气了。”何谓看着他,眼神温柔,“终究……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已不再是当初的人,依然还是朋友不是吗。”

何谓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只白檀木盒子,放在桌上推到了傅惜的面前。

傅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你这礼物是送给‘傅大人’的,还是送给‘阿僖’的?”

“心随意动罢了。”何谓苦笑,“至于旁的,我哪里想过那么多。”

傅惜眨了眨眼,似乎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擦干净了手,打开了盒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谓忽然觉得傅惜打开盒子的动作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感觉。

盒内盛着的赤金缠丝桂花发簪宛如身着淡黄长裙的典雅美人,在白檀木的盒子的映衬下更显得古朴素净,见之忘俗。

傅惜将发簪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垂了眼睑。

“傅大人……不喜欢吗?”何谓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傅惜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回话。

“若是阿僖的话,自然是喜欢的。”

“可惜……”

“如今的傅惜已经再闻不到桂花香了。”

何谓一阵怔忪无话。

恰逢敲门声响起,原来是菜肴齐全了,管事带着一众侍女来摆盘。

其中一个戴着面纱的侍女,脚一崴不小心撞到了魏千山,打翻了手里的肉汤,泼在了自己的衣裙上,也将魏千山放在桌上的手巾给弄脏了,吓得连忙跪下。

“是哪个不中用的奴才?不长手连眼睛也不长吗?敢冲撞本小爷?”魏千山原本在一旁生余气,此时直接发作起来。

那侍女的面纱遮着脸看不清表情,只会一味地呜呜呜,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小红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奴才给您赔不是了!”管家吓得满头大汗,连连道歉。

傅惜将跪着的侍女扶起来。

“小事而已,小红姑娘不必如此害怕。”傅惜柔声安慰,“我们魏小公子最是大度,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计较……你说是吧,魏小公子?”

魏千山原本在气头上,被傅惜这么轻声细语地一夸,方才那点恼怒瞬间就抛诸脑后了。

“那,那当然!小爷怎么会跟个小侍女一般见识!也就是你们今天运气好遇到了小爷,若是旁人,你那双坏事的手爪子都得当场剁了!”

小红原本就害怕,听了这话更是发抖,双手死死地交握在一起动也不敢动,生怕面前的小阎王要砍了自己。

“没事的,魏小公子只是吓唬吓唬你,不会怎么样的,下次小心些。”傅惜扶住她的手臂,撑住她半瘫软的身体,捡起她掉在地上的红玉腰坠还给她,然后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下去吧,将自己好好清理一下。”

小红眼里泛着泪光,呜呜咽咽地对着傅惜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什么毛病,自己做错事了倒像是小爷欺负了她似的!”魏千山忍不住嘟囔。

“管家,这小红姑娘为何要戴着面纱?”傅惜问了一句。

“哎,傅大人,不瞒您说,小红也是个苦命人。”管家叹了口气,“十几年前的时候日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好过,咱们普通老百姓一家几口要吃饱饭还是要花点力气的,那是一个很冷的大年夜,我关门的时候发现了她,大约因为是个女婴又天生哑巴,小红被抛弃在芙蓉楼门口,襁褓里除了一块儿品质低劣的红玉之外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当时她已经冻得快不行了,又冷又饿连哭都哭不动了,我未成家也没有孩子,看她可怜不忍心,便捡了她回来,交给家里附近住的赤脚医生看了,想是听天由命。”

“没想到她自己也争气,第二天竟然会呜呜哇哇地发出一点点哭声,吃得也狠,于是便这样活了下来。”

“只是那一晚她冻得太厉害,体质受损,心肺很差,做不了重活儿,脸上的冻疮也弄坏了皮肤,恢复不好了,后耳至下巴处有一块儿很大的红斑,所以总是遮面。”

“原来如此。”傅惜点头,“管家如此好心,日后必定有好报。”

“咱们这些底层人,也不求什么好报,只不过盼一个好好活着罢了。”管家摇头,“大人,菜上齐了,小的就不打扰各位用饭了,有什么问题您随时吩咐。”

傅惜点头。

“有劳了。”

魏千山早就有些饿了,对他们那些冗长的对话毫无兴趣,一见五味俱全的菜肴上齐了立马靠了过来,献宝似的向傅惜介绍起来。

“老师,这个是芙蓉楼鼎鼎有名的鸡豆花儿,厨子是川内来的,做得非常正宗,细腻嫩滑,包管开胃!”

“老师,这个是乌鱼蛋汤,我都吩咐过了,用的都是今晨刚取的新鲜乌鱼蛋,咸鲜清香,回味无穷!”

“老师,这个是号称芙蓉楼一绝的滚肉,刚成年的豚肉最是鲜美,取肥瘦相间的那一块儿五花肋,与荷叶、红枣、冰糖等放在一处,炖它个一天一夜,如今下筷啊,那可比荣街的玉青团子还要软糯呢!”

“……”

魏千山如今这眉飞色舞的模样,可比他抱着赋书唉声叹气的苦瓜脸要好多了。

傅惜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老师为什么要笑?是我说的哪里有问题吗?”魏千山疑惑地问。

“不是。”傅惜摇了摇头,随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长吁了一口气。

“若魏小公子去做菜的话,一定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厨子。”

魏千山扁了扁嘴。

“老师,我的学业是差了一些,您也不必说我只能当个厨子罢!”

“千山,傅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何谓想打圆场,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合适。

“谓哥哥,只是什么?”魏千山又问。

“哪有那么多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一直在一旁休憩未说话的傅忱插了一句嘴,“他的意思就是说你适合当厨子。”

“你,你!傅忱!怎么连你也这么说!”魏千山仿佛要哭出来,“老师,难道我真的如此蠢笨,只配当个火夫么。”

傅惜还未解释,傅忱就继续说了下去。

“厨子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吃川中厨子做的鸡豆花吗?不喜欢软烂的东坡肉吗?这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傅忱难得话多又快,倒豆子似的把魏千山说得一愣一愣的。

“肉……自然是喜欢的……”魏千山挠了挠头,“可是,厨子,那是下人做的事情……”

傅忱冷笑了一声。

“怎么,吃菜的时候不觉得下等,见着做菜的人却觉得下等了吗,荒谬。”

“菜是菜,人是人,这怎么能相提并论的!”魏千山觉得傅忱是强词夺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但是一时间又不知道用什么话反驳他来得更好。

傅忱翻了个白眼,不再与他讨论。

“喂,傅忱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为什么厨子就不算下等人了,喂!你别不说话装哑巴!”

“……”

一旁听着少年之间对话的何谓不知为什么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笑眯眯准备盛豆花儿的人。

虽然是傅惜自己起的头,但他并没有插话的意思,看上去也与平常并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为何,何谓觉得他在听了傅忱说的话之后,似乎比平日里要愉悦,或者说更自在一些。

何谓默然了一会儿,主动替傅惜盛了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豆花儿,推到了他面前。

“小心烫。”

这时候白梨正与魏青珏一道从里屋出来,傅惜见了便朝她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过来。

“小梨花,青珏姑娘好些了么?”

白梨笑着点头,引着魏青珏在傅惜身边坐下。

大约是酒有些醒了,而方才的记忆还在,傅惜又正好坐在身边,魏青珏此时的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傅,傅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魏青珏的头都快埋进桌子里去,恨不得有个地洞马上钻进去。

“青珏姑娘回来得正是时候,这第一口佳肴,便由姑娘启封了。”傅惜笑眯眯地将刚刚盛好的汤羹放在她面前。

“傅,傅大人,我,我刚才实在是太粗鲁了……”魏青珏连连摆手,窘得快要哭了。

傅惜也不勉强,只是又给她盛了一份山珍翡翠白玉汤。

“率性而为,谈何粗鲁。”傅惜将青瓷汤勺放在她的手边,“世上多得是面慈心恶,口蜜腹剑的宵小,甚少表里如一,爱恨分明的志士。”

“我倒是觉得如青珏姑娘这般心直口快,率真爽朗,甚是可爱。”

只这么寥寥两句话,便让魏青珏听得心都快化掉了,脑子里只剩下“甚是可爱”四个字。

“姐姐哪里可爱了,母老虎一头。”魏千山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

魏青珏沉浸在傅惜的夸奖中,嘴角的笑意都瞒不住,完全没有听到魏千山的抱怨。

“你们姐弟俩,可真是着了傅大人的魔了。”何谓忍俊不禁。

“谓哥哥,你不也很紧张老师嘛。”魏千山的嘴就像关不住的水闸,“上次你生辰的时候,又是问我要不要给老师送帖子,又是问我给老师送了帖子他会不会来,他若是来应该把位置安排在何处,穿什么衣服,还有……唔唔唔……谓哥哥你给我塞滚肉干嘛,我话还没说完呢……唔唔唔……”

“谓哥哥亲手喂的肉都堵不住你的嘴是吧。”何谓又气又笑,一筷子一筷子地往他嘴里送。

傅惜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一段时间后,外面忽然有丝竹声响起,伴随着有力的鼓点,喝彩的人声顿时响彻芙蓉楼。

“是勉君姑娘的迎月舞开始了!”魏千山趴着围栏向楼下看去,兴奋道,“勉君姑娘向来舞技出众,冠绝京城,为了完成今夜这一舞,已经与岳京还有海泽的老师排练半年有余,如今是第一次正式登台表演,一定精彩非凡!”

白梨也好奇地向外看去,满眼都是新奇的神色。

“大人,那便是大家说的仙女吗!真漂亮!”

傅忱一向对这种舞蹈表演并不甚感兴趣,随意地瞟了一眼,但只是这一眼,忽然感觉到什么,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个人……”

“阿忱,怎么了?”坐在他身旁的傅惜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他。

“你也感觉到了。”傅忱用的是肯定句。

傅惜先是讶异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搅了他们的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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