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以后卢文提了藤箱过来,先对白玉堂说:“有几身是夫人给五爷新做的,刚好能穿。”后面又对展昭道:“五爷的衣裳展大人怕是不太合身,就拿了二爷的。夫人特意嘱咐,都是新衣裳,没上过身,还请展大人别嫌弃。”
展昭没推辞,只说:“劳管事先生替展某谢过卢夫人。”
在雨中时间过长,他身上也湿得差不多,虽有内力御寒,但到底不太舒服。
堆行李的车厢很宽敞,匀出去大件的行李后多出来的足够两个大男人横躺打滚,两个人各分两边更换衣裳,谁也打搅不到谁。
白玉堂佝着身子去拿深衣时无意瞥过去,瞧见背对他的展昭赤着上身在用内力催干里衣。
肩背宽厚,肌肉遒劲,只坐在那儿,就有极强的侵略性。
匆匆的一眼,没多仔细打量,但灯火下展昭后背上从灵台与至阳附近延往肋下的一道三寸余长的丑陋疤痕却清晰进到他眼里。
卢文送来的衣物里实则有两件里衣。
韩彰与他虽是相仿的身量,但毕竟不是完全一样,上身后不止袖子有点儿短,臂膀还伸展不开,展昭没耐烦将就,就又脱下来,企图弄干自己的那件。
白玉堂忽然说“兄长”,让展昭有点意外。
他回头。
白玉堂示意他搁在旁边的两件里衣,“腋下那儿往里翻翻,有个线头,扯一下。”
展昭不明所以依样去找,果然棉绒里头藏着一个打了个小圈的线头,他勾住一扯,带出来老长一根线。
起先没看出来,后面才察觉衣裳腋下两边竟开了两条缝。
展昭提起来一瞧,才发现是藏在暗缝里的多余面料,眼下这件里衣比起之前又宽了寸余。
女子的绣活手艺总叫人惊奇。
“就是不够长。”白玉堂说。
“这倒无妨。”展昭好奇在翻另一件,果然也找着一个一样。
“竟还藏着这样的好处。”展昭话里不无惊奇。
白玉堂拈起一块闵秀秀有意没让人撤下去的糕点,挑着眉嘲笑:“这是岛上独一份的。二哥一懈怠习武就易发福,大嫂特特给他想出来的法子。若是瘦回去了,衣摆下边还有个线头,扯一扯就好。”
展昭拿着第二件照做,只是他没叠放整齐再扯,那料子皱皱的堆在暗缝里,一眼就看得出来。
如是也足以让他惊奇。
展昭翻来覆去看那件衣裳,像要翻出朵花儿来。
“别看了。”白玉堂回头瞧了他一眼,“没别的了。”
展昭低声地笑了。
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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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得很突然。
一路过来,行驶的时间虽然长,但还远没到能进城的时候。
白玉堂坐得靠近车门,他推门出去,车夫不在位置上,前边倒是传来说话声。
红糖打了伞过来,看到白玉堂,忙疾走两步到近前,“二爷,前面有间茶棚,夫人想在那里歇歇脚,来问二爷意思。”
说完回头瞧一瞧周遭,又道:“一早就急匆匆赶路过来,下边人都没吃朝食,疲累得很,夫人心里过意不去,意思是停一停,先吃饱再走,总归是瞧见您了,不着急进城。”
白玉堂下意识回头看展昭。
展昭已听见红糖说的,见状想了想,“愚兄今日休沐。”
言下之意就是不着急回去了。
白玉堂便对红糖道:“是这样。”
红糖福了福身,照原路回去时车夫回来了,抱着两把油纸伞,说了一遍红糖先前讲过的,回头搬了小凳过来,“小人扶两位爷下车。”
白玉堂没要他搀,自己撑伞下去。
展昭同他站到一起时白玉堂低头往他脚上看,外裳到底短了一截,看着有些窘迫,可展昭一脸坦荡,英挺的眉眼沉着内敛,顺理成章得好似合该如此。
反而飒爽。
若非知道,还真要以为这身衣裳原就是如此。
前面等着的闵秀秀显然也明白,看着他俩走来,同蒲草说:“之前虽然知道,可也只有个大概,如今一看展大人比咱们二爷还高。”
没个比较蒲草看不出来,只好应和:“夫人眼力真好。”
待到近前,闵秀秀先笑说:“方才没当面致谢,竟然还劳烦到展大人。”
展昭道:“得信时碰巧与五弟一起,这才来的,小事而已,夫人无需介怀。”
这样的雨天,来客却不止他们几个。
在他们之前到的食客是几位穿短打的小武生,还有两个少女。
近侍护着女眷在中间进来时,先听到的就是两声响亮的口哨。
蒲草当时就变了脸色。
“是之前的登徒子!”
闵秀秀笑了,“你怎么知道?”
二人都没听到中间还有个姑娘小声调笑说:“是方才那位娇客呢。”
茶棚地方不大,十几个人一并进来拼了几桌,剩的位置就没几个了。相对的,没想过这般天还能有客的小厮与掌柜都热切得很。
报上菜名好一番介绍,最后心满意足捧着满满的单子走了。
茶棚外面挂的幡旆虽写的是茶棚,可里边却更像是间邸店,不止有解渴的茶汤,还提供食宿。
小二上了目下就能上的酒菜,退到后堂去等锅里的。
大抵是屋内静谧,听着屋外风雨急骤,有了与世长安的错觉,那边几个小武生渐渐松泛,说话声也大起来,不知讲到什么,其中一个拍案突然说:“真要比较,那边那位姐姐也貌美如花!”
他对面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急了:“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约摸是气的,她胸脯起伏,艳生双颊。
起先说话的少年反而懵了,又气又茫然道:“是你要问我的,我怎么不知好歹了?”
“好好好……”那女子气得一连重复了好些遍,末了一摔椅子,“江善东你好得很!”
少年看看左右。
他无端端受了气,旁边几个却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笑他,登时有点儿委屈,“你们倒是评评理啊,本来最漂亮的就当属那位姐姐了,你们不也是这么想的?”
别个一脸惨不忍睹。
试问哪个姑娘在问心上人觉得自己怎么样,却从对方口里听到说的是别人时能不生气?
有一个想挽救一下。
终归迟了,那女子已然听见了,大骂道:“你是不是榆木脑袋?!”
见这人还是呆呆的,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说:“是!她好看!不止好看还芳草遍天涯!你喜欢人家她还不定看得上你!”
说着女子像求证般,怒不可遏往闵秀秀那里一指,咻咻地气道:“这两个姘头哪个长得不比你好?你上赶着奉承也……呃!”
在小小一个茶棚里,提得尖尖的堪比惊雷的怒语戛然而止。
屋外暴雨哗哗的声响陡然大起来。
小二惊呆在后堂口,险些拿不稳手里才出炉的佳肴。
需得承认,女子有一张清丽的美貌。
她身量生得娇小,腰肢细细的束在裙装里,润着粉润口脂的口唇也是小小的,俏目却似猫儿石,像琉璃般俏丽。
无一不召显这是一个灵气姑娘。
可正是这样一个娇娇得惹人心慕的少女,细长白皙的颈项上眼下竟掐着一只指骨分明的瘦长的手。
一只男人的手。
他掐着她,逼得她只剩一点点足尖踮地,在地面挣扎出惊恐的毫无意义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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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祈婳觉得,她前头舒心畅意了了十六载,却在今日看见了恶鬼。
起源只是因为她自己那小小的心思。
与童弯弯悄悄多聊了两句,受她怂恿才转身去问另一桌的江善东:“师弟,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已是非常直白了,同坐的其他人都起哄,唯独江善东还不懂。
他愣愣的,直视方祈婳,懵懂反问:“什么怎么样?”
这人便是这样。
旁人都已知道她的心思,只剩他一个,像身在山里,看不清山的全貌,傻乎乎只拿她当师姐。
被他这样问,方祈婳有些羞,却还是说:“就是你觉得我怎么样。”
想了想,补充道:“比方说,你觉得我好看吗?”
方祈婳晓得一句话,喜欢一个人时,哪样都是好看的。
江善东还没答,一个师兄就先打趣她说:“婳儿,你终于不忍他了?”
完了还跟别个笑:“咱们家婳姑娘想是恨嫁了。”
方祈婳凶凶地瞪他,她着急听答案,就好心地不同他争,只期待地看着江善东。
这呆子也不负她所望,很是爽快地说:“自然好看啊。”
甚至超乎她的祈盼,理所当然又道:“大剑宗的小师姐也好看。”
方祈婳呆了一呆。
贝齿轻咬着下唇,俏俏的姑娘厚着脸皮问意中人:“那你说,我和她比起来,哪个更好看?”
别的江善东或许不知,但同门师兄教导他良多,其一便是女子听不得人说她相貌上的不好,尤其是在同别家女子做比较时。
可师父也有教导,人不可说谎。
江善东一脸苦大仇深地想了半晌,忽然眼中一亮,拍案兴奋说:“真要比较,那边那位姐姐也貌美如花!”
江善东以为,他说的是“也”,那样一个漂亮的夫人,头前经过人家马车时方祈婳也是赞同的,那他这样说,自然也证明了她们不分伯仲的都好看。
可显然,他自己肚里琢磨出来的逻辑别人不会明白,听的人就不这么想。
方祈婳一肚子气,气呼呼坐回去。
当时还没到火冒三丈的程度。
直到江善东委委屈屈地火上浇油。
委屈?
方祈婳想,她一个姑娘家都放下脸面这样同他明示了,他竟然有脸委屈。
方祈婳怒火中烧,口不择言地对一个无辜女子出言不逊
她拿最坏的心思揣度别人,还没对江善东往尘埃里打击,她就不能说话了。
那个样子好看到咄咄逼人的贵公子像幽魂一样欺上来,毫不怜惜地掐住她的脖子,拎小鸡般将她从椅子里提了起来。
方祈婳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竟然这么、这么地快!
指着那个女人的时候这个人分明还在座上的,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怎么就……
那一刻她想到前年,后厨里那只被厨子拎在手里、豁着脖子上的刀口垂死的家禽。
她怕极了。
这样一个好看极了的人,赛雪欺霜的气质,本该多情的桃花眼竟能有这样深深的令人胆寒的恶意。
他冷眼看她,仿佛在睥睨一个低廉的玩意儿。
她会死的。
只要当时再多一个字。
方祈婳先前坐的那张椅子终于摇摇晃晃的,咣当一声倒了下去。
惊醒了许多人。
锵然的兵器出鞘声宛如催命,小武生们虎视眈眈地怒视这个只身入狼群的少年郎,一时剑拔弩张。
先跳起来的是江善东。
像看见最离奇古怪的一幕,十二万分的难以置信,江善东瞪着眼睛,大叫道:“你干什么?!”
可白玉堂比他更讶异。
他眉头微攒,仿佛看见一个答案就在跟前却还不知照抄的傻子,“我要做什么你不知?”
这目光像刺,让江善东气得跳脚:“我怎么会知道!无冤无仇你这人怎么……”
“无冤无仇?”白玉堂自他那里收回视线,嘴角含笑肆意打量眼前少女,饱含恶业地轻轻发笑。
他竟然问被他紧紧掐住的方祈婳:“你且说说,是不是无冤无仇?”
哪管方祈婳被他吓得直抖。
那边江善东猛然一悚,像被毒蛇咬在心口。
演变成这样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他还是晓得的,可再怎么样也不该是如今这副光景才是,方祈婳还是个姑娘。
江善东怎么也想不明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心里头困惑极了。
身为男子,竟然因为人家女子几句胡话,就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正待要再辩,后边伸来一只手却将他阻回去。
“这位少侠。”
童弯弯拱手先做了个礼。
她一张和气表情,尽量显得平静,直言称歉:“不敬之处小女子先同少侠赔个不是,我家师妹一时失言,若少侠心里不痛快,你我坐下好生商量,只要不伤着她……”
“师姐!”江善东左手边的一个武生听不下去,陡然出声。
童弯弯心道不好,才厉喝“师弟”,他已不甘反问:“何必自损颜面地与这等小人低声下气?!身为男儿竟与女子计较,这样小肚鸡肠哪里担得少侠二字!”
“这话说得好奇怪。”
姿仪显贵的公子哥唇角翘了起来。
他似笑非笑乜视对方,分明是世间少有的颜色,眼下竟使人如沐寒冬腊月。
“爷为何不能与她计较?”他如是反问,“她出言不逊爷就合该受着?”
纵然腿肚子颤颤,那武生依然梗直了头颅怒目相向:“男不与妇斗的道理连黄口小儿都知道!你如此胸襟连我宗门一个小小下人都比不上!”
“女子就该比男儿精贵?”这话真真是可笑极了。“都是爹生娘养,就许她拿言辞辱我,我便不能奉还一二?”
末了白玉堂突兀神色一冷,啪啪两声,已赏了方祈婳两个耳光。
那边闵秀秀“诶”的一声,早已来不及了。
只见白玉堂转而讥诮扫视几人,不无讽刺道:“如今爷便是打了,尔等不也只能凭白受着?毕竟……”
他笑言:“几位都有大肚量。”
“你!”
这人好没有道理!
武生气得眼睛通红,还要忌惮他手里还挟着方祈婳,当下拔剑说,“是个男人就别拿我师姐挡刀,咱们放开手脚比划!爷爷必要你满地找牙!”
“满地找牙?”白玉堂又笑了。
他十分干脆地放开钳制,笑意一垮神情一冷,旁人只见广袖起的波浪像霜雪扫过,一声脆生生的皮肉声响又来。
那个不服气的小武生歪着身子踉跄退了一步,绊到先前倒下去的凳子,猛地一下仰过去,摔得结结实实。
“师兄!”有人叫起来。
这却还不止的。
小少年陡然张口喷出一口血,吐出来的血沫子中间几粒白生生东西正是他要找的牙。
那边方祈婳与他几乎同时跌坐到地上。
方祈婳捂着脖子剧烈的咳嗽,挣扎着去够俯身来扶她的童弯弯的手臂,气还不曾喘匀,就想要白玉堂的命。
“杀了……杀了他!”方祈婳叫道。
“杀了他!!”
她恶狠狠地重复并且强调,誓要挣回被两巴掌打落的面子,冲动些的同门已囔着“太过分”举刀相向。
可总有人要更清醒。
“都住手!”童弯弯脸色沉下来。
“弯姐姐!”方祈婳不可思议地叫起来。
“婳婳。”童弯弯神色柔和下来,她爱怜地注视方祈婳,柔声道出一个事实,“别让师兄弟因为你的无礼而送命。”
方祈婳愣愣看着童弯弯。
余光里那片一尘不染的衣袍是雪一样的颜色,侵占视野里的一袭位置,强势又决绝。
方祈婳忽然哭了起来。
“师姐……”她泪如雨下,又抬袖子使劲去抹,悲伤得无法抑制,“我手疼——”
这个人好粗鲁,一点也不怜香惜玉,那样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拎她,她毫无防备,胳膊撞上扶手,手疼得像要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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