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方如临大敌的样子让闵秀秀忍不住一笑,心里十分温暖,“你放心,虽然早前我确实想逞一时意气赶嫂子出府——”
她说到这里,羞涩地抿住唇——好歹她还在娘家时也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骨子里总有点娇小姐的蛮横,如果是曾经,兴许她真会这样做。
闵秀秀脸上笑容淡了一些,“如今我只想问问嫂子,她此番进京究竟有没有别的用意。”
至少不该只是随夫来看卢府新居这么简单。
本朝律法规定: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三品以上大员有且只能有二不超过三名的妾室,以下乃至白身只许一夫一妻。
虽别个富贵人家会钻措辞的漏洞以通房之名规避妾室之称——卢家不是正经的行武出身,多少也在意独子的生理,与卢方成亲前他房中也有一个这样的丫头——但自己关起门来也就罢了,若囔到外头,势必要被问责。
蛊惑蒲草的事是闵夫人做的,她自然要来看成果,如果蒲草真的成了,不需别个,她自己就能不顾脸面地传到外头,不止能让闵秀秀不好过,严重些让言官知道后据此上谏,卢方这六品小官的位置必定保不住。
左右与她无害。
——却果真如此么?
“怎么之前爷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知道趋利避害,到了大嫂这就瞎了眼呢?”白玉堂讥讽得非常不客气。
他显然只是不饶人,并非求答案,展昭不便评价,卢文着人来背蒲草,闵秀秀跟在卢方身后进来时神色复杂又不忍地看了看蒲草,吩咐两个婆子:“送回她房里。”
眼看几人走了,才忧心忡忡地到小桌对面坐下,与白玉堂道:“对女孩子也这么狠,她有错,可罪不至此,原本大嫂只要将她发卖出去就是了,如今倒弄得我不忍心——何况,这话虽然不应该,但知道之之无恙后,蒲草让嫂子担惊受怕的那一阵子,我还是觉得解气。”
“这大抵叫做——现世报?”
白玉堂挖苦。
“我与你说正经的。”闵秀秀瞪他,可很快有点难过地轻声叹息,“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你待蒲草如此终归还是因为我与之之,你当坏人在前,我却来唱(红)脸,特别没良心。”
白玉堂眼眉一挑,俯身朝闵秀秀凑近一些,折扇斜抵下巴轻轻一笑,样子轻佻又好看,“大嫂专心当好人就是,总没有让这么漂亮的夫人唱黑脸的道理。”
闵秀秀让他气笑了,“没个正形。”
又有点好奇,“五弟,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我瞧着你好像很高兴。”
白玉堂一怔。
他转头去看左侧花鸟扇中央的一面铜镜,闵秀秀被他这举止逗笑了,美人扇扬起一阵香风招他注意,“别瞧了,看不出的,是大嫂的直觉。”
又问:“果真有好事?”
白玉堂没即刻说。
他抬了抬眼,越过女子肩膀,那后方有正与卢方说话的展昭,对方背对这里,大抵有所感,他回了一下头。
但白玉堂已不再看他——甚至连是不是曾将视线落在展昭身上也无法知道。
他慢悠悠道:“尽管只一点点,但——”
白玉堂唇角上翘像有笑意,又仿佛没有,目光深刻得让人看不明白:“我收到了一份十分珍贵的东西。
“虽然如今我还不能还一份等价的回礼。”
闵秀秀一惊,暗想以他的身价都还不起,那该怎样贵重?紧张道:“倘若实在不能回赠,宁可将礼退还给人家,以免欠下人情——欠什么也不能欠人情债,一个不慎是要催命的。”
白玉堂看着她不说话。
闵秀秀便有点诧异,迟疑道:“五弟,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份礼?”因此不想还?
“暂时谈不上喜欢。”白玉堂思忖着,慢条斯理说,“只是……很新鲜。”
闵秀秀神情没好多少,“你不能贪图一时新奇就……”
那边卢方突然转身打断她余下的话:“夫人,着人去备酒来。”
回头又对展昭道:“无论如何贤弟今日定得留下用一顿宴。那日老四的事需得多谢你,五弟还在你府上叨扰数日,还有今日送内侄……”
卢方自己说着已是一愣:“如此一算愚兄倒欠你良多。”
那边白玉堂听得无声大笑,卢方丝毫没察觉,接着道:“一顿酒是远远不够的。”
闵秀秀嗔怪地拍了一下那青年抖得歪歪斜在桌上的手,忍俊不禁道:“别笑了。”
虽说是真没见过自己抖落出一堆人情债的。
她又去看卢方,想同他说别勉强人家,但这一晃眼过去,话到喉头全咽下去,闵秀秀诧异得看向展昭。
可对方很快就察觉了,目光转向她,微垂眉目行了个不显眼的礼,整个人内敛又沉静,随后与卢方道:“卢兄盛情,只是我……”
“贤弟今日休沐,我是记得的。”卢方笃定道。
他身后闵秀秀迟疑半晌,回头看向白玉堂,他已不笑了,一只玉白手掌支着脸斜倚在案头,也正看她。
神情非常专注。
闵秀秀一滞,扬起笑来,“看样子你大哥是不会放过熊飞的,大嫂先去准备——你可有想吃的?”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摇头。
她出门以后与棉絮说:“蒲草那里你着人盯着些,药也紧着,不必与她为难。”
棉絮应了,闵秀秀便同杨柳道:“去让王妈妈清点府上还剩什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黛眉颦出轻愁顿足回头。
几人已到院口,她自然看不到抱厦里的情形,可……
闵秀秀也不知那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瞥见展昭的神情确实无可奈何,然而里面还掺杂了别的情感,就像……十分温柔的纵容。
他是看着这里无疑,闵秀秀也分外确定展昭不是看她,而彼时与她同坐的还有……
没笑出声可异常猖狂的白玉堂。
……
但怎么可能?
闵秀秀自己想得都觉得好笑,大抵就是错觉。便回头与几个正面面相觑的丫头道:“让王妈报到你那里,咱们定一定菜色。”
杨柳福身说是。
几人就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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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阳光很盛,经地砖折射,上到天顶又散落各处,使各处摆设无处遁形。
连同地上斑驳的血迹。
两个小厮跪坐在地取湿布擦拭,成果显著,不仔细看就像一团一团陈年的污渍。
白玉堂托着脸,若有所思看着闵秀秀离去的方向,冷玉的扇骨顿在桌面三停一敲。
纵使此刻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卢方与展昭还在说话,前者固执起来大抵如九牛拉犁,后者不遑多让,至今也没松口。“对贤弟而言是举手之劳,于劣兄却不是——也罢,就当兄弟之间不谈恩情,大哥留你吃席总是行的吧?”
“大哥。”
出声的反而是白玉堂,他拖个懒懒的音,十分怠惰地慢声道:“你先出去,我与兄长有正——事要说。”
拉长的字眼就显得分外轻佻。
卢方心中一跳,见他形容,瞬间想到许多,暗道莫非是因为五弟这展贤弟才百般不肯?
若说是白玉堂得罪展昭,但展昭是个胸怀若谷的,总不会与白玉堂计较,但是白玉堂曾为展昭封号上京寻衅,难不成他至今还未释怀?如此,多半是展昭看出白玉堂不喜,才如此推脱。
卢方自己得出结论,先已信了七成,他犹豫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展昭那里欠着恩情,自己正经结义的兄弟却不待见对方,卢方非常为难。
他神情明显,白玉堂猜到泰半,不由似笑非笑挑高一道眉:“大哥,你劝不动,怎知我不行呢?”
这话卢方是不大信的,心道不打起来已是万幸,哪里能指望他劝呢?但想想还是道:“你好生说话,今日就留在大哥这里,大哥让卢文去收拾院子。”
出门前还小心与展昭说:“五弟若有不敬,还望贤弟多担待。”
卢方走后一并遣走其余闲人,白玉堂挑着折扇点点一侧座椅,示意展昭坐,一面笑盈盈问:“兄长,你在躲我啊?”
青年这一问语调十分软,像一片羽一搡心头,展昭忍不住收了收手指,像要试图挽留,“为兄想,你大约不愿意我留下。”
“兄长又不是我,如何知我所想?”
与南侠的慎重相比,白玉堂姿态非常闲适,宛如不经意的言辞,却让展昭一愣。
“可是我……”
“早些时候你我私事未了,趁机说个明白。”白玉堂没许他说完,思量片刻认真道,“兄长待我的心意我已知道了,目下我只想问一问,兄长是不是真心?”
展昭说:“不曾玩笑。”
展昭身后十步以外有扇窗,光来时衬出暗色,双目在阴影里又深又沉。
白玉堂只瞧了他一眼。
他摇着折扇,淡淡道:“如此,我也得与兄长说明白。
“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恨恶你,兄长不必存心躲我。然而——举凡有一日兄长的情义不再,劳您再受累,尽早说与我知道。”
这话中含义呼之欲出,展昭目露难以置信,胸腔内又重又深的情绪一寸寸侵蚀他,像满涨鸩水的海。
白玉堂又看过来,“兄长大抵不知道,你看我时眼里是何等风光——爷不知兄长看别人时如何。”
他笑抵着颊,姿仪懒得一点也不正经,“但我希望,别留待将来五爷因此动心时,兄长已不再喜欢,我却不知道。”
就仿佛他说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这话重重撞进展昭心底,让他心跳骤然失速。
展昭像久立云端之人忽然找到实地,真实的安心像水,温暖又迷人的景色在水下触手可及处,令人溺毙也甘之如饴。
蒋平气色看起来挺好,在那边游廊下和展昭说话,二爷下值后得信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与白玉堂道:“今早二哥从你那出来后就遇到一位故人,老四见过他后就好多了。”
白玉堂回头,好奇道:“江家的?”
韩彰点头,“当年王老丞相断案公允,未祸及无辜,因此还有许多人活着。”
但是那一事中抓走许多江家的身居要务的男子,牵连或多或少都获罪判刑,江家太夫人散尽家财才稍稍平息虔州百姓怒火,那之后江家与家破人亡没有多少区别。
“老四该称他一声叔祖父。”
卢方说。他看向韩彰,“先去换身衣裳,忙了半日,好好松松皮肉。”
韩彰便应了,卢方才继续道:“当年大哥遇到他时,他正想杀了老四解气。”
目空大师俗家名江振,与蒋平的祖父是兄弟,他一双曾祖父母是好生养的,因此江振那一辈有五六兄弟。
江振是幺子,与他大哥相差足有三十一载,江振身为老来子,自然被父母诸多宠爱,左右不必他继承家业。江振长到后来,不学无术,前十几年最爱拎着关各色鸟儿的金鸟笼四处闲逛,后十多年眼红在一夜暴富上,常与族中要钱做赔本买卖。
江振没别的本事,因此年至四十,仍然一事无成。
那时当代家主新任,老一辈已故,没人再乐意惯着这么一个长辈,因自小看得多,知道这位叔伯是个什么德行,因此江家家主约束江振要的银钱。
这本来也没什么,横竖在江家也不愁吃穿,只是不能再大手大脚花钱罢了。
可世事无常,人心中有杆秤,举凡倾斜就开始不知足。
时逢蒋平降世,江言为了治好他从族里拿走许多算不完的钱财,江振心中渐渐不平,一日有意与家主说:“七贤侄治个有去无回的无底洞侄儿都爽快给钱,怎么爷正经想做生意侄儿就不肯给?”
这话传到江言耳中,再厚的脸皮也不忍家主为难,但此时他真的已家徒四壁,眼看妻子以泪洗面,幼子终日离不开昂贵汤药,终于剑走偏锋打起了族中入库药材的主意。
之后江家支离破碎,江振是他那一辈唯一好端端的一个,眼看江家如今光景,江振恨上心头,偷了蒋平出来,想将他卖得远远,可打从江家变卖家财以后,马车马匹都已没有,江振又娇贵惯了,走不了几里路,就已走不下去。
他回想近来苦楚,恶向胆边生,心想不如就掐死这孽畜。
那时蒋平正值四五岁幼龄,还不大知事的年纪,自从江家出事后他日常的药就断了,病得神志不清,江振掐上他脖子时他也不知道挣扎,细细瘦瘦一截,一用力就轻易能断。
江振下了死力,眼看这幼子濒死,半晌却突然翻到一边,伏地大哭。
他终究不敢下手。
卢方便是这时经过的。
他那时刚习武学成归来,掌家中生意,遇上南边洪涝,店中存货受损,他几经打点才有起色,回途除了他与卢家护卫,还有正领着年方十一的韩彰各处历练的韩家老爷。
韩家尚武,到韩彰这辈是独苗,韩老爷非常珍惜祖上那套武谱,生怕后继无人,因此韩彰自幼便严格受训。
他们在龙南县遇上,因故结识后同路而行,经过石城,就碰上江振。
当年卢方虚龄十八,听哭声而来,见背影还当是个年轻人,就问江振道:“这位兄台,何事哭泣?在下可能为你做些什么?”
江振满脸泪的回头一看,一个比他小不知多少的小辈,后边还跟着很多人,车马俱全,显然是哪府少爷。
江老爷还是要面子的,被人撞破一把年纪落泪,当下一抹脸,干坐须臾,自己爬起来就要走。
卢方一愣,身后韩彰喊:“这位老爷,您落了孩子啦!”
江振狠狠道:“不要了!
“你拿去吧!随便怎么处理,要杀要剐我不管了!左右我也是要杀他的!”
他自己喊完,到底头回干这等心狠之事,想到到不了头的苦日子,哽咽得又哭起来。
一个中年发福的大男人,就这样立在官道上仰头大哭,头上树影落下来,远山青烟白云,十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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