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初春是一场雨

正是月上枝头时候。

灯红酒绿,有美酒佳肴。

蒋平脸上的笑始终没落下去半分,问挨着他坐的义弟:“如何?这回总该感激哥哥了吧?”

正酌酒的少年像不解其意,回头向他看来。

蒋平大抵是醉了,看他不懂,就得意洋洋:“封了官,高居四品,比咱们几位哥哥都高出俩官阶,要不是哥哥我早有防备拦你下来,天知道你这会儿还搁哪儿逃着呢,能有现在这样的好事?”

白玉堂深深望了他一眼,将酒盅推给他:“自然要多谢四哥。”

蒋平满意了,转而和徐庆勾肩搭背:“知道不知道?咱哥几个一飞冲天得亏了有我。也亏了有四爷我,要不然,谁能降得住五弟这个魔头?”

蒋平神智明显已经不清醒。

邻桌上,展昭向这边瞧来一眼。

马汉和张龙来敬酒。

“虽说今晚这两桌酒主要是祝贺白五爷封官和几个新来的兄弟,但展大人您也是领了实职勉强算进了爵。”张龙醉醺醺地说笑,和马汉敬了两杯,“咱们哥几个可都记得这喜事。”

今上开的金口是“展昭实受四品带刀护卫之职,所遗四品带刀护卫之衔由白玉堂补授”。

说是加官进爵的喜事倒也差不离是这个意思。

被分散注意,展昭不再往那边看,爽快地喝了。

席宴上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散场以后,赵虎吃多了酒,和徐三爷相互搀着软手软脚地走到院里,一个唱(红)三娘一个唱楚霸王,也不知是怎么和到一块的,竟也十分陶醉。

让后边人看足笑话。

时候早就晚了,卢方和王朝各自领走一个,身后坠着一连串推推搡搡,都出了石拱门。

谁也没留意被远远撇在身后的厅堂里灯火一角一角地暗下去,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逐一吹熄了灯烛。

直到漫无边际的黑暗占据整间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厅堂,那里头才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白玉堂悄无声息地走到廊檐下。

他神情阴郁,眉眼冷漠,再没有酒席上一丝的软和。

天上弦月仿佛在应他心思,在不断翻涌的厚厚云层中间始终没露面。

察觉有人是在白玉堂转身之后。

他诧异地看向回廊尽头的半月门。

阴影里十分高大的轮廓一动不动,像蛰伏许久的鬼魅无声无息与他的猎物对上眼。

又深又沉,宛如这暗夜。

——他朝这里走过来。

展昭走得不快,但步子很大,几步走到近处,就停下来无声看向眼前人。

他意在不逾矩,可展昭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那副体格实则就是一份压迫。

尤其是这样的场景。

展昭明显有事,然而目下白玉堂实在没心思再殚思极虑地应付他,展昭不说,白玉堂就假装不知道,一面走,一面毫无诚意地道:“兄长还没回去?”

展昭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在等你。”

白玉堂一愣,一头雾水地重复:“等我?”

展昭就朝他张开双臂。

白玉堂已走到他跟前,展昭生得非常魁梧,这样双手一张仿佛是在阻拦他,白玉堂脸一沉,还没出声质问,展昭却已等不及地一步跨上前顷刻拉短二人间的距离——

他的阻拦变成了拥抱。

右掌穿过少年的头发覆住他的后颈,左手揽住他的后背只稍稍一用力,就将人搂到怀里。

白玉堂措不及防,脸上震惊都没露全就已被掩盖进黑暗中。

展昭强硬又坚持地将他的脸摁向自己肩头。

白玉堂错愕极了,就要挣扎,“展昭!你……”

展昭低声道:“只一会儿。”

那话里藏着某种情绪,又沉又重,让白玉堂渐渐又蹙起眉。

就不由地也压低声音,“你怎么了?”

“……”展昭好半晌都没声音,“就当是为兄心里难过。”

男人的胸膛十分硬朗,因为贴得近,白玉堂甚至能察觉那里的震动。

可这叫什么话?

就当是?白玉堂想笑,他自觉地抵着展昭肩膀,以示自己绝不看他,开着玩笑问:“要不要再借你哭一哭?

“爷不笑话你。”

白玉堂补充。

展昭许久才道:“没什么可笑话的。

“掉几滴泪罢了。”

这话意味深长,像是有未尽之语,白玉堂慢慢又皱起眉。

可展昭什么也没说。

春寒料峭,廊下的风鼓进袖中猎猎作响,但白玉堂已察觉不到丝毫的冷。

眼前的黑暗十分虚无。

白玉堂鬼使神差道:“兄长,陪我喝杯酒吧。”

话出口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展昭很快点头说好。

像专等他这一句。

下榻的院子是白日里选定的,长随已经依照这位爷的脾性往藤柜里堆了几坛子酒。

开封府衙占地辽阔,人员众多,相爷以下不论官阶如何,府上的住地待遇都相差无几,一切院落依制而建,想要差别对待条件也不允许,从院中景到屋里格局摆设皆大同小异。

规规矩矩的两次间一明间双耳室伴一净房,挑不出错处也说不上好来。

进门前展昭是保留着这样的印象,直到踏进这小院。

小半个白昼,已经天翻地覆。

大到笨重的实木换成轻便的梨花木,小到朦胧柔软的天青缎替换下花样刻板的次缎隔帘。

更不提还有博古架和书格软榻,以及没经主人家允许不好随意涉足便未去看的卧房。

展昭在府上长住数月,添添捡捡才使屋里格局不再如往日,也到底是没有家室的男人,没那么多精细讲究。这里只短短几个时辰就大不一样,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白玉堂转身出来时看见展昭守礼地立在门前打量四周,神情非常的复杂奇怪,他一时看不明白,便奇怪道:“怎么?”

展昭这才看向他,“只是觉得应当不会出现为兄担心的事。”

白玉堂一愣,“你担心什么?”

展昭自察失言,岔开话问:“是什么酒?”

仿佛知道他的意思,白玉堂有几分犹豫,“女儿红。”

是烈酒。

展昭沉默半晌,算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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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冷得很,没那个心思附庸风雅,两个人进了右次间,开了面向南的窗。

光秃秃的院落,只有院角一株不好看的说不上来名字的树。

白玉堂盘着一条腿坐在软榻上,倚着大开的窗沿。

虽说邀了展昭来同他饮酒,可自己斟了两只酒碟,饮了一碗,手里斟满的第二碗就只这样端着。

晴天色的浅浅酒碟在冷釉底下遍布花一般的裂纹,少年人的手掌指骨分明,如冷玉、似白雪,出神望着灯火顾及不到的院里深处,然后像惊醒一样,豪饮下第二碗。

——更像是自己想借酒消愁。

展昭顾着炉子里煨酒的火,拨出来几块炭,忽然道:“方才我说有些担心。”

白玉堂怔愣一晌,领悟过来他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展昭起身回到桌边坐下,“担心你会为了名正言顺脱下这官衔而做些不可挽回的事。”

展昭这话让人十分意外,白玉堂像刚认识对面这个人一样地上下将他打量,如刀般冷峻的长眉高高挑起来,像责怪展昭如此想他,“爷是这样的人?”

他反问完,也不等展昭说,兀自点下头,自问自答,“还真是。”

“我的确谋划好退路。”白玉堂懒得隐瞒,他不再与展昭呈现近日来那张兄友弟恭的脸,撕破了那层假面,就仿佛最薄情寡义之人。

眉眼阴狠,满是抹不开的阴霾,“可有些人能不顾念五爷,五爷却不能。”

最后只能这么收手。

不甘与满腔怨愤恨恨蛰伏,时时撕咬只想反击。

展昭要端起来的酒碟一顿。

他一饮而尽。

展昭对缘由心知肚明,可他什么也无法说。

卢方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伤人的事,蒋平这位义兄更加干脆,将计谋用在义弟身上。

他以为他算无遗策,但精明如蒋平也没想到,有一日从来都非黑即白不委屈自己的白玉堂也会藏起真情,戴上笑模样的面具,冷冷看他演仁义道德。

兄弟情义?

白玉堂嗤之以鼻。

酒过三巡,两个人终于都有了酣意。

白玉堂半趴在桌头,盯着展昭的眼又清醒得很:“你为什么回头?”

没头没脑的,展昭听懂了,斟着酒抬头深深凝视他:“席上五弟虽然在笑,可眼里像要哭出来,我就知道,你心里难受。”

这话委实像个笑话,白玉堂讥笑:“兄长眼神不太好。”

展昭摇头,“我看得明白,从来没有哪一时像当时清醒。”

所以当时说什么“掉几滴泪罢了”,后面的深意原来是对着他说的。

白玉堂不再出声。

他闭起眼睛,像已经醉得睡过去,细雪一样的长睫却在抖,就像历经一场噩梦。

梦里是漫无边际的江水,有一只冰冷刺骨的手掌死死拽着他的踝骨,将他往暗无天日的江底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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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时身边还躺了一个人。

白玉堂揉着胀痛的额角慢慢坐起来,宿醉的影响十分强烈,逞一时痛快后果却分外严重,他心情就不太好——尤其在看见身旁另一人后。

昨日的记忆渐渐回笼,他呆坐半晌,终于得出个莫名其妙的结论。这人昨晚回头是担心他来的?

白玉堂不由低头看向展昭,横竖还是不顺眼。

就不再看,冷着脸越过展昭想爬下榻去,这不免就惊扰到展昭,神志不清醒的习武之人多少有点格外警惕的破毛病,展昭犹胜,因此白玉堂才一翻过去,足踝上就猛地一痛。

白玉堂登时皱眉回头——足上已多了另一个人的手。

展昭睁眼就对上白玉堂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的目光,整个人压在他腿上坐着,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冷冷睥睨他。

展昭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松手,低咳一声,“对不住,我……”

白玉堂懒得搭理他后半茬,下了榻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脚腕子,径自喊了白福进来。

辰时后飒飒地下起雨来。

白玉堂头天任职,展昭奉命领他先熟悉府中一应事务。

当时两人刚走到中庭的抄手游廊,檐外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几滴豆大的春雨,然后眼所能见地兜头泼下来。

白玉堂走得靠近外廊,大雨浇下来时没有防备,突然卷起来的狂风朝里一斜,带着骤雨,大红的官服顿时湿了半边。他退了两步,抬眼去看阴云密布的远天。

展昭皱着眉几步回来,撩起他肩头湿透后乌鸦鸦的头发,雨来得急,渗得也快,借着风势更甚,才须臾功夫湿了的衣裳就冰得厉害。展昭神情微沉,低声道:“愚兄院子在这附近,淋不着什么雨,先随我回去换下湿衣。”

天还冷,年前的流行过一阵子头疼发热的症状,太医署与城里各处医馆都小心防备着流疫,前些日子开封府还出面压过猛然飞涨的药价。

白玉堂没多想,点头同意了。

匆匆进院门时两个人都没防备,一脚踩进积水的泥坑,鞋里登时就湿了,还各自溅了对方一身泥水。

白玉堂脸色不善:“兄长真是住这?”还不如冒雨回自己屋里。

展昭自己也意外,歉然道:“是,院里空着也是空着,我想种些东西,这几日在翻新泥。”

这些是下边人在做,因此展昭也没想到才出去个把时辰,门前就多了个坑。

屋里打扫得干净,不说方才那水坑,院里一路过来也是翻土后的泥泞,走得鞋靴脏污,白玉堂立在门外,犹豫要不要进去。

看出他为难,展昭直接邀他:“不妨事,总要打扫。”

白玉堂这才进来。

正式上任后公孙策给展昭分过来两个长随,住在边上的耳室里,这会儿在值的那一个听到动静过来。展昭吩咐他:“打桶热水来,再拿一个干净盆子。”

这个叫吞山,他领命去了,很快回来,瞧着情形正要退下去拿地拖,展昭唤住他:“雨停后去一趟泗水院,找一位叫白福的管事,让他拿身二爷的干净衣裳过来。”

泗水院住进人了?

吞山昨日不在府上,轮值的是他兄弟吞海,还不知有一位新晋的大人,闻言下意识偷偷往屋里瞧。

正巧看见半张线条稚嫩的侧脸。

是一个与他年龄相当的年轻人。

吞山非常诧异,约摸目光太直被里头人察觉,侧头往这里睨过来。

疏冷并几分打量,危险又不近人情。

吞山冷不丁吓了一跳,连忙埋头规规矩矩听展昭吩咐,最后行礼唱喏,急急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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