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光流入山洞,外面的暴雨停了,但被浸湿的衣裳还沉溺在上一场大雨中,用刺骨寒凉在晏熔金身上下着雨。
晏熔金觉得好冷,他哆嗦着手去捧那点阳光,才发现天灾后世上的一切都吝啬。
猪一样打着鼾的看守被他惊醒,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腰,对着被拴住手脚、扑摔痛哼的晏熔金警告:“老实点,要不是圣主的弟弟要保你,你早就被下锅了!”
看守看着他白而丰满的肌肤就冒火,他啐了口痰:“格老子的,好不容易抢到块肥肉,没想到还是狗朝廷的!圣主他们想得多,老子可不一样,看你不顺眼就把你这麻烦给砍了!”
冰凉的眼泪落了晏熔金满脸,像长虫死去多日的黏糊糊的尸体。
自他被土匪活捉,关到这个山林深处的洞穴来,已经晃过数十个日夜。
他从看守晦气的骂声中得知,这伙土匪自称“新世教”,打头的被称为“圣主”,教义是“开新世,济万民”。
最初新世教还尊崇教义,劫掠的都是官府粮仓和富户商队,鲜少侵扰平民,只是地龙不安、灾祸频发,连官府和富商的口袋都瘪下去,他们便不得不朝平民下手。
当然,新世教里也有严守道义的,那是他们的二把手陈惊生,据说是个凶狠的独臂女人,只是在看守嘴里,更多以“眼皮子浅的蠢妇”形象出现。她阻挠了许多次对平民的掠夺,也因此同“圣主”闹得有些难看。
至于看守口中保下他的“圣主”弟弟,晏熔金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与圣主年少失散,再找回来时便不大与圣主亲近,平日还很看不起他们这伙自我标榜“救世主”的土匪。
要是想脱困,也许就要从这人身上下功夫。
就在晏熔金苦恼怎样才能得到见他一面的机会时,山洞的光被遮了——
来人身材魁梧,身上挂着庞大厚重的虎皮,腰间一只狼尾滚晃,其上是结实大块的腹肌,其下是印着大块血泥的毡靴。
走起路来悠悠的,像山在生出河川时的震动,稳而有力。
她说:“圣主让他去宴席。”
直到看到她黑洞洞的一只袖管,晏熔金才知道——
她就是陈惊生。
和看守口中截然不同的人。
晏熔金那天在山路上就被打晕,醒来就在洞中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洞穴,看到其外的布设。
山寨设在林中,设有上百处陷阱、二十多道哨卡,陈惊生还毫不在意地透露给他:“要是你是蚯蚓,一定很好逃走,这里有好几个密道,供我们突袭和撤退。”
晏熔金手脚被绑太久,还有些麻木,路走得很慢。
他闻言道:“怪不得那天你们出现得那么突然。”
前头的陈惊生停了脚步,和他站在一片被剥了皮的枯枝下,冷不丁道:“要是知道你们是朝廷的官,我就不会拦,那样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耳鸣嗡然短作,散开后连鸟漏出的轻音与树叶的摩擦都听得分明。
晏熔金正色道:“陈惊生,朝廷也是有好官的,就算时代再艰难,也会有人想救它的。”
陈惊生回头,她野人般蓬乱的发丛里,两只舟状的眼睛在发亮,像汹涌的漩涡,而她眉毛极斜长,压得下面的五官都显出凶相。
她平常开口,也似逼问:“谁想救——”
“你吗?”
“还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更大的官?”
她朝后绕了绕肩膀,虎皮大篷像振开的羽翼。
“你知道这两个月他做了什么?征五千男丁,修京观台!说要把起义军的脑袋堆在最高层,叫方圆百里都见皇威!”
“还有呢?还有将井州搅得更烂之后,有脸皮找那没脑子的昏君要赏赐!粮食,衣物,银两......全进了他卫兵的口袋!”
“你是说,指望我们相信这样的朝廷命官?嗬,你还不如指望我们是傻子!”
晏熔金的头越来越低,直到整个人矮入沉默的树翳。
他知道,陈惊生话结后的喘息,是在问他——“你呢,晏熔金,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晏熔金想辩解,说“我是好官啊,我想救这个世道的”,但十二年后的他什么都不是,最多只是个右相身边的爪牙。
他也没做成过什么,他没脸说。
但晏熔金也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陈惊生表现得完全不需要出路,他也要告诉她:“我听说御史刚正直谏,为赈灾连上四十九道折子;听说大饶府知府散尽家财,甚至恳请皇上以金银米粮替代御赐之物......即便乌云当空,总有人使劲吹风好叫太阳露出,我们要做的,不过是一齐往一个方向用劲。”
陈惊生听得来气,抡了他一耳光:“出太阳之前你要我们冻死不成!迂腐蠢货!”
晏熔金的耳鸣也掩不住她的暴怒的话音,他被关的两月吃得又差又少,当下承受不住那记力道,顺着树干勉强蹲住了,眼前是光秃秃的草皮和树根,地上土壤皲裂松散,都是地动后的灾象。
走过的路上灾民多,死人更多,土丘多到看习惯了、不再时时意识到里头是什么。
晏熔金的本意是让她相信大业,不要把作乱当成唯一的出路。然而话说出口,在此时此地却变了味道。
他忽然感到羞愧,他的无知和粗心造成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的劝诫成了风凉话和戳人痛处的刀子......
他知道自己软弱、无能,但他捂住脸眼泪也从指缝洇出——
“对不起......我,我们对不起你们。”
他呜咽着道歉,替自己,替屈鹤为,也替整个国家,向承受苦难的百姓道歉。
陈惊生想,这人看起来很无能,即便没有做坏事,也未必没有做蠢事。
要是这样的人是平头百姓就好了,偏偏他是这个世道的官吏,那么即便没有错,也是有罪的。
还不如同她换一换身份,让她来做。
朝堂之上,本该能者居之。如果连这样基本的标准都守不住,那么就该推倒房子重建了。
歇话间,陈惊生的眼睛变了几变,陈惊生头顶的阳光也被她目光统治般,暗了又明。
“起来,”陈惊生踹了他一脚,“再慢当心和猪肉一起上桌。”
新世教就是个土匪寨子,一切劫掠行径、人物作风都脱不去“恶”与“匪”字。
晏熔金跟着陈惊生走过二里山路,终于到了排瓦房前,放眼看去共有五间,最中间的是供奉“新世神”的地方,朝左依次是“圣主”居所、军师居所,朝右则是他们今日所达之处——两间打通的宴厅。
晏熔金被日光晃了眼,倔强地用手遮着抬头,看见房檐上吊着的绑了嘴与翅的活鹰。
——又是鹰!
眼前同屈鹤为府中的那个雨夜重叠了。
晏熔金脑内恍惚,一瞬间辨不清哪个才是自己所处的时空,然而下一刻,雨夜死鹰身上的血破开幻想溅到了他面上......
稠,凉,腥。
他睫毛被糊成一团,惊恐之下将血污囫囵抹在衣袖上。
在他鼓足勇气抬眼,将目光撞进肃穆诡异的那伙教徒中,他才看清血污的源头——
大开的胸膛正朝他,破碎的衣物上有屈鹤为亲卫的图纹。
血与脏器流成瀑布,蜿蜒悬附于崎石般的残躯上。
一人正提着那道“瀑布”的源头,挥舞镰刀砍割不平的切面,在切到森森白骨时,有野兽咀嚼人类头盖骨的剐蹭声。
离血腥最近的人打扮得像诸葛亮,只是同后方的人死死争夺着羽扇,其上的毛所脱过半,而那服丧似的头巾沾了血液,显得像滥竽充数的戏班子。
其余三十多人皆伏于地,当中痴迷恍惚者有,鄙夷嫌弃者亦有,但最多的是农民模样的麻木如死灰者。
而站在晏熔金身侧的陈惊生,最是独树一帜。
她为躲跪拜,将晏熔金朝旁扯了一把,将二人同藏于半开的门后。
晏熔金擦了血,去看她,心里平白生出句话——
“我非个中人,同流不合污。”
屋内此番行径,窗纸也挂上横飞血肉,陈惊生本应该早瞧习惯了,但她眉间与鼻唇两侧沟壑益深,平静中有怒容,用平常音量道:“这狗崽子,早晚宰了他。”
晏熔金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她眉毛压着目光垂下,对他说:“你要是告状,只会死得更快。”
晏熔金摇头,他害怕这里的每一个人,但唯独最不怕陈惊生——这个凶相最重的土匪。
他觉得陈惊生是讲道理的,虽然不知道她持的是哪个理。
他甚至觉得,陈惊生是个另类的好人,她关心百姓和天下的苦难,而非作茧自缚般沉浸于虚幻的宗教美梦。
要是“新世教”在她手中......也许就没有“新世教”了。
里头刀骨磋磨声停了,在响彻天际的“咚”一声后,刀刃插入地面,一只头颅滚出,停在晏熔金脚边。
他大着胆子瞄了一眼,那张脸孔青白,眼睑闭合不紧,依稀可见死不瞑目凸出的眼球,仿佛再多滚一圈就要掉出来。
晏熔金听到,一股气流自陈惊生鼻腔中窜出,随即她提着那颗头颅的头发,朝里走去。
晏熔金赶紧跟上,亦步亦趋。
里头的人正拜伏圣主,冲手中起落血腥之人高呼——
“苍天不仁,摇朱旗,换白帽!”
“山河千年,圣主万年!替天行道,社稷长兴!”
圣主见了陈惊生,叫众人起。
他眉眼唇角都向上,像鱼钩,但他怏怏的,精气神的缺乏又叫人疑心他握不住咬勾的鱼。
他那双不大有神的眼睛转过晏熔金,叫他心里发怵,忧心他的神思都放在别处,计划如何磋磨捉住的朝廷官员示威泄愤。
晏熔金陡然想到,他在屈鹤为的车马上见过这匪首的画像——他叫吴定风。
爷爷与父亲都是穷书生,偏他不堪教化,儿时就能砍断十人合抱的大树,天生巨力,喜好血腥,随祖上是“天下第一快刀”刽子手的杀猪匠讨生计。
二十岁时,家人被匪徒杀尽,他潜入匪窝,下毒酒、烧大寨。而后下山领功,做了小吏。
然而三十五岁醉酒砍杀路人,为避牢狱躲入深山。恰逢地动大灾,朝廷无为,竟有不少灾民自发追随他,因他超凡勇力拥护他做“山大王”,共行劫掠之事,甚则异想天开,搜刮民财号称要起义推翻朝廷。
晏熔金尚在沉思,便被陈惊生从后踹了一脚,直直扑摔到吴定风脚边。
吴定风碾了碾地上血泥,自他头上跨过,假意呵斥道:“陈天王,你也是越发不懂待客之道了——客人听不懂话,就随他去了......”
听不懂话?
想来是晏熔金多日饥饿,疾行数里山路又遭惊吓,才晃了神漏过他开口。
他到底说了什么?
在晏熔金直直的目光中,吴定风走到最高的主席,玄青的袍角被撩甩过空气猎猎作响。
他回身落座,登基也似的,镰刀唇笑开、拉长,露出一排鲨鱼般密密麻麻的上齿——
“请小大人,上席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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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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