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个疯子

进门时蒋平是怀着十二万分的谢意与愧疚来的,要说的腹稿都已打好,他盘算着,等见到白玉堂,便要先说一句:“我的好五弟,疼不疼?”

伴着二分戏谑三分真诚,只待白玉堂反唇相讥时郑重其事道个谢,必然能令他这义弟错愕又意外。

他同白玉堂之间旧日里本就真真假假常拿话互相那话激对方,如今添这一件事,也不愿例外。

原想着该是迅速抹平近日不快的举止。

蒋平试图演绎一份真真切切郑重其事的兄弟情义,可真到进门看到屋里情形,一个字卡在喉头愣是不能出来。

怎……怎么的……

四爷微不可见的抖起来。

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偏生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说:“是脊杖,二十。”

那声音极低,似附在耳边说,沉沉的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嫌这样还不够,又道:“五弟自请提前行刑。”

身旁一块阴影投下来,又很快经过他,向内走去。

蒋平几乎落荒而逃。

他是知道的!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卢方始终不肯同意他翻案,或是畏于强权,或是求助无门,可他最不肯信的是这一桩不是冤案!

卢方坚信当年的江家不是蒙冤,蒋平就怀着逆反的心思一遍遍求,可如今这算什么?连他的义弟都已认定江家平反无望!!

蒋平浑身都在抖。

他不知是气是怨是惧,一路跌跌撞撞,像从兽口逃命。

“将来不管结果怎样,别忘了还有咱们兄弟。”

蒋平又想起韩彰的话,这仿佛意有所指的言辞。

认了?

这叫他如何认命!

徐庆没发觉少了个人。

直到他兴冲冲地提起四爷来赔罪时一回头,才懵了,“人呢?”

徐庆又同白玉堂笑,“许是觉得没脸躲在外头呢,五弟且等一等,看哥哥给你抓他过来。”

他便出去了,伏在枕上的少年这才似笑非笑挑着眉眼看那边窗下坐的展昭,“兄长方才与我四哥说了什么?”

展昭在削一只梨。

他手里是白玉堂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是方才徐庆削到一半丢开的,目下展昭接手,手边的茶几上就薄薄的堆起一层果皮。

听到白玉堂出声,他只抬了抬眼,“说什么?”

不等他说话,展昭又道:“不过告诉他实情。

“下边人去传话时没提五弟受的是什么伤。”

他们自然也不知道。

可不论是没认真阻拦韩彰盛怒下打人,还是与蒋平说的那一句,展昭自知是有意的。

以蒋平智计,当是明白这刑罚背后深意。

不可否认,他怀抱恶意。

面对韩彰语重深长的心意蒋平能轻巧说个“认了”,却果真这样容易么?

搭上兄弟间的信任也要当做垫脚石往上踏,将来结果真不遂他的愿,真能像这样风轻云淡?

果皮不再往上堆。

碟子里是切块的梨,展昭擦干净手,插上一只银签,端放到榻边触手可及的小桌上。

这人轩朗眉眼间有薄怒,虽藏得很好,但这有别于平素里他所认识的展昭,显然他待蒋平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平和。

白玉堂很是意外,神色间便隐有探究,看着展昭慢慢道:“兄长难道不知,那病夫再不济也是我义兄?”

展昭晓得他未尽的意思,因此道:“我不意让你难做。”

不过展昭眉间隆起浅丘,“仅此一回,所以……”

他看向白玉堂,“五弟不必囿于情义,觉得为难。”

他真同蒋平不对付,尴尬的只会是中间人,譬如韩彰也曾两头奔走,却让蒋平一招反间计使得韩彰自求两全,负气而走。

展昭怎能让他也尝个中滋味。

白玉堂转头静静看他,半晌问:“兄长是替我不平?”

他声音低,又粗又哑,展昭思索半晌才分辨出关键,一面伸手试他额上温度一面想,良久才认真道:“许是许不是,大抵也有我不耐烦四弟这样的人。”

末了却来反问:“五弟可气我如此待你四哥?”

白玉堂只一时怔愣,神色就归于平常,疏懒道:“爷自然没这立场,若说是,岂不显得爷狼心狗肺?”

展昭道:“话虽如此,但到底是你们兄弟私事,为兄身为外人,不该擅专。”

话落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展昭拾了拾被角,刚退一步,徐庆已推门进来,在明间里就囔得满屋都听见。

“这蒋老四这当头反而跑得快。”

三爷不高兴地进来,瞧见小桌上几块梨,就大大咧咧叉起来一块送进嘴里,囫囵咽了,“怕是这头一遭承你这么大一回情心里头闹别扭,溜了。”

“大姑娘似的。”徐庆又说。

他只略坐了坐,就走了,往后韩彰来过一回,看到展昭还在,很是意外,“夜深了,贤弟还不安寝?”

展昭敷衍地笑笑,“就走。”

转而问韩彰,“屋里收拾得如何?有哪里不称心只管让下人更换。”

韩彰忙道:“好得很,贤弟府里人虽不多但贵在精。”

展昭是同韩彰一道走的,但他留了一扇窗,在后半夜时翻窗进来。

外间白福已睡死了,在打鼾,虽不响,可正是万籁俱寂时候,这一点动静也难以忽视。

展昭眉峰微敛,关上窗刚一回头,就瞧进一双清醒的眼睛里。

那人显然已看他多时,见他察觉,就在暗处粗哑地轻声哼笑,“堂堂南侠……”

未尽之语想也知道不是好话。

展昭出师有名,应对坦荡,“郎中交代,要提防你十二时辰内发热。”

白玉堂定定看他片刻,到底没赶展昭走。

他疼得睡不着,强撑着大半日没在韩彰等人跟前示弱,目下更深夜静,虫蚁不鸣、夜枭闭喉,连展昭面容都模糊,许是因看不清就不在意,故此没有忍耐。

展昭先出去明间,泰半是点了白福穴道,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桌上有一只空瓷碗,底下沉着药渣,展昭拧净两张帕子经过时瞧见,晓得白玉堂已喝过药,回来看他一脸冷汗,昏昏地阖着眼,知道是那药不解疼,便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手里一只瓷瓶,将里头药粉化在水中喂他喝了,才重新在床踏上盘腿坐下。

远远看过来,屋里孤灯一盏,西沉弯月一泓,夜色已将歇未歇。

巷里巷外早有人家走动。

瞥见白玉堂忽然睁眼,展昭只垂了垂眉目,低声道:“怎么?”

少年依稀像笑了一声。

他哑声咕哝,“展昭,你真奇怪。”

展昭给他擦汗的手一顿。

许久才说:“是很奇怪。”

他双目幽深,有看不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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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府邸附近有皇城司的影子是隔日,第三日展昭下衙回府,沐浴后白福来请。

这还是头一遭,展昭去了。

白玉堂单刀直入,“兄长这宅子是几时购置?”

“展家祖业,少说三十年。”

展昭如实答毕,见白玉堂眉头微蹙,他隐约有猜测,“皇城司的人潜进府了?”

他早先只想置之不理,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已朝府中伸手。

白玉堂诧异地抬了抬眼。

“皇城司?”

看样子他不知。

不过少年很快哼笑一声,“也是。”

他慢慢坐起来,白福连忙过来搀,往他手臂下塞进一只引枕。

展昭晓得他的意思。

展家产业几十年,皇城司的人早不来偏赶在这时候,少不得要人多想十分。

“是冲着江家旧案来的。”展昭道。

能指使皇城司的唯官家而已,那日白玉堂乍敲登闻鼓,官家怀疑其中隐情不为过,可……

展昭不着痕迹细看少年神色。

他总有预感,内里还有隐情。

这才是将皇城司吸引来的关键。

白玉堂又捡起之前的问题答:“二哥发现的,在院外行踪鬼祟,就扣下了。”

这委实在展昭意料之外,下意识道:“人呢?”

白玉堂懒懒抬了抬颌,示意隔壁,“审着呢。”

……

这可了不得。

展昭径直出去,没多久只回来一个白福,“展大人出去了,连韩老爷捉的那个一起带走了。”

白玉堂问:“二哥呢?”

韩彰整好跨进门,“这里。”

他问:“怎么是皇城司的人?”

听到展昭来说,二爷吓了一跳,打那时皱上的眉就没松开。

皇城司名声不好,自先帝以来恶名昭彰,只因是替官家搜罗各类不见光的阴私,好赖全凭他一张嘴与些许不知真假的证据,行事无忌,先斩后奏当庭杖杀所谓逆党皆是常事。

谏官参奏不少,本朝虽有收敛,但仍然令人忌惮。

这节骨眼上此处唯一不同往日的只有他二人而已。

不难想是为何而来。

白玉堂没说话。

少年秀长双目半垂,眉头轻挑,泰半是沉思了片刻,提到无关紧要的事,“二哥明日可当值?”

韩彰一愣,点头道:“明儿下晌。”

那明早是得闲的。

白玉堂眼一抬,“劳烦二哥替我跑一趟大理寺,给……”话到一半,他自己停下来,又敛眉想了半晌。

到底说:“算了,没事。”

韩彰有心想问,但看白玉堂又垂目深思,俨然不想多说,二爷只好狐疑地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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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的手脚很快,结果在第三日呈到龙案上。

皇帝扫看两三行,才发现有趣的东西,“此人何在?”

杜槐拱手秉道:“死了。

“六年前矿山泥石流,矿道塌方,死一十二人,江擎是其一。”

皇帝翻阅的手一顿,说:“可惜。”

可惜?那可不一定。

杜槐想。

他的嘴角咧出又狠又阴的笑。

杜槐正在茶馆里听曲儿。

小楼里歌女唱腔柔媚,唱的是农家小调,杜槐听得兴起,指头敲在桌面跟着韵律一起摇头晃脑哼。

阴柔的嗓音不如男子粗沉,不似女子尖细,唱到:“说到那三月三……

“那三月三……”

别的词他不知,就含糊着唱,听到有人敲门,被打扰到兴致,杜槐不太高兴。

但还是说:“进。”

他换成另一个闲适的姿势,眼睛才要闭下去,却在瞥见门那边时僵成一个滑稽的模样。

“嚯。”

杜槐半晌才有反应。

“被发现了?”

这显然是显而易见的。

“真惨。”

他评价。

展昭推开跟前鼻青脸肿的人,迈进雅间。

那人不敢走,跪下来告罪,“大人,小人……”

“得了。”杜槐没心思听他说话,“下去吧。”

雅间的门一闭,气氛就凝重起来,杜槐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拿指腹叩桌。

展昭看了他一眼,“在查江家?”

杜槐的手停下来。

“和白玉堂有关?”展昭又问。

杜槐没动。

“官家知不知?”

那边敲了两下桌。

展昭点点头,说多谢,起身准备走。

杜槐终于不甘愿地出声:“师伯,我……”

“担不起。”展昭神色平常,他没看杜槐一眼,大半个人沉在阴影里,却显得轮廓愈发魁伟。

像山一般压到杜槐心上来。

他仿佛此刻才惊醒,陡然连滚带爬从座上滚下来几步爬到门前拽住展昭衣角,“师伯、师伯!”

杜槐目露祈求,却猛地被展昭拽着手反压过去,他手里藏的匕首登时当啷落地。

杜槐脸色几变,嘶着嗓子咒骂:“展昭!你不得好死!”

展昭没搭理他。

南侠拎小鸡般提着杜槐摔在桌边,扯下杜槐的腰佩反向缠杜槐的双臂,将他结结实实地和桌脚捆在一起。

杜槐挣扎,尖声怒骂,可展昭没留情,他挣得双臂发麻也纹丝不动。

意识到这一点,各色难以入耳的词汇随口拈来。

眼看展昭要走,他到底怕起来,又喊:“师伯!师伯!”

杜槐凄厉地叫起来:“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啊!!——”

展昭关上了门。

杜槐隔日亲自找上来。

因冥婚的案子没有进展,展昭入夜才回,进二门时被截个正着。

杜槐脸都不蒙,拿着剑刺上来,没走三招就节节败退,最后被挑飞兵刃,膝窝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由始至终展昭剑都没拔。

杜槐膝头一磕到青砖,就是一拳砸在地上,胸膛起伏咻咻地喘气。

半晌捂着脸挤出几个哽咽的字词,“师伯……”

杜槐祈求道:“至少告诉我,她是死是活啊?师伯!”

“死了。”展昭回答得干脆利落。

展昭捡起杜槐的剑扔回去,斜插在他跟前呦呦颤动,只差一寸就扎在他肉上,杜槐恍若不见,低声重复:“死了?”

杜槐的肩膀神经质地抖起来,“死了?死了好……这下只要师伯死了,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了?嗯?师伯?”

“不一定。”

这话来自第三个人,粗嘎嘶哑,之于展昭是极熟稔,就变了脸色。

杜槐悄悄摸向腰间的手顿时僵住,猛然抬头循声去找。

今夜月色不亮,廊檐深处是黑的,杜槐看不清,又或是他来不及去看清。

一团零碎的引线在他望过去时兜头砸过来。

杜槐懵了一下。

来人用讥诮的姿态说赞叹的言辞:“杜大人好大手笔。”

他一面说一面拊掌,仿佛真心在为此敬佩,“真让爷大开眼界。”

杜槐没吭声,他的手攥拳又松开,反复许多次才慢慢站起来,拍衣袍上的尘土,笑微微的,像聊家常,“匆匆筹备,手段粗莽,还请韩大人……勿怪!”

他陡然发难,长剑被他锵然一拔似利箭离弦直逼声源,阴毒地怪笑:“我杀不了展昭还动不了你??”

夜色被一分为二,兵刃森冷的光暗含血腥。

像毒蛇大张獠牙,攀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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