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他的切骨仇

燕正善也没法猜。

最后只想到这个最合理也最离谱的原因。

直到展昭回京任职,官家交给他第二个任务。

“监察金吾军。”燕正善笑笑,“我信任展兄,因此时限是终身。”这会是他身为“蟒”的最后一个任务。

金吾军不反、不散、不离心,就是铜墙铁壁,是官家手下最好的一张牌。

燕正善解下外面的短褐,将衣裳反穿,露出另一面的三足金乌,“从前猜忌过你,到前年才确信是我错了,找不到理由来跟你道歉,今日想的这个昏招。”有意将蟒的那一边穿给白玉堂看,引他来问,燕正善才好提。

虽然他不说,白玉堂也不会知道从前有过这样的事。

但燕正善自己总归是迈不过这道坎,面对白玉堂时总是有愧。

他起身抱拳,要作揖致歉,被白玉堂拦下来。

那公子十分认真地提议,“不如你将那坛蓬莱春给我当赔礼。”

燕正善的长女年前及笄,开过一坛蓬莱春,还储有一坛,许多人都想争。

燕正善当下一个皮笑肉不笑,占着姿势优势,硬是躬身作揖,“想都别想。”

之后直起腰来,神情很真挚地说:“多谢你。”

夏知别去山里清查。

会发现这里的恶行,起因只是金吾军在找合适的特训地方,看中这里山高林密,背阴那面有一片沼泽地,在规划路线时发现山民与被关押的三五个女孩子。

一路查下来,这里的人多沾手这个来钱的生意,不论男女还是老少。

坑蒙拐骗强抢劫掳,什么手段都有。

武力值普遍不高。

真要硬来也能达到目的,甚至更加雷厉风行,碍于这些八成要成为人质的姑娘,才选最安全的法子。

最早被蒙过来的屠夫也不能明确各家关押女孩子的准确地点,金吾军能压制暴徒,却不能避免漏网之鱼,大凡有一个地方被遗漏,就会有人质。

因此才用小半月制定计划,用十日渗透这座山,最后一网打尽。

夏知别领着人将山里到处走两遍,清查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与周试年拿近日绘测的舆图比照排查遗漏的地方,一面说那些女孩子的安置。

“咱们也不方便干涉,几个兄弟去给送东西,那些小姑娘都拘谨得很。”虽然金吾军里随意拿一个出来,都是能当小姑娘父亲的年岁。

周试年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女大防,是很麻烦。”夏知别沉吟着,忽然转头朝里间看,“二爷去方便。”

白玉堂与燕正善望过来。

周试年如梦初醒。

白玉堂是女子身份混进这里面的,那些女孩子不知道其实是“他”,有什么不妥,确实更愿意同“她”说。

周试年还没说话,谢却先进来。

骂骂咧咧地说:“瘪犊子,穷山恶水多刁民,这好山好水怎么养出来的轱辘棒……”

乍一下看到四个人都看他,谢却脚一缩,以为在说什么要紧事情,登时噤声,要退出去。

白玉堂先问他:“审问出什么?”

谢却憋了一路,目下找到宣泄的口子,倒豆子一样说了好多。

他随展昭去审问山民,审出一肚子火没地方撒,险些要操刀杀人。

再没有这样把罪大恶极的事情更理所当然的人了。

“说什么是为了活下去,口口声声说日子苦。为了活下去,就能不把姑娘当人?”谢却险些又要吐脏字,硬忍下来,愤恨半晌,还是啐一口。

咬牙切齿说:“还多半是女人,她们有什么资格哭惨。哪里有半点同情,真个是……”

恶贯满盈的一群人。

山里这些土生土长的不提也罢,有些从山外抓来的女子,被折磨得麻木,已经没有人样,看到生人明明颤栗恐惧,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还深记得要扒掉自己的衣裳往地上硬邦邦地躺成石头。

有一些被驯化没有心肝,说着祈求的话。谢却看了两眼看不下去。

比起人,更像个玩物,说没了依靠的男人就活不下去,说无处可依、无根可循。

求军爷给条活路。

谢却险些要以为自己才是坏人。

说到后来,谢却说不下去,一屋子都沉默下来。

“这世道对女子不宽容。”燕正善很久才说。

他与妻子只育有两个女儿,因此很明白这样的事情。

这里发生的一切在外人眼里是肮脏。

许多人家丢了女儿不敢声张,生怕因此招来不好的臆测,即便这些女孩子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没人相信真相。

流言蜚语不需要代价。

时下人对此无所畏惧。

甚至双亲是不是肯接受这样回来的孩子也未知,以死自证清白或者送去庵庙吃一辈子素都是最坏的预想。

刚出虎穴,又跌入深渊。

以为这山中的日子已是最可怕,以为归来有温暖。

光想一想就觉得绝望。

这里正悄无声息的时候,时凉翠忽然闯进来。

像烧着火的流星矢狠狠撞破沉寂,唇角有血,眼周淤青。

目光寻到白玉堂,急切又慌张:“二爷!快……快!”

展昭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旧识。

须发皆白的老东西姿仪狼狈,驼背坡脚,看到屠夫的脸下面那张真容,似曾相识的样子。他眯着眼睛,细细辨别很久,直到被提审,靠得近了,那张脸清晰起来,往事忽然回涌。

针刺一样。

回忆封闭太久,光打开这道门就让他浑身冷汗,颤栗地将话抠出喉头:“你是……你是……展……”

适逢时凉翠来回报女囚那边的情形,口称:“大人。”

大人?

看着跟前那几个人说话,老人感到天大的荒诞。

他喉头风箱一样空空地痴癫地笑起来。

“大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老人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这个孽障!畜生!弑师!屠灭师门!有什么资格!”

毫无防备地听到不得了的话,这地方甚至默了一晌,才有所反应。

时凉翠神情骤变,温识遥就要命左右去捂他嘴。

展昭却忽然站起来。

陡变的气势像暗涌的狂涛,慢慢说:“原来是你。”

老人大笑,想说:是我。可迎面一脚就将老人后面的笑全噎死在喉头。

“我和副将军去拉架,没拉住,挨了几下。”时凉翠苦笑。

他一时也不能分清什么是真实。

起先只当那老东西是信口雌黄地诬陷,可后来大人的行径又全然不是这样。

弑师、灭门,哪一个都会遭人口诛笔伐。

但时凉翠又十分相信:“必然事出有因。”

毫无防备与故人相逢,震惊的不止老者一个。

展昭也是。

震惊得想要他死。

展昭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老人身子骨哪里挨得了这个,惨叫片刻声息就很弱,施暴者没有任何同情,老人被一下痛击挨得天旋地转时,展昭反手抽出匕首。

大门嗵地巨响。

闻讯的几人姗姗来迟,只看见阴冷的刀锋破空的姿态决绝又冷漠。

“大人!”

“兄长!”

天光晃照进来,细尘像烟像火,像最好的舞姬,在无声的光下起舞。

一如昔年北地那漫天遍野的柳絮。

旧事是轰鸣的雷霆,掺血的暮色。

需溯回一十四年,展昭二十四岁。

与先师断了书信往来的第四个月,展昭凭最后一封信的踪迹,找到一切的起点。

赤霄门。

燕随在与这里长别十多年以后,终于又回来。

毕竟是自幼成长的地方,从前走得仓促,在这一年想正式告一个别。

但掌教发现他。

这是莫大的惊喜。从前的一时失策,致使岁寒剑与门中断绝关系,赤霄门情境急转直下,没有让人趋之若鹜的岁寒剑,赤霄门不过是江湖众多门派中一个。

非常普通。

再见燕随,掌教只想留住他,千方百计,又以情感化,央他留住,想借他岁寒剑的名声光复赤霄门。

可燕随只答应半月之期。

太短。

哪里能支撑起已经湮没十来年之久的赤霄门。

怎样的过程无从考究,总之结果是燕随修习了掌教赠的一本功法,心智全失,近似疯癫。掌教囚禁这样的燕随,言说岁寒剑归来赤霄门择徒。

凭岁寒剑的声望,赤霄门不愁没落。

展昭找到燕随时一切无力回天。

那功法邪门,一日不练不出半月就会尝百痛而死,修习它只会一日比一日更不像“人”。

是什么痛苦展昭难以体会。

只能眼睁睁看燕随在求死与求生里挣扎,因为失智宛如乞儿,以头抢地,整个人形销骨立,一点也不像燕随。

景祐元年三月二十九日,找到燕随的一个月后的这一天,展昭杀师。

他将巨阙送进燕随的心室。

那剑上的寒芒与他如影随形十四年,在今日终于化作这把匕首上沉积深久的戾气。

小窗外进来的天光被遮挡住一个角。

展昭沉默地站起来。

宽阔的肩背像松柏,径直穿过众人拉住白玉堂阔步出门。

身后仿佛死了一样的老人瞪着眼睛。

贴着他的耳朵刺下来的匕首扎透他散乱的头发,以势要破开他胸膛的狠意深深陷进石地。

他与死擦肩而过。

宛如久梦乍回。

温识遥长出一口气,再看那老东西时,眼里有冷透的寒意。

他命左右:“带下去,单独关押,重·审。”

无人异议。

都看见那滋生在幽暗里的杀意,说没有深仇大恨,谁肯相信。

时近黄昏。

连日淫雨,即便是雨停半日以后的现在,依然是昏灰的天幕。

两座屋舍中间的夹缝细长又逼仄,不见光的杂草、绿苔,都生长在这里。

像颓塌的混沌。

展昭以拆骨入腹的凶狠亲吻挚爱的唇齿,撕咬克制得像水,又难抑宣泄的暴戾。

仇恨是遮眼的翳障,所爱是引路的月光。

“……我想杀了他。”

男人与他额头相抵,眉眼颓唐,“先师毁在他手里……”他断断续续说因由,深重的呼吸里面是强行遏止仇怨的精疲力尽。

恨之切骨,憎怨煎灼。

他屠尽赤霄门上下无动于衷的知情人,唯一的疏漏只有掌教重伤后的离奇失踪。

展昭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这个苟活十来年的老东西。

毫无防备的一言就勾起他深埋的记忆——情深似父子,最后是他送先师上路。

那时候就很后悔,可能还有别的法子、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怎么就鬼迷心窍……

心生自厌,回武进藏了小半年。

先慈沉疴日久,幼时相处的时间就不长,后来展昭拜师,远赴北地,又分离近二十年,两个人之间算不上亲近。

他在家中的有一个仲夏,孝奉病榻的时候,她难得醒了一阵子,也不说话,将枕下不知花她多少时间绣好的腰带拿给他,笑一笑,便又安心地闭目睡去。

前半生二十来年母子,还没有今朝这一个笑来得真实。

往事是洪流,开了闸,就停不住,夹着沙砾刺得颅腔生疼。

肩膀都垮下来。

白玉堂揉揉他的耳朵,压他的头下来,拿肩膀去接,“兄长入朝为官,与这有没有关系?”

“……有一点。”

一是官府找一个人的踪迹有更多途径,二是因为光阴虚度。

该找一点事情做。

这么想的时候,展昭重逢已拜相的包拯。

之后来到都城,耀武楼献艺,平白一场盗三宝波……折。

展昭忽然愣一下,去看他。公子很坦然任他看。神态说:就是这样。

……

常言说,祸福相伴。

有仇恨在心,经年不敢忘,可展昭这个人,克制又认真,不停滞不前,因此没有错失。

展昭眉目一松,有一些温和的样子,俯身凑得近近,低声说:“此生大幸,由此而始。”

就看白玉堂轻挑眉梢,有轻笑往唇边走,他看得失神,将头一偏,又慢慢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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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不缺拷问的手段。

多数施用在奸细身上,行伍出身尚且求死,何况一个武力尽失的掌教。

起先还能负隅顽抗,刚走一道刑罚,就真真假假招了九成。

温识遥记他说的,拿纸笔写写画画,去掉旁枝末节,呈现出来一个单薄又苍白的因果联系。

——展昭先与师叛教,后,杀师灭门。

燕正善拿过来细看一遍,抬头示意夏知别。

几人就“叛教”与“因由”同掌教进行深刻探讨。

展昭在外面看了全程。

白玉堂懒懒倚着墙,“倒不必兄长出面。”里头这些人凭那点虚无的信任就能在什么也不晓得的情形下审到这个地步,想必合出一个真相也不要太久。

展昭坐下来听。

白玉堂垂目悄看他一眼,眉梢挑笑。

仇恨里面,最忌一个人走。

对这样的场面大抵也是出乎意料,进来以后展昭就没有说过什么,情绪都藏在皮囊下面。

浸淫高位的这两年,男人已经擅长这样的事情,不让别人窥出端倪,显得城府很深。这时候下意识也这样做,半晌忽然意识到目下这里没有外人,才松懈下来,有很多感触的样子,去握白玉堂的手:“……我很高兴。”

也十分感谢被信任。

像他说的,一生二,不是所有噩事都要被逃避和否决。

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刑讯的动静戛然而止在一个破空声里。

前因后果,条理清晰地在各人心里。

谢却反复捋顺中间联系,转身是要走的姿态,却猝然一鞭子抽在这老东西眼睛上。

他整个人都痉挛起来,没什么声音的嘶叫,蒙眼的布料上很快洇开一团很深的颜色。

勉强留他一只眼睛,可谢却还不能解气,还想再废他另一只眼,被周试年强按住。

温识遥笔下那张纸上这个时候已经写得非常杂乱。

燕正善看他誊抄新的供词,一面喊周试年,“拦着点他,别弄死了。”

自己看着一处字说:“这功法……有些眼熟。”

登绝?

温识遥已经写过几次,着重画在圈里,这样做的时候还不觉得,燕正善提出来他又去留意,就有一些相同的感觉。

登绝……

温识遥默念两遍,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一直没能握住,就想说这登绝功法邪门,只怕出处不是赤霄门:“这登仙……”?!

出来的声音毫无预兆变一个调,狼毫猛地掉下去。

“登仙?!”

“是登仙!”

温识遥与燕正善前后失声喊出来,两个人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的神情。

震惊和动摇。

他两个这个模样让别个十分诧异,白玉堂在后面问:“什么登仙?”

温识遥反而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一跳。

燕正善越过他去看后面,果然看到展昭。他就有一些迟疑,但还是说:“与你和展兄有一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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