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杜槐的信完全在白玉堂意料之外。
信封上落款不太眼熟,直到白福说送信的是个穿皇城司官制衣裳的时候,白玉堂也正好将信封翻到背面,火漆印封信,皇城司的图腾。
白玉堂抬了抬手。
白福机灵地递上一把裁信刀。
木质漆釉,意外地锋利。
“午时三刻,阳春雪一叙”。
寥寥几字,还劳得他尊驾动用皇城司印。
五爷还当是什么大事。
他将信朝后一抛,问白福:“是个什么地方?”
白福手忙脚乱接住信一看,脸色就有些不好。
“爷。”白福沉着脸说,“阳春雪是家妓馆,在城西外城,眼下已巳中了。”
新居在城东,要跨整座城去应邀,这半个时辰哪里来得及。
更何况白玉堂还带着伤,不能纵马。
白福自己琢磨着便不对味,担忧道:“二爷,这皇城司定是故意的,这下可怎么办?”
白玉堂哼出一声嗤笑。他进纱橱去更衣,隔着扇页漫不经心对白福说:“还能如何?带信去开封,找展昭。”
尾音拖出点笑,像讥诮又像嘲笑。
很是吊儿郎当。
白福一愣,问说:“二爷您是……”
“逛青楼。”
他换了身正经出门的行头,到府门前上马。
白福看着一个小厮拍马朝内城赶,这才牵起识月的绁索,就被白玉堂截了回去。
白福当下心里一咯噔,苦着脸问:“二爷,您别是想自个儿去赴约。”
二爷挑着道眉反问:“你还能拦爷不成?”
那也得他拦得住啊!
白福最后也只能看着那雪点点慢悠悠消失在街尽头。
午时三刻,阳春雪对过的酒楼。
天井里说书人在唱一段阳春三月,杜槐自在哼着小调,听有人进来,他睁眼,朝角落里水漏一扫。
来人行了礼,“白大人还未到。”
杜槐笑笑,很是和气的模样。“行。”他道,“知道了。”
那人便又退出去。
杜槐重新闭上眼,将茶盘里的茶杯一个个往地上扔。
“一点点。”他自言自语地嘟囔,“才讨回来一点点,不够,还不够。”
目下白玉堂才刚到汴河附近。
他没往内城去,只沿着护城河任识月走得慢条斯理。
遇到卖鲜蔬的人家他甚至买了一篮萝卜,托主人家帮忙洗干净。
识月在前头给他代步的时候他就捞一根萝卜喂识月。那雪驹就慢条斯理果腹。
走得更是不快了。
十分过分。
杜槐在将近未时时再次睁开眼。
雅间里无比敞亮,那青瓷这红釉,全染着灿金灿金的颜色。
杜槐看看水漏,又看看跟前立得板板正正的下属,着实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觉得他被耍了。
好歹杜槐还记得让下属下去,门扉闭上的一瞬间,阳光里几星烟尘自门楣上飘落,带着笑模样的皇城司使猛然咆哮着将茶盘扫到地上。
全都不是好东西!恶心!恶心!恶心!!
天井里咿咿呀呀唱的戏子,街头巷尾卖力叫的夏蝉,全部都让他烦躁!
耳朵里的喧嚣像刺,愈来愈响愈来愈烈,一刀一刀扎他,杜槐扫落茶盘糕点,掀翻桌椅,却陡然听见一声敲门声。
它横亘所有刺耳的难听的聒噪递到他心头,轻飘飘又心不在焉,仿似任你门里人爱开不开的无所谓,却一下拨散那所有恼人的疯狂。
——这绝非他的下属。
杜槐起先没反应过来。
直到门扉那一边又响起第二声。
皇城司使的眼睛终于越来越亮。
他纡尊降贵,亲自去开了那扇门。
那青年锦衣素服,手里拎着个篮,杜槐开门之前他许是想敲第三回,突然敞开的门致使他这一下落空,手还悬着。
那青年只意外了半刻又挑了挑眉,没什么诚意地说:“来迟一步,杜大人勿怪。”
来迟一步?
真好意思。
屋里一半是狼藉地,杜槐视而不见,热切地邀白玉堂到临街那爿入座,命下属招小二上菜。
那青年视线转开的瞬间,下属迎上杜槐亮亮的双眼,轻轻摇头。
杜槐就不太高兴。
信里头写得明明白白,这人怎么就没进妓馆呢?
反而找到这里来。
没个好开头,杜槐提不起什么劲来做后面的事,便提着茶盏三心二意地斟。他不开口,白玉堂自然要来问他。
那青年开门见山,“杜大人。”对方挑着眉乜着眼,沐在骄阳里整个人又邪又冷,“有什么事还请直言。”
白玉堂手里的折扇抵住杜槐给他推过来的小小茶杯,唇角一挑一笑,玩笑般说:“杜大人的茶,我可不敢饮。”
杜槐眼底亮亮地发起光来。
他兴致勃勃宛如得到有趣玩意儿的大狗,直勾勾盯着白玉堂紧张又兴奋地问:“白五爷这么着急做什么,莫非新伤未愈?这一个月伤还没养好?哦对对对,这样重的伤哪里会这么轻易好呢?是我设想不周,该在城东就近寻座酒楼设宴才是。”
他自说自话,忽然合掌一拍,似想到一个极好主意,“如此合该找个好地方,不如眼下就请五爷带路,且领杜某上贵府做客!——”
咚!
杜槐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冷光劈开烈日,自余光里雷霆万钧掣行即逝,皇城司使素来闻名的反应力都羞得五体投地。
紧逼对方双目的视线不得不朝下移去。
匕首插在杜槐两指之间。
白玉堂挑他下巴。
折扇另一头是白玉堂冷峻的眉眼,他端的好姿态,眼角眉梢无一处不雍雅,明明手底下举凡偏一些就是杀人的事,偏生他风轻云淡像话秋月,“杜大人,”
那青年懒着腔调,“爷既能杀得郭安那老太监,你说皇城司使的位置保不保得了你呢?”
杜槐胸口里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喉结上下一滚,慢慢道:“皇城司岂是他一个小小宦官能比的?”
“比不比得了,试试才知道。”白玉堂一笑,很有些天真的模样,“左右爷师出有名。”
他列数皇城司恶行,“栽赃陷害、构陷忠良、藐视皇权,比之郭安罪行更要丧尽天良,少你一个杜槐,后头还有千万个,左右这些年你替官家做的已太多了,多得官家已不想你知道更多。”
白玉堂问杜槐道:“杜大人且替我选一选,这一刀下去,栽的是你是我?”
杜槐知道这笔买卖的悬殊。
他是皇城司使,朝野上下多少人弹劾,纵然他白玉堂落不得好,但凡包拯回护,绝对不会坏到哪去。
这人甚至还会落得为民除害的好名声。
反观他自己,丢的可是身家性命。
这划不来的买卖杜槐一清二楚,皇城司臭不可闻的名气更是众所周知。
他又看白玉堂。
他便知道对方没同他说笑。
这让杜槐想到皇城司近月查到的东西。
虽在江湖上闯荡但行事与多数绿林莽夫大相庭径,仗着自己本事来去嚣张。
父族还是婺州乃至宋土以内都有几分名望的世家。
谁不说一句白家二郎任性妄为,更甚者阴险刻毒心狠手辣。
全是家中惯出来的喜怒无常。
杜槐终于有所体会。
他能在展昭跟前使得花招装成疯子,在这人面前,那些手段宛如学童遇见大能,势必土崩瓦解。
杜槐收起笑,一瞬不瞬看他,缓缓道:“两月前,开封左厅接了一桩许州呈报的棘手案子,鹭江翁多喀在长葛县伤人,因当地府司衙役不敌,故求京中人手捉拿。”
不再颠来倒去的装疯卖傻,端起皇城司使的架子,这人霎时顺眼许多。
虽眼神着实令人不爽快。
白玉堂收回折扇往侧边一靠,倚着扶手慢条斯理道:“杜大人若想知道详实该去问一问左厅,爷可没经手这桩事。”
杜槐仿佛没听见这一句,径自说:“鹭江翁进京那日称呼白大人‘白五’,许多人可作证。”
白玉堂笑笑,“怎么?我识得谁还需得与杜大人报备?”
可杜槐话音一转,忽然说起别个,“六年前西北矿山曾因天灾塌方,死伤甚广,那时白大人在西北境内,是否听说过?”
白玉堂诧异挑挑眉,已晓得他要说什么。
只顺着杜槐的话答,“自然。”
杜槐阴毒地笑了,灼灼地盯牢他一字字清晰道:“当时多喀也在西北境内,二位便是在那里相识,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五爷一刀削了多喀半个耳朵,是也不是?”
白玉堂瞧他闭口定定等一个回答,有些想笑,又忍下来,示意他继续。
杜槐心知是切中要害,心头愈发欢喜,只当他默认,“那多喀当年东逃宋土,只因在黑汗杀人,六年前出现西北,是被黑汗故人追杀而去。多喀杀的人位高权重,事隔十多年死者亲友始终没打算饶恕凶手,可令人生疑的是,黑汗那里与多喀为敌的人这六年来再没有动静——不再派遣人手往中原追杀多喀。”
杜槐好像求知小儿,渴望地问对面人,“白大人可知因由?”
杜槐设想过二三种局面,无非这人装傻躲他这一问,可白玉堂此人显然不是他所能猜测,这人竟让人意外地出声道:“既然不可饶恕,自然是多喀已死。”
一言就挑明关键。
白玉堂挑着诮诮的笑意,又讥又讽,端得不屑又矜高,刀一般的长眉一扬,就向鬓去一道旖旎的风光。杜槐不喜他这副姿态,只想戳他肺管子,闻言只拿瞬间疑惑他反应,即刻卖乖地震惊:“倘若多喀六年前已死,如今大理寺大狱中的那个鹭江翁又是谁?”
白玉堂闲闲反问,“杜大人以为呢?”
“说来有趣。”杜槐顾左右而言他。他握住那把匕首,用足十成的力才拔出来掌控在自己手中,“那鹭江翁满面虬髯,数十年来竟无人知他真面目,自六年前与白大人有交集始,丢的那半片耳朵才成为他第二标识。
“只可惜啊——”
杜槐长长一叹,甚是怅然,“谁又能说如今的多喀就是六年前的那一个呢?伤了多喀耳朵的是白大人的佩刀,要再造一个相同的伤岂非轻而易举?”
白玉堂折扇一划,请道:“杜大人想说什么?”
“此话该由我来问。”杜槐上身横越半张桌,逼近对面人,脸上不再带笑杀意如刀,“白大人想做什么?那多喀……是不是江擎?”
“是与不是,杜大人知道了有什么用?”
白玉堂整个人提不起什么劲儿,疏懒地将玉制的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上。
杜槐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你就不着急?”杜槐匪夷所思。
为这桩陈年事他抠尽所有细节才推导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岂能允许白玉堂反应这样平淡?
杜槐紧紧逼道:“你襄助江擎越狱私逃,冒名顶替一个死人身份,但凡我将此事上达天听,你与多喀必讨不了好。”
白玉堂失笑,“如此,杜大人怎不呈报官家?”
“自然是为了你!”杜槐神情激动,他似来讨一份奖励,“官家只道江擎已死,不再追究,我为你瞒下此等大事,白大人该如何报答?”
白玉堂懒懒撩起眼皮子,洗耳恭听。
这正是杜槐想要。
“展熊飞都与你说了什么?”
杜槐缓声诱道:“你只需告诉我这些,与我有关的,他都说了什么?一桩小事,换你与江擎平安,最是划算。”
“唰”地一声。
那始终合的折扇开了扇面,陡然横亘二人之间,杜槐错愕之间只听那头青年庆幸喟叹,“好险。”
又听他赞:“杜大人好手段。”
虽这般说,那人嗓音里却一倏三颤地带着点儿不经意的笑。
入他耳中,全是讽刺。
杜槐脸色愈来愈黑,眼中狠色涌上来,白玉堂反将折扇一收,点点雅间那爿狼藉,“这一月来久不见杜大人造访,爷还当是展昭小题大做,目下看来……”
他拖一个意味深长的音,一笑,“倒是爷误会了他。”
杜槐没说话。
若他眼能伤人,对面人必得千疮百孔。
可他不能。
因此白玉堂有恃无恐,懒懒道:“且让爷猜一猜。
“杜大人与官家说江擎已死,自然也能与旁人这样说。
“与谁说呢?自然是我四哥。”
白玉堂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那烈日下剔透的细泉汩汩流进杯中,街头上有喧嚣,楼内是悠扬的唱曲儿,两厢都不静,这水声却清晰压下其他杂音,稳占鳌头。
“想必杜大人是这样说的:杀江擎的是我。
“可惜,那病夫没信。
“任杜大人如何上蹿下跳,摆多少证据在他跟前,蒋四始终没搭理你。”
十几日来积攒的怒意随他侃侃而谈终于翻江倒海回涌,它成倍成倍的还,激得杜槐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皇城司使面容狰狞,白玉堂恍如未见,道出他今日来意,“因而尊驾今来寻我不痛快,是不是?”
白玉堂一笑。
言语如蛇,做一个总结,“跳梁小丑,莫过于此。”
“我杀了你。”
杜槐压着声说。
他一字一顿,眼里腥色,声音又沉又哑,“别以为我不敢。
“皇城司杀人从不问缘由,栽赃陷害我称第二没人敢压过我去。
“本官总能给你构陷一个罪名。”
杜槐恶狠狠地笑,“白玉堂,今日你出得了这酒楼么?”
说着他忽然做恍悟的模样,“或者你在等展熊飞?”
他合掌一拍,雅间让人从外推开,静候的下属推了一人进来,五花大绑,正是早先在白玉堂之前去开封府送信那一个。
杜槐大笑,“本官既来候你,自然算无遗策!你若没伤着便也罢了,以你这半残废模样,今日一劫你逃不逃得了?”
对面人愈是风轻云净模样,愈是让杜槐想亲手撕了他。
与展昭何其相似!
“只要在展熊飞来之前取你性命,能奈我何?这世间仍旧只有一个展熊飞是我要杀,我能伤他一回,必有第二回!
“来日方长。”
杜槐仰天大笑,胸口激荡的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待笑得痛快了,杜槐挨到近处,状似温柔,“我与师伯的旧事,不需要外人知道。”
他起身敛笑,肃容合掌三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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