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沉沉,月落参横,星光隐没。
尚未被启明惊扰的夜,如同一只蛰伏良久的上古凶兽梼杌,缄默得叫人发怵。
虽已值立春,然京都近郊,却是东风未至,虫豸不振,路犹负冰。
一处蛇行斗折的山道上,一少年踽踽独行。
少年身姿纤细,着寻常短褐衣衫,手携一点昏黄微光,照着脚下模糊却不含糊的幽凉。
山中岑寂,少年的鞋底有些走形,但仍将一路薄冰踏得破碎。那绵密不断的“咔嚓”声,似要倔强地搅穿这初春寒夜的静。
转过山道,少年眼前豁然一亮。
一方陋亭,一堆篝火,几个衣饰普通的男子,正围坐一处,缩着脖子搓手烤火。
篝火煌煌,直把黑窟窟的夜烫了一个洞。
少年尚未走近火堆,就见其中一个灰衣中年男子朝自己摆手,招呼着一起烤火。
京城门要到四更一点才开。
少年攥了攥业已冻得通红的指头,暗暗扫众人一眼,推测他们亦是赶早进京之人后,便轻声道过谢,默默坐到角落处帮着添柴。
又见众人催促那灰衣男子。
灰衣男子清清嗓子,正声道:“去岁那起虞洲灭门案,掀了个轩然大波,却是至今未破。谁料,这年关刚过,京都竟也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命案。”
灰衣男子一面说,双手一面在空中有节奏地划来挥去,仿佛在操作某种工具。
少年瞅到他身畔放着一只油漆斑驳的木箱子,箱子上方还搁了折叠的木架子,遂猜测他应是个做杖头傀儡戏的伎人。
“我许久没有进京了,说来听听!”烤火的一年轻男子道,其他几人跟着附和。
“这案子,我是从一位近日迁出京都的同行处听来的。这不,花灯节后,各国朝贺使臣一离京,京都后脚就连发几起命案,且死者都是孕妇。”灰衣男子顿了顿,重重叹口气,“真是作孽啊!”
“孕妇?!哪个遭天杀的,要丧心病狂到向孕妇下手!”
“那可是一尸两命!还好几起!难道这京中的衙门竟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少年将半阖的眸子略略一抬,眉头微微一皱。
“京都治安向来安定,怎会突发如此大的命案呢?”
“是呀,我旧时也曾在京中居住,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命案!”
······
众人纷纷向那灰衣男子打探,个个面露震惊。
唯少年安安静静添柴,一点声响也无。
“天子脚下,最怕的就是这种突发的重大命案。”灰衣男子咳了咳,“我听闻,这是连环命案。”
“连环命案?”好几人同时问道。
“不错!”灰衣男子颔首道,“这几起命案,死者均为孕妇,且那遇害的症状也几乎一致,不明摆着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既然只有一个凶手,这都害了好几个人了,衙门为何还不破案?”一人忿忿道。
“我跟你们讲,这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古怪,因此衙门才久未找到突破口。如今,京中可是人心惶惶,好些有孕妇的人家,都在赶着迁出城哩。我那同行,也是因为他娘子身怀六甲,不得不放弃在京中的营生,赶着回老家去。”
“这迁出城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说这凶手作案手法极其古怪,究竟是个怎样古怪法?”一人问道,另几人也一起看向灰衣男子。
“我听同行之言,据传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也没出现任何中毒迹象,唯一的线索,便是死者身上贴了一张奇怪的符纸。说奇怪,是由于那符纸上的符号,竟是无人见过的,连大相国寺的高僧也看不明白。因这个缘故,京中传言,那些孕妇是受诅咒而死!”
灰衣男子话音甫落,随即就有人反驳起来。
“受诅咒而死?我才不信!要是有西洲黎慕白在,这凶手肯定早被揪出了!”
“正是!我记得黎慕白断的第一个案子,起初也传言死者是受诅咒而死,后来真相大白,哪有什么诅咒!”
“很是很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何会被诅咒咒死?黎慕白断的虞洲诅咒案,不就证明了诅咒是人为的?”
······
少年伸着手烤火,听到众人不断提起“黎慕白”三个字,一直耷拉的眼皮慢腾腾地往上挪一挪,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圈后,又慢腾腾垂下。
橘红火光里,只见少年下颌纤细,唇角微抿,面容冷淡得几乎要与这漫夜的寒凉比肩。
要知道,这少年便是他们口中不断提起的那个黎慕白!
黎慕白拿起一块木柴,轻轻投入火堆当中。
须臾,火苗窜了又窜,带起一把火星子“噼啪”作响。
“你们说的那个虞洲诅咒案我岂不知!”灰衣男子道,“这是黎慕白破的第一个案子。其时,黎慕白虽是一个十余岁的女童,却一眼瞧出案件疑点,让本已快要判死刑的嫌犯洗清冤屈,真正的凶手也随即落网。这个案子,当时在虞洲轰动一时。直至当下,干我们这一行的,还常常演绎这个案子呢!”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案子!我记得真正的凶手是一个江湖剑客。当年衙门几次抓捕,那凶手仗着剑术高超,次次从衙门设的天罗地网里脱身而去。后来还是黎慕白巧设妙计,才把那凶手给抓住!”一人道。
“我听闻当今圣上对她的才能极为赞赏,说她堪比入铁主簿,还钦点她为四皇子的正妃,只待她及笄便要成亲!”另一人说道,“只可惜,京中有传这位四皇子为人甚是凉薄,性子喜怒无常,行事荒诞不经,府中的下人更是一茬一茬的换。”
“那是皇天贵胄的作派,岂是你我所能的。”一人道,“我想,但凡黎慕白来了京中,这凶手怕是早落网了!”
“唉!你这想法,注定只能成为镜花水月了!我刚刚正要提起此事。前不久,前西洲节度使黎光府邸走水,全家无一人存活,连其独女黎慕白也葬身火海。唉!真真的天妒英才······”
灰衣男子唏嘘不已,比划的手也垂了下来,余者则纷纷扼腕叹息。
黎慕白手一松,“砰”的一声,一根木柴砸入火堆。
登时,火星乱迸,烟灰四起,几颗火星子趁势烙在她手背上,她亦未拂去,仿佛入定了一般。
得亏众人皆在追问黎家失火的详情,无人留意到她的异常举止。
她盯着手背上的那几颗火星子——从暗红到暗黑,又从暗黑到泛白,最末化成灰烬。
灰烬下,是早已赤红的皮肉。
更阑,夜将尽,寒意愈重。
众人闷声烤火。
一个白发老伯背了个箱箧,和一个着长袄挎包袱的大娘,亦来到火堆这处。
众人见状,腾出位置。
两人连连道谢。
“今岁这天气蛮怪的,开春了还一味的冻人!”白发大伯放下箱箧,问身侧的灰衣男子,“叨扰一下,敢问还要多久开城门?”
灰衣男子抬头望了望天色,说道:“快了!”
那大娘在黎慕白旁边坐下后,解开包袱,掏出一些糕饼来。
“天太冷,大伙儿都是赶路之人,一起吃点东西暖暖身体罢!”
说着,那大娘分发糕饼,甚是热情。
“这糕饼是我老婆子亲手做的,干净得很,你们放心食用,我们带了好些!”那大娘笑不离口,“我家的几个孩儿,从小就爱吃我做的这些糕饼,想不到我那小女儿现下也快要生孩子了。这次,我和她爹特意到京中看她,不知能不能在她生产之前赶上······”
几人听到此处,本想推辞的手忙换了个姿势,目含忧色地接过糕点,对着呶呶不休的大娘点头致谢。
“你们多吃点,我这里还有满满一箱子吃食哩!”白发老伯拍拍箱箧呵呵笑道。
大娘塞给黎慕白一块荷香糕。
黎慕白捧着软软的、似乎还散发着荷香的糕,眼眶一下就湿了。
曾几何时,每至夏日,母亲就会做上许多荷香糕,吃不完的便储存起来,留待她后面慢慢吃。
而她,最喜欢吃的便是母亲做的荷香糕,纵使天天吃亦吃不腻。
那股子淡淡的夏荷清香,至今仍留在她齿间。
她手掌渐渐合拢,犹如要把一件稀世珍宝深深秘藏。
糕饼分发完毕,大娘与老伯又唧唧咕咕去了。黎慕白隐约听到他两人在商议他们的小女儿分娩之事。
“我听说大理寺卿是中书令王大人之子,年轻有为,擅长破案,这种事应该难不倒他。”一男子吃完糕饼,看了看那大娘与老伯,朝灰衣男子低声问道。
“你是还不知道罢,这王大人前不久举家省亲去了,现下京中的人都盼着他们快快返回呢!唉!”灰衣男子低低叹道。
黎慕白睫毛一颤,声音如搓绵扯絮的雪:“敢问您说的王大人,可是当今的中书令王岑王大人?”
“正是当今中书令王岑王大人。传闻他母亲病重,这不年关刚过,他求得圣上恩准后,即刻携妻带子启程返乡了!哪知,他一离京,京中就发生这等事,唉······”
寒气肆意地剜人,夜色始终黯然,像深不见底的海,将众生相裹挟。
为何会如此?!
她不甘心!
自西洲,她女扮男装,她改头换面,她磨破十余双鞋,她几乎不眠不休,为的就是能早一日赶到京都,然后去求父亲旧友的王岑,请他襄助查出家中失火真相。
如今,王岑居然不在京中,王赟亦不在。万一,王岑还要丁忧······
天幕一沉再沉,黢黑中,她只觉有一个巨浪扑来,将刚浮出水面的她再次压至水底······
“铛——”悠长的钟声突兀兀传来,几只宿鸟受惊,扑棱着翅膀乱窜。
众人起身,熄了火堆,携上行李,默默向城门涌去。
那大娘一手挽着包袱,见身侧之人站着未动,便道:“孩子,走,跟大娘一起排队去!”
又拉着她道:“瞧你这孩子,烤了这么久的火,手还是凉的······哎呀!看你这手,也太瘦了些······”
黎慕白的一只手,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粗糙的掌心里。
她蓦地一惊,如被烫着般缩回了那只手。
那大娘浑不在意,仍热情邀她:“我那快要生的女儿也比你只大一点点儿,我姓何,你就叫我何大娘罢。孩子,走,我们一起排队去,这样你也有个照应!”
耳畔塞着何大娘的絮絮叨叨,她禁不住想起母亲那些啰嗦的、却是她再也听不到的闲话来。
火堆的余热,把何大娘的目光烘得暖柔,她恍惚看到母亲亦正怜爱地望着她。
一丝忧虑,爬上她的心头。
那老伯背好了箱箧,过来笑道:“孩子,拙荆就是个爱操心的脾性。要是你不介意,就同我们一道。”
她握稳了荷香糕,对何大娘与老伯点点下颌,拍掉身上灰烬,眸底重又澄明。
尽管黎明前的天最为冥暗,但谁也无法阻挡曦光的抵至,不是吗?
她决定先进城,再去案发之地探一探。
这京城的连环命案,她黎慕白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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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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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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