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居内。
“惊扰娘子了。”
花魁闻声转头,但见一袭玄衣的男子斜倚窗棂,怀中抱了双剑。窗外日光倾泻,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碎金,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晦明不定,唇角似弯非弯。
“您——您是!”花魁檀口微张,惊魂未定。
“茉娘!”女孩从沈仑身后露出一张脸,指尖绞着衣带,眸中忧色流转。
花魁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拉了出来,担忧道:“伽蓝,你怎么在这里!”
适才那在临水居外男子砰地跳到她眼前,已将她吓得惊魂甫定,此刻房中又有一男子携剑闯入,眼下房中骤然是站的满满登登。说罢,花魁赶紧把女孩带到了一旁的位子上,又斟了三盏清茶。
茶烟袅袅间,花魁心绪翻涌,勉强向沈仑与周谒展颜道:
“多蒙二位壮士相救,要不然奴家今日——”
沈仑似心中有事,立时也没什么表情,只点头致意。
“还有,听闻二位少侠已把他救出来了,奴家感激不尽。”花魁心中只剩下十分的后怕,捧着茶盏便要跪谢,沈仑见状俯身单手一拦,把眼前女子搀扶起来。
一旁周谒略有苦恼的双指微撑太阳穴,无奈一笑——适才花魁一入房中就对他千恩万谢,已然让他十分不知所措,连沈仑交代他的话都分了三两次才说完。
“茉娘,卢公子他现在在隔壁等你呢!”那唤作伽蓝的少女等不及,赶紧向着花魁遥遥一指。
花魁呀了一声,轻一点头,却又迟疑地望向周谒与沈仑,似走欲留,沈仑会意:“娘子但去无妨,我们也并无什么其他要娘子照拂的。只是要借娘子房间一用,不过娘子觅得良人,想必也不再会留恋此处了。”
花魁闻言立即起身作揖,脸上却难掩激动,走之前,又拉着伽蓝说了一些话。沈仑周谒识趣地在一边面壁去了。不过片刻,花魁便匆匆告辞——方才的惊险犹在眼前,她实在不敢在此久留。
转眼房中只剩三人,沈仑却不知从何时起有些心绪不宁,伽蓝因花魁走了面色略显落寞的撑头坐了一会,随后想起了什么惊叫一声:“该回去了,再不回就要出事了!”
“二位公子,今日多谢了,他日有缘再见!”
“慢着!——”
伽蓝脚步一顿,半只脚都迈了出去。
沈仑忽然有了神采,从上到下细致地看了一遍伽蓝,连发梢都没错过分毫。
“公子?”伽蓝任由沈仑打量着自己,心头却没由来地一紧。
沈仑终于松开视线,舒一口气,转而扬起一抹和缓温润的笑意,十分诚恳道:“在下盼望也与姑娘早日相见。”
伽蓝不明就里,只是含糊点头便推门出去了。
周谒目光追随着那个有些跳脱的女子,直至她彻底消失在楼梯转角,才饶有兴味道:“这姑娘灵巧可爱,不似寻常人家闺阁女儿。”
“是吗?”沈仑疑惑微笑,端起一旁早已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你倒没有在京城那般稳重了。”
“大人如今也比原来关照我多了。”
周谒自然接过了沈仑饮过一口的凉茶,泼了一半到旁边的盆景中,又重新添了些许热水。
沈仑愣了一下兴致缺缺地支起头看向别处,而背对沈仑的男人目光却愈发的深沉,眼底似乎埋了一潭深不见底碧水,泛起微波荡漾。
“分内之事罢了。”沈仑轻道。
话音刚落,一个略有些高挑的影子移上了窗纸,随即传来清脆的铜环叩门声:“公子,公子还在吗——”
沈仑眼珠一转,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踱至门前推开一线缝隙:“花魁这间房我们包下了,今夜不必再来打扰。”
银光划过半空,被一只戴满金玉戒指的手稳稳接住。门外人朗声笑道:“客官既当这里是客栈,那便只此一夜。”笑声渐远,珠帘晃动间,隐约可见老鸨扭着腰肢离去的背影。
“大人在姑苏还有故交?为何要在这里住着?”周谒抱臂斜靠在一雕花屏风旁,随意仰口一问。
沈仑回身斜倚在绣榻上,衣袂垂落:“若有相识的便容易了,能进这间闺房倒是花了不少的工夫,不住一晚真是可惜。”
周谒会意颔首,指尖拂过多宝阁上的玉石摆件。嵌着珐琅的香炉尚有余温,鎏金梳篦还斜插在妆台上——分明昨日还有人精心打理的模样,可今时主人便远走他乡,再也不留恋分毫了。
周谒揭开香炉,指尖刚捏了一个诀,沈仑便霍然挑起眼皮:“不准点。”
对方闻言瞬间掐灭,心领神会笑道:“我瞧这位花魁虽身陷泥淖,却十分自珍,哪会用那些不堪的香。”
“我闻香头疼。”
沈仑合眼仿佛已是累极,说罢便合拢衣袖轻歪在榻上。
周谒无奈,跪地为他褪下云纹锦靴,又找出一床碧绸干净软被仔细而周密包裹住了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腰间,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散落的发丝,直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绵长。
夜间,沈仑醒了一次,朦胧时分,发觉自己竟枕在一人大腿上,他下意识又枕了枕,发展这腿还极为结实健壮。
那人盘膝而坐,竟是一夜未动。他刚要起身,却被周谒一把拦住,环绕在臂中小声哄道:“大人放心歇息,若是有人来访,在下会把您叫起来的,快睡吧。”
香炉虽并未点燃,但香灰余烬仍熏得人有些昏沉,沈仑顿了顿,懒洋洋地支吾了一声,难得又沉入黑甜梦乡。
翌日,天大白,一夜没有任何人来。二人在房中收拾了两把,牵马离开时,只见临水居后有一条长河蜿蜒,水面低垂。二人骑在马上,随河随意而行,一路残秋的落叶与败花顺流而下,时而堆积成丘,时而打着旋儿没入水中。
“两位公子留步。”
脆生生的嗓音自岸边传来,几株枯柳之后,隐约可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娇小身影。“我家阁主邀二位一叙。”
周谒勒马问道:“不知尊驾哪里?”
“我是姑苏灼莲阁的侍童。”一小女从柳枝间探出半张脸,眉眼弯弯,“阁主说,若二位得闲,还请赏光。”
周谒闻言挑眉,难掩讶色:“在下曾闻灼莲阁乃是天下异术之最,寻命问事最为灵验,寻常人门槛都摸不到呢。”
“公子谬赞了。”小女暗中受用,低头浅笑道,“请跟小女前来吧。”
“有劳娘子了。”
灼莲阁前,两匹宝马长嘶一声,扬起双蹄往地上蹬了几下便稳稳停在丈高的朱漆大门前。周谒一勒缰绳将身下踏云乌掉了个头,发现身后的男人端坐青骢之上,面色微凝的看向朱红门前的垂花纹样。
朱门忽启,两列侍女鱼贯而出,微风拂过,她们碧色的裙裾如莲叶轻摆,腰间玉佩叮咛作响。
周谒放眼而望,发现都是一些眉眼清秀的姑娘,青丝高挽,也不言语的低头恭敬站着,所穿服饰倒是有些莫名眼熟的样子。
二人翻身下马,分别将缰绳交予迎上前来的侍女,青骢与踏云乌随着侍女迁去了后院。
“少阁主今日有客,让我先把二位带入东华院。”
另一个身穿碧色暗光织锦侍女上前为二人引路,沈仑与周谒颔首,向东花园而去。
沿途花木扶疏,亭台错落,经过九曲回廊,又绕过一方莲池,终至东华院,虽然地形有些曲杂,但三两步便是一景,枯叶落花岑寂一片,随水流从西至东,时而被锦鲤吞下,又隐没在水中。
“二位少侠,东华院已到。院内一应俱全,若有需要尽管吩咐,”碧衣少女一福身,“阁主说今日有关外贵客到访,不方便来招待二位,不过今晚灼莲阁设宴,万望来席。”
“关外贵客。”沈仑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次。
“正是,他们昨日傍晚便来灼莲阁,执意求见。”侍女立时回答,未等沈仑再问,又补了一句,“阁主交代我,让我务必知无不言。”
沈仑闻言抬眼微叹:“阁主真是有心。”
侍女莞尔:“东华院是灼莲阁最清净怡人之所,二位若没事,我先下去了。”
侍女走后,周谒微微一笑,略带了一丝疑惑与怅然,“听闻先皇后曾是灼莲阁的呢,你不认识这里吗?”
沈仑迎风抱了下双臂,肩膀线条勾勒得清晰可见,淡淡道:“我是到了长安才被先皇后捡回来救下的,哪里认得这里。”
周谒收拾完床铺,想起甘文风的嘱托,捏着一包药问道:“现在天色尚早,我给你煎些药吧。”
明显可见地,沈仑身子一抖:“算了吧,以后再吃。”
“太苦了。”
周谒捏着一包药,还以为自己没听清,问了一遍:“什么?”
“.......”坐在桌边之人直接站起身子去外边欣赏景色去了,只落下一句话,“你好好收拾屋子吧。”
沈仑这么一溜,就溜了几个时辰,似乎是掐准了点,刚一回来,还未等周谒再提喝药之事,便人叩门邀请二人入宴。
侍女将二人引路至内厅时,窗外暮色渐起,室内却灯火盈人。
沈仑与周谒行到内厅暗处,发现有一簇人三五一群行至门前,为首脸色虚浮,左逛右瞧,几位跟随其后的反而凝神聚气,谨慎而周密地观察着周围一切动静。
“这不是——”周谒失声,继而哂笑道,“昨日的那伙人……如今却成了座上宾了。”
沈仑也早就注意到他们了,却没吭声,眼角划过一丝银光,没入阴影。
宴席内。
侍女垂头将二人引至位上,室内众人影促动,相互交谈,那一行人坐在上首。刚一落座,就听锣鼓轻击,铮然一响,众人一时肃静,方才整衣坐好,声音也渐渐稀落下来。
“阁主到,诸位安列在席。”
话音刚落,一娇小女子缓步从主席后沉香嵌宝屏风出来,走到挂着帷帐的主席之位上,两名侍女手执宫灯随侍左右,衣袂间金线绣着的莲纹在烛光下灼灼生辉。
女孩眼尾往下一扫,微抬下颌扬声道:“诸位,今日贵客云集,灼莲阁招待不周,若有怠慢尽提便是。”
周谒闻言一愣,恰时秋风穿堂,掀起帷帐一角,主座上的容颜清晰可辨。
竟是昨日穿着明艳唤为伽蓝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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