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陈长望称呼你‘去非先生’,那是你的真名么?”

“何大人说,他麾下不曾有你这号人,你又骗了我。”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出现在匪寨与京观台,为何送那土匪龙袍?你究竟......是好是坏?”

晏熔金拽住他一点袖角,猛一站起眼前发花,但仍执拗地盯着他。

苍无洁神色不变,单挑起眉:“你觉得呢?”

晏熔金在浓重的硝石气味中打了个喷嚏。

他说:“陈长望给你送信,你应该是好人。”

苍无洁惊讶道:“就因为这个?”

晏熔金答:“我猜的。我们相识这样短,你就当我是以貌取人——”

“你是个独身的谋士吧?”

他还记着陈长望劝他“出山”的言辞。

眼前人衣袍蹚过火盆,踩灭明火,歪过脑袋搭上他肩膀:“既然你猜中了,我就同你掰扯掰扯。”

“而今圣听不明、内忧外患,你以为当如何解决?”

话题急转,晏熔金也适应迅速:“先看如今的井州,有地动与流匪之扰。”

“官吏盘剥上头的赈灾粮,那便派钦差督查赈灾,严惩贪官。”

“百姓受地动殃及,那便增设粥厂、安抚流民。”

“流匪劫掠官粮、骚扰百姓,罪大恶极、冥顽不化,自然是杀无赦,绝后患!”

苍无洁笑了。

“前两条很好,只是第一条你没权,第二条你没钱。”

肩上大半具身体的重量压得晏熔金东倒西歪,他手挥出去挣扎两圈,终于扒住了墙:“但何大人有权,他也是刚正好官,可以上书彻查贪官!”

苍无洁“哈哈”一笑:“你们且试试看——朝廷上那帮人互相勾结,不会听的。”

晏熔金不知如今朝堂势力,难与他争辩,便干脆往下道:“你说的第二条,虽则井州官库紧张,但粥厂也设开了,能撑一日是一日,总归是好的。”

苍无洁反问他:“能撑到几时?”

晏熔金甩开他勾肩搭背的臂膀,被他步步紧逼也逼出了两分火气,当即冷了声音:“撑不下去就不做了吗?饿死在今天的人就不救了吗?没钱,眼前的苦难就不看了吗?”

“是我发了痴,妄想同你这说不通话的多嘴,误了我去粥厂的时间......”

“苍无洁,我告诉你,就是我底裤都当出去了!我也不会瞻前顾后放手不管!”

然而他巴掌似的抽过苍无洁腕间的袖子被捉住了。

那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手心塞了一沓庄票,垂着眸隐有笑意。

晏熔金瞥了一眼,惊得把东西塞回去!

“你干什么?”

那人额发飘动,其下粼粼的琥珀色眼睛盛满阳光,少见的专注认真却是为了调戏他——

“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晏熔金登时脑袋里一轰,但很快又强压下羞臊,仔细瞧了他的神情,仿佛确信了冲裤衩来不是这副正直神情,终于定下些心来。

他鼓了鼓腮帮子,伸出手轻轻捏回那叠庄票,轻轻抚了抚,抬头正色道:“我替井州二十万百姓,谢谢你,苍无洁。”

晏熔金向他作揖,一弯到底,良久未起:“对不住,先前我言语过激,是我之过。”

“先生大义。”

日光将他鸦青领襟固定的浅衫照得大亮,几乎白如宣纸,但却因无处遁形的浮尘,叫他的面孔呈现出大地般的质感。

何处阴影承沟壑起转,何处薄红有忧思苦恼在,过往被看作戏子矫饰之处,当下却都似藏了深意。

苍无洁没有反驳,只是咂摸着评价:“听上去很冠冕堂皇。”

后半句“但我真只是想救你的底裤”被他咽了下去,他有时乐意逗晏熔金挨他的瞪,但显然这一遭他不是为此来的。

他伸手捏去晏熔金面颊上的小虫,背手时弹开了,将话题往回引。

并不打算管晏熔金一闪而过的愕然。

“你的‘三策’,还没完呢——”

“这第三条,把流匪全杀了,你知道有何弊处吗?”

晏熔金因握着他给的救急赈灾银,此刻压住皱眉的冲动,垂颈道:“愿闻先生所想。”

苍无洁却问他第二遍:“你是如何想的?”

轻微的回声碰碎在梁柱上,后头台阶响动,吱呀混乱,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人。

其中有人高呼道:“晏大人,您在这儿吗,何大人找您!”

晏熔金眉头一抖,眼疾手快拽着他进了旁边的假山石洞——

说是个“石洞”,其实不过是仅可供小童钻蹿嬉闹的狭处。

但晏熔金原先选了烧纸的地方,就是京观台后的一处湖泊旁,如今四处皆平地,除却这一顽强挨过地动的假石,再无可藏之地。

洞里头都是阴湿寒气,晏熔金呛住,又硬在阿嚏前捂实了自己口鼻,对上苍无洁眯眼询问的眼神轻轻摇头。

苍无洁捏着气声问他:“做什么躲起来?”

外头脚步渐重,晏熔金的一颗心被牵系着,抖个不停。

他不答苍无洁,只将手指竖在二人唇前。

他袖子里揣着的,是热乎的数十万两白银;他眼前之人,形迹可疑、身份可疑,有过向匪首“阿谀奉承”的前科,有不愿“出山”退居人身后做谋士的抉择。

一旦被他们发现此情此景,待他向何大人献出白银,这相隔不久与他会面的生人一定会被查透了。

好些的结局,是他们的确查不到他匪寨中作为,无法耐他如何,但也会因其私产丰厚,动起歪脑筋、威逼利诱;要是坏结局,那这一难以自辩清白的倒霉蛋,就要因他而死了。

苍无洁大概猜得到些,但他却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反而因背后贴着的石壁太凉太硌,径直弯腰将手耷拉到晏熔金身上,下巴懒散地压在他脑袋上。

浑然不顾他僵直的身躯,尝试几番,以一个搂抱的姿势落定。

晏熔金在外头给他烧纸时,散碎的花瓣搁浅在他发间。

此刻正被苍无洁兴致盎然地拨弄挑动着。

他在晏熔金耳边轻“呵”道:“躲什么?觉得我是坏人?不想让我被他们抓起来?”

晏熔金全神贯注听着外头的吆喝,没法长篇大论回他,干涸嗓间只能憋出个“嗯”。

苍无洁笑得更起劲,手上一个没轻重把他头发扯下来一绺,听他“嘶嘶”不止:“不想让人看见和我在一起,把我推进来就好了,你进来做什么?傻、子。”

狭窄的空间里,苍无洁的身躯源源不绝发着热,将半屈腿勉强窝着的晏熔金蒸得思绪飘飞。

他心里答道,还不是因为你不安分,怕你不被看着徒生事端。

晏熔金不太与人靠得这样近,他为了喘息和思考用脑袋去顶苍无洁,叫他起开些,他却仿佛得了趣,枕着晏熔金脑袋懒散嘲他:“好一头忘恩负义的倔牛!”

晏熔金抿着嘴不理他。

苍无洁却逆反似的起了兴致,这里摸摸那里戳戳,问他:“你用什么洗的澡,比衣服熏香还香?”

晏熔金面颊憋得通红,赈灾的银两也无法叫他继续装聋作哑,他甚至反刍起了苍无洁那句“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他朝后将肩背抵紧石壁,长而狭厉的眼尾此刻却透出单薄无助:“先生,不要戏弄我......”

苍无洁见状一愣,才反映过来自己所为有轻薄的意味。

他只是乍然埋进一片雨后青草的气味,有些新奇,因着自己身上的这份微呛透彻早已埋葬在过去十二年下。

恐怕他如今身上要有“老人味”了。

——他如此夸张自嘲地心想。

但未及解释,晏熔金已道:“方才先生问我,对于全歼流匪,有何看法。”

“某知晓有剿抚并用之法,但匪徒阴恶,便是招安也无法真的任用,且累累犯罪、祸乱社稷,理当杀之以绝后患。”

“不知先生为何持有异议?是为仁善?是为胆怯?”

苍无洁被他塞了一通“纸上谈兵”的墨团,当下觉得开口吃力,手下报复似的捏了捏晏熔金发烫的后颈肉。

哼哼道:“是为‘不可为’!”

他冲着十七岁的小状元炮弹似的发问——

“你知晓流匪有几股势力?老窝在哪?匪首何人?有何袭击个性?各有多少人?战力如何?”

“你又知晓多少有关朝廷的战力、军费粮草?知道天子与这里主事的人如何想、要打多久?”

“想过流民会不会受惊、死伤、成为土匪报复官兵的牺牲品?”

晏熔金恹恹蹙眉,云彩似的靛蓝外袍也如被雨打过般,成了烂菜叶。

他仍坚持道:“是学生了解不周。学生出去就会察查局势,再行分析。”

“只是某仍以为,待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姑息,便是兵马粮草有缺,就再向朝廷讨来、求来......”

苍无洁凉凉道:“不借。朝廷借你个屁。”

他晕染细致的眼下红,隔着泛白的眼睑,未给眉眼添上媚色,反倒叫那双眼睛黑白更分明,竟叫晏熔金恍觉这张面孔上只有眼珠子是真的。

苍无洁淡然说完浑话,接着道:“要是朝廷还有余粮,井州还讨得来,那屈鹤为要讨的赏也不至于只拿到十之二三。”

晏熔金闻言,咬牙道:“正是这样的蛀虫太多,才啃坏了大业的栋梁根基!”

苍无洁轻轻扫他一眼:“你要有本事,大可杀了他坐他的位置,反正你们长得那样像,跟老爹小儿似的......”

“而不是被人套上‘娈宠’的污名,仰仗‘蛀虫’鼻息,憋屈做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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