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游青刷的一下坐起身，对方已经穿好衣衫。

他长身玉立，背对着她挽头发，露出如鹤项般的颈脊。

林游青倒吸一口气，又是想找炭笔，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打了下不争气的右手。

臭手，现在是想临摹的时候吗？

檀沉黛挽好头发，径直离开。

林游青连忙捞起青蛙，爬上岸边，三两步追上他。

所过之处留下一串串水渍。

“你、你是檀沉黛檀师兄吧？”

“檀师兄？我们商量一下好吗？能不能别上报给戒律堂，我无意私闯堪虚殿，我这就离开。”

他连一点余光也不曾给她，侧脸冷峻：“触犯门规理应当罚。”

理应受罚？

林游青拦在他身前：“如此，那日早练时分，檀师兄躲在静心阁也是触犯门规，师兄可有领罚？”

檀沉黛定定看她一眼，“证据？”说完云淡风轻地绕开她。

林游青知道这是要耍赖，偏偏她的确拿不出证据，只好又追了上去。

“师兄，我不是想威胁你，看在咱们都犯过门规的份上，算是同道之人，你这次放过我，我们就两清了。”

林游青抓住他的衣袖，一条蛇尾“啪”地打在她手背上。

再一看，那蛇蛄蛹着爬到檀沉黛的脖颈处，正冲她哈气。

这狗怎么蛇里蛇气……不是，这蛇怎么狗里狗气的？

檀沉黛话里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两清？你适才的冒犯又如何说？”

是指掉进温泉，还是偷画他？林游青理亏极了。

她思来想去，只好捧起自己的蛙，指着菜花蛇的牙印，“你看，我的蛙险些要被你的蛇咬死了。”

似乎瞧见他嘴角扯了扯，林游青纠结自己是不是眼花时，他手指轻点要死不活的青蛙。

青蛙“呱”了一声，立马生龙活虎地跳进她衣领里。

林游青眼睛亮了起来。

她五十灵石的蛙蛙不会死了。

但这是不要和她两清的架势。

林游青又追上去。

“师兄，此事闹大，对你我名誉不好，我误入你浴池一事，肯定会被传的面目全非。”

“再说，我真的是无意中闯入这里。”

已经顺着游廊七拐八拐走到寝殿处，林游青内心愈发焦急，听见脚步声，她更是大惊。

这被另外的人看见，去戒律堂跑不脱了。

就在林游青思考钻进檀沉黛的衣衫下躲藏的可行性，檀沉黛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跟仙侠片儿演得一样，轻飘飘飞上了屋顶。

林游青终于记起自己好歹也是个修仙之人，趁他没叫来戒律堂的人，干脆溜之大吉。

“明明听见有动静，奇怪，怎么这么多水迹？”

底下的那个家伙没有多想，嘴里念叨着要拿抹布走开了。

林游青觉得此时正是开溜的好时机，尽管被冷风吹得抱住双臂，但她在离开前还是向檀沉黛道谢：“谢谢你檀师兄。”

扭头，最先看到的，是他修长指节中的一枚玉令。

林游青一摸袖里，空空荡荡，完蛋，跑不了了。

“林游青。”檀沉黛念出玉令上的名字，“蟾清宫丁等弟子，主修心学，授教于桂樨院，居杂等处。”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同碎冰碰撞发出的轻响，可落在林游青耳朵里，和阎王爷的声音没什么两样。

檀沉黛看了过来，眼似点墨，幽幽的，看得她心里发毛，“无意间便能闯入堪虚殿，是另有阴谋？”

一阵风吹过，林游青重重打了个喷嚏，胡乱地想：阴谋就是想偷偷画裸男来着。

“想让我不上报给戒律堂？”

林游青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开始说服自己接受命运。

“为什么会闯入堪虚殿？”他微微倾身，那股冷香袭来，“告诉我。”

林游青嘴巴不受控制地说：“因为我才从夜市回门派，遇上巡视的弟子，为了躲他们，才误入堪虚殿。”

这下真完蛋了。

林游青说服不了自己接受命运，又是在禁出期间溜出门派，又是回来误闯堪虚殿。

双罪齐罚，书八成是要读不成了。

她从衣领里揪出青蛙，拿它擦了擦眼泪。

寂寂无言。

林游青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坐在屋脊上思考自己要是被退学，可以去哪所宗派就读。

“檀公子，你在哪里？”

刚才的仆从扯着嗓子大喊，“檀公子，你该晚习了，今晚要学完一半的符箓全集，还要静修一个时辰。”

“檀公子，檀公子，再晚些长老们就要拿我撒气了，您别任性了，我还想多活一会儿。”

“檀公子！！”

檀沉黛闻言轻啧一声，还是面无表情，但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不耐烦。

林游青听到仆从的话却是瞪大了眼，符箓全集共八本，堆起来有她小腿高，今晚要学一半？

檀沉黛手指一动，一道幻影跳下屋檐，引得仆从走远了。

“夜市是什么？”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林游青迟疑地片刻，“是开在晚上的集市，很多江湖上的散修会在夜市里摆摊卖货。”

“还有似你这般的弟子偷溜前去游玩？”

林游青心里有些不忿，她才不是去玩，是为了生活，但嘴上还是回答：“有没有其他弟子我便不知道了。”

她以为檀沉黛还要继续问下去，可他只是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意图。

朦胧中，林游青似乎想到什么，于是她凑过去，手掩唇轻声问：“师兄，你也想去夜市？”

檀沉黛倏忽又抬起眼，距离很近，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近。

细看才发现，他的容貌生得很浓丽，可不知何故的淡漠气质让那份浓丽化作极致的冷峻。

林游青看得有些失神，不合时宜地又想，青黑色绝对适合画他的眼睛，那种能掩盖万物的颜色，恰如他的淡漠也盖住了他的颜色。

他拿起玉令，又细细看了眼：“我不会上报给戒律堂。”

林游青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以为他要把玉令还给她，恭敬地伸出双手。

可下一刻，他反手握住，“前提是，明晚你来这里。”

林游青小心翼翼问：“来这里……干什么？”

檀沉黛没理会这个问题，只把菜花蛇递给她，“它会带你离开，明天也会带你过来。”

青蛙“呱呱呱”地叫个不停，菜花蛇也吐着蛇信，双方孩子都不情愿。

只见一只手捏起青蛙，紧接着菜花蛇抛到她怀中。

落到檀沉黛手中的青蛙叫也不敢叫了，僵得跟死了一样。

“你未来，玉令会交给戒律堂，而青蛙……”

檀沉黛用力一握青蛙，面无表情更像个活阎王：“也会死。”

林游青：！好狠。

青蛙可怜巴巴望着她，小眼睛满是希冀，一副“我还小不想死”的表情。

林游青忙保证：“檀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来，蛙蛙你记得要放在浅水里……”

在菜花蛇为了报仇故意绕远路，走了半个小时后，背着湿哒哒的竹箱的林游青终于回到了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

林游青合上门，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回来了。

她放下竹箱，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水井处洗漱好睡觉，而是摸黑走到墙边，点亮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画像。

但又不太一样。

画像上的女子扎着斜斜的高马尾，绿发带飘扬。

一模一样的眉眼不似如今的林游青那样温婉，而是恣意潇洒。

她的唇微微勾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无论从那个方向都像是在盯着林游青。

林游青其实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的林游青脸上会不会出现这种神情，只是她头七那晚，她梦见她了。

她坐在一株古树的树枝上，身形在枝繁叶茂中是那样的渺小，周围烟雾缭绕。

当林游青想靠近她时，她回头就是这样的神情，然后化作烟雾消失了。

林游青在画像面前摆了两碟新鲜的糕点，栗子糕和桂花糕，依照身体里残存的记忆，她似乎是喜欢吃这两样的。

林游青又点燃一对香蜡，白色香蜡被火舔舐，流下一道道白泪。

今天是原主的二七。

林游青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紧握。

烛火温柔着描绘她的五官，昏黄火光，女子合着双眼，瞧着像是庙里的观音，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宁静。

她虔诚地祷告，祷告的内容无人得知。

唯闻白蜡滴落在台上。

做完这些，林游青才简单洗漱倒在床上。

睡得昏昏沉沉间，似乎听见赵凌又在拍门。

“喂，你还活着吗？”

“今明两日休沐，要去珍宝集逛逛吗？”

……

吵得林游青拿枕头盖住脑袋。

一觉睡得酣畅淋漓，还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靠画檀沉黛走上致富道路，结果在发表感言时，横冲直撞冲出来一条菜花蛇。

蛇尾巴啪啪打在她额头，眼睛猛地一睁，她醒了。

屋里漆黑一片。

她揉着额头点亮了灯，坐回木板床上发呆。

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手指一痛，林游青以为是腱鞘炎的老毛病，没理会，直到那痛感愈发不能忍，她才抬手。

一和菜花蛇对视，林游青呆了三秒，当即夺门而出，恰好撞上又来叫她的赵凌。

“你干什么了？睡得跟死人一样，你这会儿又要去……喂，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林游青来不及回他话，只随意摆摆手。

菜花蛇在前面带路。

又故意似的，专门走灌木丛生、地势陡峭的地方。

她真没想到表面看着城市化高度发达的蟾清宫，居然还会有跟原始森林一样的地段。

一路上，和昨晚一样磕磕绊绊，最终从一处狗洞，钻进了堪虚殿。

此时，殿内还有弟子值守，菜花蛇体型小，不引人注目，她这么大一条人就说不准。

但好在那蛇是条惯犯，她心惊胆战地猫着腰，跟着菜花蛇东扭西拐，平安无事地来到一处宫殿后墙之下。

菜花蛇也不走了，爬上她的肩膀，用尾巴点点头上那扇窗。

窗口留了个缝，没关严。

林游青理去衣衫上的枯叶碎屑，便轻手轻脚地翻窗进去。

一进去，就是熟悉的冷香味儿。

就是这里了。

林游青小心合上窗，才仔细打量着房间。

此处是最里间的厢房，空空荡荡，家具少得可怜，就一床一柜一屏风。

卧榻上冷冷清清，只一张枕头，连被子都没有。

林游青绕过屏风，隔着厢房的珠帘，瞧见了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跪坐在地上，身姿挺拔，周身堆着大大小小的书籍。

她撩开帘子，发出些许清脆响声，檀沉黛望了过来。

林游青愣了一下，刚要自来熟地冲他打招呼。

他却看向窗外，眉间微蹙，而后起身大步朝她走来，步伐有些急促，扯着她的衣袖往卧榻处走。

林游青：？

檀沉黛撒了手，掀起卧榻，里面空空荡荡。

“进去。”

林游青不太想躺着，可看他有些急促，似乎大事不妙，她立刻规规矩矩地躺了进去。

蛇和蛙也一块儿扔了进来。

“不要发出声音。”

卧榻一盖，黑漆漆。

上面传来动静，应该是他也躺了上来。

这是要闹哪样？

专门叫她今晚过来，就是为了玩这种叠罗汉？

她头脑风暴地不亦乐乎，忽而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

“沉黛。”

她打了个抖。

上面的木板一动，应该是起来了。

“弟子在。”

“此时该你温习功法，你在作甚？”

“弟子只是觉得倦乏，便……”

“没有规矩！”

檀沉黛没说话了。

林游青也咬着唇，连呼吸也不敢，手一点儿一点儿摸上青蛙，捏住它的小嘴。

“你乃是当今最快突破化神境的修者，更应勤勉修炼，早日悟道，为我蟾清宫、为你檀家增光添彩，怎可如此荒废？”

“此次闭关你未能突破境界，出关后不勤加修炼，反而懒散起来，如何对得起我等谆谆教诲？”

“弟子知错，有愧师尊家主属望，这便即刻去温习。”

那苍老的声音却不肯放过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大意就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跟鸡娃一样，说着他多不容易，那个檀家多不容易。

林游青听得头都大了，她觉得怎么想不容易的是檀沉黛。

不知道的以为檀沉黛做了什么糟糕的事，其实不过是学累了，在床上躺了会儿。

学神学累了休息一会儿怎么了？

当然，也只是为了掩盖她的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游青在床板下抠手，抠得要睡着了。

卧榻又被一抬，光亮刺得她闭闭眼。

林游青从卧榻下面爬出来。

气氛凝滞，林游青问：“掌门走了吗？”

檀沉黛没回答她这个蠢问题，只低头理着束袖。

林游青这时发现他换了件黑色的衣衫，倒让他身上的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尤为浓烈。

他抬起手臂将墨发高束，干净利落的高马尾露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额发也乖顺地归于两边，让浓丽的五官更添一份冷冽。

林游青看得有些出神。

檀沉黛毫无温度，如积雪一样的眼睛一扫：“走。”

林游青压下心中别样的心思：“檀师兄，我们去哪？”

“夜市。”檀沉黛面不改色。

林游青隔着珠帘望向对面，那堆书籍中，有一道白色身影替他跪着。

不像来时那样心惊胆战，林游青借檀沉黛隐秘术的光，甚是轻松地潜出了堪虚殿。

去夜市么？早知道她就把画带上了，趁机卖出几幅画……

“啊。”林游捂着额头。

她走神没发现前面融入夜色的人停了下来，就这样直直地撞了上去。

檀沉黛回头看她。

林游青也看他。

他走到林游青身旁，还是看她。

林游青拉开距离：“师兄，你要做什么？”

檀沉黛：“带路。”

什么？

“去夜市。”

去夜市。

林游青大脑宕机两秒，终于反应过来。

才被掌门训完，就要偷溜出宗门，这位檀师兄迎来了自己的叛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