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一语既出,犹如寒箭射鸦群。

天地间陡然无声,万物一瞬凝结,只有威厉的责问回声长久拖延,直至天穹撕裂。

屈鹤为捋顺额前长须,抬起的眼如寒星剑芒,凛凛问道:“蔺知生!圣上已知你通敌罪行,我此行来不止为增援监军,更为缉拿奸细叛党!要不是有铁书为证,我还真就差点被你蒙骗了过去!”

帐中将领并无半句私语,只有压抑不住的粗重气息。

此起彼伏,如同暗礁上的潮流,不知在爆发时会瞬间吞没谁、吞没哪个山头。

“你且说说,朝廷是如何亏待你了,重任交于你身,你还不知足?”

“我早有听闻,蔺大将军四年前为国出征,坏了一只手,连上书天子的折子都歪歪扭扭——但如何,在这通敌的文书上却笔画平直、倒似要现出十二分诚心来似的?”

这话说得奇怪,像是责问,又叫人可疑。

监军随之怒斥道:“定然是这蔺知生藐视皇威!才这样区别对待大业与蛮夷!”

此话一出,被皇威震慑的将士们陡然惊醒——屈鹤为是丞相,是代天巡狩来的不假;但你个狐假虎威、这么些年来只知搅混水的死太监跳出来做什么?找打么!

其中一个将士掀桌掷杯,断声怒喝:“你放屁!”

银光飞掠,直直砸断了监军的鼻梁骨,鲜血迸出,被他惊恐慌乱地伸手糊抹。

屈鹤为高举圣旨,凛厉的眼锋剐过在场的每个人:“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一些人跪下了,还有些人为表抗议慢一步跪倒。

然而蔺知生与砸断监军鼻子的将士,膝盖板直地站着。

蔺知生的眼在大漠中吹得抛去了所有人情,如鹰一样犀利而镇定,目光便是它的爪钩。

他看不出怒与不怒,因为即便是笑时,眉头也是紧皱的,如同盘曲踞结的老树根——正如此时,他的鼻子与嘴巴也皱着,像个很不恭敬的笑的形状。

他缓缓上前,摁住了屈鹤为手中还未展开的圣旨。

“屈大人,敢问你话中的‘狼皮盟书’何在?要抓我,至少要让我看到莫须有的罪证罢!”他的目光在屈鹤为手上短暂停留,随后扫过一众情态各异的将领。

屈鹤为冷笑一声,唤他——“晏长史,将东西呈上来!”

喊了两遍也无人应答。

直到原先扒晏熔金衣服的将领答话:“他出去撒尿了。”

屈鹤为:“......”

他仍板着脸,将圣旨往桌边一搁,道:“那我们就等上一等!好叫你们都死心,看清北夷奸细的面目!”

蔺知生低声道:“一桩死物,难道能抵过我三十载军功吗?当要愚蠢至于何地,才能下此论断。”

屈鹤为眸光闪动,然则不语。

直到帐外车马声近,一道高呼撂下来——

“听说——丞相在等一样东西!本宫给它带来了,只是,怎么瞧着像是假的呢?”

公主言笑晏晏地撩开帐帘,风风火火地卷着那份狼皮飞进来,风穿过她层叠的裙摆,也许还有一些永远困在了繁复的褶皱里。

晏熔金跟在她后面,愁眉苦脸地进来了。

随从都停在帐外。

屈鹤为道:“公主怎么突然来了这里?这样远。”

王眷殊双手合十虔诚道:“梦中有所感应,才叫我求了皇兄带兵来此。果然,一来就是桩大冤案!”

屈鹤为心道,恐怕那蠢货皇帝又以为她是来大胆求爱的,话本子看多了真把脑子看傻了,如此荒诞之事竟也允了!

又或者,其实是帝王有所梦,才叫她来的呢......要真是这样,为着帝王出息,整死他也甘愿了。

面上他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问晏熔金道:“刚才出去做什么了?”

晏熔金道:“酒喝多了透透气,不想被公主截了证物——是属下之过。”

王眷殊“欸”了声,阻拦道:“是我硬要抢的,你可别罚他!”

她握住书卷一端轴柄,下三指一松一抖,那狼皮书卷就“唰”得展挂开来。

而蔺知生瞧见要叫自己千刀万剐的“罪证”,目赤面红,禁不住陡然上前一步。

其凶相毕露,叫公主吓得脱了手。

疾滚中,那狼皮书卷的线松落开——北夷蛮文黑压压成片,蔺知生的私印与签名于左下角清晰可见。

屈鹤为道:“正是此物,诸将士请看,蔺将军也请看!”

王眷殊道:“且慢!本宫说了,这是假的。”

“我已细细瞧过,这狼皮用了江南熟制羊皮的工艺,浸过了硝水;而北夷只用生鞣,与这卷狼皮相比,当多坚韧而少柔软。”

“此为其一。”

她边说边往上首走,在晏熔金捧起落地的狼皮时,她正伸手捞起屈鹤为的酒盏。

“北夷以狼为尊,这样的盟书当用狼犬齿穿孔装订,细看必是粗糙的,而这上头的孔洞圆滑非常,倒似簪子扎的。此为其二。”

“其三,我在外头听了会儿你们争吵。”

她微微扬起眉眼,落在屈鹤为眼里是十足的挑衅姿态——

“你说了,蔺将军写不了工整的字。这是众所周知的。”

“只是将它当做没必要的‘藏拙’,还是敌人的疏忽错漏,都由你一句话定下啦。”

她最后一个音节像是瀑布的落幕,朝下没入脚边的叹息。

“屈大人,你未免太霸道......”

王眷殊仍旧捡起天真的笑,坦率蛮横地指责他。

屈鹤为咬牙同她耳语:“你非要来添乱?”

王眷殊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有点像夏日穿过宽蒲丛,面颊上不可避免被扇的巴掌。

她道:“不在一条船上,怎么也不能添你的好来啊。”

屈鹤为长久地看她,不再说悄悄话:“我有圣旨。”

王眷殊答:“皇帝只是被奸人蒙骗。”

屈鹤为道:“谁再辩解谁亦是帮凶!”

这次不等王眷殊答,一大半将领都站起了,在第一声“那我也是帮凶”后,除却监军,已经没有人伏着地了。

他们像共用一个嘴巴,一根喉管,一颗心,互相攀比着叫喊声的高低。

一浪又一浪,高得盖过屈鹤为的面孔去。

晏熔金沉默地捋平狼皮,而后低低跟着念了一句。

屈鹤为气得够呛:“你又添什么乱!”

晏熔金说:“这样不是上策。”

他搓着带红泥印的手,想着屈鹤为方才的嘱咐,和露出一角的“引蛇出洞”的密谋。

然后在心里问,为何不能告知蔺知生呢,这样将他蒙在鼓里兜一圈,还寒了他的心。

又是这样要紧的时候,开战在即,人心不能散,主将不该换。

然而奸细更可怕,他们不得不使法子揪他出来。

晏熔金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因此他不该批驳屈鹤为的,然而他见不得蔺知生的眼睛——和百十个将士们似乎是一双眼睛,映着烧穿天幕的丛丛火光。

你怎么忍心,让他们燃得更厉害,而后永久熄灭。

说出这句话后,晏熔金心里好过了些,然而他知道自己添乱了。

因为屈鹤为没有再看他。

王眷殊取下了身上红色的帔帛,长长一条,丝制的,将它反复勒绕在圣旨卷上。

而后首尾相结,拉紧封好,如同信的火漆。

她将这卷东西抛进屈鹤为怀里,疾行两步扶起拜谢的蔺知生,转头对他道——

“此事有蹊跷,不可冒然将主将治罪。况且皇兄也并未有将领调动的旨意,想来说让你‘惩治’,是为调查之意。你说对不对,右相?”

屈鹤为冷冷看着她,在读懂她的野心时倏然笑了:“是,公主是陛下的‘第二道圣旨’,下官怎敢不听呢?”

王眷殊被他不留情面的话刺得心疼,她暗地里道:去非,你唱了白脸,就休怪我捡个红脸唱。说到底,我们也不算背道而驰,只是各取所需——你不要的、要不了的,我替你取了。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面上欣慰道:“如此便对了。古往今来多少离间之术,害得君臣离心、山河动荡,这等明显的伪证,又怎可作阴云遮蔽天子的眼睛、大业的气运与忠臣良将的清白呢!”

“既怀疑有奸细,详查便是,怎可如此冒进呢!”

这番话一出,众将领皆俯首称是,蔺知生更是感激涕零。

晏熔金紧牙看着,他逐渐发觉王眷殊并非为公道而来,而是为蔺知生、为人心而来。

那奸细,她定然是不会费力去查的。

当下又为自己的“临阵倒戈”感到后悔。

屈鹤为只一沉静缄默的小半张侧脸对着他,如今势单力薄,没了引以为矛的圣旨,倒显得可怜起来。

他心下一酸,厚着脸皮朝他挪近了,在衣袖交碰时发声道——“丞相也只是心急则乱。想必诸位早知军粮亏空之事,这并非朝廷克扣,而是有人倒卖了军粮!”

众人哗然之际,晏熔金正色道:“此非小人胡言,而是密探已在北夷军中发现了我军粮袋!事关重大,丞相已暗地派人看守调查,若不是今日谈及奸细、公主轻轻带过,某也不敢在查明前冒然将半截猜想说与诸位听,徒增恐慌。”

晏熔金说完这番话,悄悄用手指碰了碰他指尖,和小虫子用触角接头似的。

随即那只看似无动于衷的手,飞快张开将他包了进去。

帐内的将领们沉色议论,对屈鹤为的敌意终于是没有那么尖锐了。

趁这时,晏熔金窃窃问他:“早了吗?”

屈鹤为微微摇头,将修长有劲的指节插入他指根,只是准头不好——有的指缝不曾被临幸,还有的被迫挤了两根,硌着骨头却也被心绪烦乱之人胡乱包起。

——如果公主不出现,就太早了;但现在,倒是正正好。

晏熔金侧目望他,感到帐外的白蜡烛仍笼罩在他脸上,那么温和。

他爱他从容的模样,尤其被内心苦思牵动的一点皱眉,像按皱的春水,那么招人心想。

但他仍未分辨这是怎样的爱,也许此时还不必分辨。

晏熔金此刻单纯地希望着,屈鹤为的计划不要落空。

他害怕屈鹤为失意时风穿过他的身躯,仿佛因为悲哀整个人都不愿再留存于世——然而那只是感觉。

晏熔金正幻想自己抱住屈鹤为,锁住那阵风,叫他安安定定地和自己一起等,那场小阁楼上没等到的安乐之雪。

风也会是太平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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