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季第三天

和往常一样,家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外婆还在外面没有回来。

屋内的摆设早已有了年头,里外两个大小无差的隔间,简简单单筑成了一老一小的家。墙上已然裂开不少缝隙,就像外婆脸上的皱纹一样,永远无法抹平。

客厅的木头桌子上摆着一张醒目的纸条,不用想,旁边的煤油灯台下一定压着10块钱。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桌子上还摆了一碗鸡蛋羹。

“凉了就自己拿去灶台热热,吃完好好写作业。”

外婆知道,如果不把鸡蛋羹摆在显眼的地方,自己是绝不会主动去掀开灶台的火盖的。毕竟,她那样厌恶他,留饭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李观棋垂下头,目光落在那碗鸡蛋羹上,心中难免内疚——如果外婆当年没有把自己带回来,现在也不会过得这样苦。

默默地吃完早上剩下的馒头,犹豫半晌,他挪开灯,将钱取走,又把那碗鸡蛋羹放到了灶台里,算着时间开起小火慢温。

最后,他安静地回到了房间,打开书包,准备温习功课。

翻开习题本,一张纸条赫然出现——

“李观棋,今天的题目我学会了,xie xie 你,周五可以来我家玩吗?”

歪歪扭扭的字夹杂着拼音,落款处是一个手绘的笑脸。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这个星期的第四张纸条,加上前三张,皆出自江问晴之手。

从周一给她讲题开始,她就乐此不疲地邀请自己第二天去她家玩。即使自己用沉默回绝,也依旧不肯放弃。

其实两家就隔着一条街,过了巷子再转头朝前走,约莫就是江问晴的家。

很多次,他看见女孩被大人牵着走。一蹦一跳间,背影永远是轻快的。

妈妈送、爸爸接,风雨无阻。这样稀松平常的幸福,他从来没有体会过。

人总是会排斥异己,对于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他只想要做到默不作声的疏离。

眉头微微簇起,李观棋第一次遇上了难题。

大抵是从小就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他对旁人的脾性很是敏感。

很多时候,人的眼睛会比嘴唇更先说话。

李观棋能够轻易看出别人眼里的情绪。怜悯、厌恶抑或嘲弄……这些情绪好像很难在他们心里久住,日子长了就会通通从眼睛里跑出来。

作为一个哑巴,他习惯最先看的却不是对方的口型,而是眼睛。再好听的话,都粉饰不了下意识的眼神。

他又不知不觉间想起江问晴的眼睛。

浑圆、明亮。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闪烁着,开始时好奇与善意居多,尔后变得熟稔、亲切……总之古灵精怪的。

算了…既然她想要用这个作为感谢,自己不如遂了她的愿,至少能够减少纠葛。

他残障,她健全。

他讨人嫌恶,她招人喜欢。

是了,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有的联系理应遵循礼尚往来的方式,一来换一往,正好兑清。

男孩注视着案前的纸条,拿起笔准备落下一个“好”字——

“就是这小崽子!诶呦,小李媳妇生他的时候多遭罪啊?差点死在医院!结果还是个哑巴!”

“您是不知道,就是这崽子跑去找他爸,他爸才没的…您女儿天天哭,硬是熬出了病,这才……”

灾星!灾星!

手中的笔“哐当”掉下,砸在纸条上,划出了淡淡的铅印。

再没有丝毫犹豫,李观棋收起了纸条。昏黄的灯光下,孤零零的背挺得笔直。月光透进来,把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

夜色渐浓,门外终于传来了开锁声。

杨桂娟回到家的时候,又驮了一大袋塑料瓶。人老了,腰也弯得厉害起来。吭哧吭哧地进了屋,就看到李观棋局促地站在面前。

“作业写完了没?”

他点了点头。

“吃过了?”

同样的回应。

例行的问答结束后,她径直略过了男孩,进了里屋,忙活起别的事情,徒留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这厢正收拾着,后背突然被轻轻一点。杨桂娟不耐烦地打发道:“一边去。”

身后的人沉默半晌,很快就没了动静。

察觉到李观棋退了出去,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见了桌子上的鸡蛋羹。

随手摸了摸,还残留着余温。

外头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想,就知道是那孩子在分拣她捡回来的瓶子。

懂事得简直不像一个孩子。

枯坐在椅子上,杨桂娟又想起她的秀儿,素净的小脸,总是挂着笑。

秀儿小的时候,每逢自己做工回来,她就要迎上前去,一口一个“妈”,可劲儿地搂着亲热。

那么乖那么俊的闺女啊…怎么就这样没了,埋进土里了呢?

不能怪秀儿啊,她哪能想到嫁的正是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还连带着生下了一个帮凶……

如何能不怨?又如何能不恨?!要不是秀儿走之前求着顾好这个孩子,她杨桂娟是决不会把他拉扯大的。

擦去眼角的泪花,老太太耷拉着沟壑纵横的脸,扬声喊了喊:“李观棋——”

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

“把这吃了。”

外婆,我不饿,您吃吧。

男孩伸手比划着,张桂娟没心思看他说完,摆摆手,把碗推到他面前。

“别啰嗦,吃完把碗洗了。”

今天外婆和自己多说了几句话。

李观棋木然地把蛋羹往嘴里送,微热的口感润着喉,一勺又一勺下肚,僵硬的心渐渐有了回温。

他吃得快,余光里瞥见杨桂娟起身,兀自拾起床头的刺绣开始绣。

外婆的手艺很不错,经常绣一些小玩意儿,卖了换钱,补贴家用。上了年纪之后,常常要眯着眼,整晚细细地绣。

妈妈还在的时候,时常会向他描述外婆的样貌,告诉他关于外婆的一切。絮絮叨叨说到最后,她的眼眶总是会泛红,一边局促地朝他扬起笑,一边囫囵地拭去泪。

“妈妈不听话,伤透了你外婆的心…阿棋,不要恨你外婆,以后,就替妈妈陪在外婆身边,再也别回来,好不好?”

“但愿阿爸阿妈的宝贝,这一生,快乐平安……”

“对不起……”

对不起,怀着你,却让你先天哑疾。对不起,生下你,却不能好好护你长大……

杨心秀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眉眼,想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髓。

女人虚弱至极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李观棋却只能记得她冰凉的手,终究是直直地垂下,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哗啦”的水声流淌在静谧的夜,他洗着碗,手也是那样的凉。

心底像是有一股悲伤的巨流,反复翻涌,强烈到要将他的肺腑绞烂。

村民要把妈妈抬走的时候,他紧紧地抓住担架,却只能发出嘶吼的颤音。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他如此痛恨自己是个哑巴。

“小阿棋!别追了,你阿妈特意嘱咐过,她要和你阿爸葬在一起……”

几个同妈妈生前相熟的嬢嬢费劲力气将他拉回身边,劝慰良久。

他已经不记清之后听到了什么,只记得那一日,自己僵直着身子,亲眼看着母亲的棺椁被安置进后山的土里,天下着细细的雨,阿叔们一铲…又一铲……直到坟头高高耸立,同旁边的坟一样的高。

爸妈教过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直至跪在灵堂前的一刻,李观棋都压抑着痛苦,猩红着眼眶,倔强着不愿让泪流下来。千里迢迢赶来的外婆崩溃至极,哭嚎着摁住他的头,重重磕在泥土里,即使青紫也未曾停下。

“白眼狼!害死我的女儿,连哭都哭不出来!”

雨还是在下,简陋的灵棚四处漏着雨水,窸窸窣窣流到地上,混着泥巴糊了他一脸。

也好,这样就分不清自己的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