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思危

思危阁据旧苑之东北,离诸所皆远,算上专门放置书册的夹层,共有五层之高。其南面临水,与熏风水榭由一九曲长廊衔接,正门由西进入,乃是旧苑清冷孤僻之所在。

阁内一应陈设皆清雅素净,毫无六朝贵胄的奢华靡丽。由一层至三层,皆是清一色的黑木案榻,装饰也多用白瓷青玉,另设乐器棋枰,颇见雅趣。再往上,连案榻都不设,不过一二青色蒲团。

陆昭此时坐在思危阁的三层,身后是一展菘蓝绢面屏风,上绣着两枝白梅,疏淡有致,支离肥白,乃脱胎于名家工笔。而屏风前的人,腰背削直,素服端坐,展肩收臂,风流韵致极尽内敛,倒更胜于名家工笔。

望着窗外,陆昭陷入沉思。

数日前,朱雀桥伴随着一声巨响,湮没在了秦淮河底,但魏军主力及其主将并无实质性的伤亡。由元澈率领的魏军主力仅留下了清剿部队在建邺城外,精锐部队由朱雀门铺设浮桥入都。而大军入城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扑灭台城余火,安顿吴国百官。

至此,各家已无反抗之心,甚至期盼招降的诏书快些来到。有了正式的招降诏书,世家们才能以魏国臣民自居。毕竟光瞧着那些驻守在宫城内的甲士,就让人心生畏惧。

然而陆昭冷眼瞧着,那些甲士并无大战后掠夺烧杀之举,依旧是军纪严明,坚守岗位,不伤一草一木。

自魏军攻破白石垒之后,原本居住在内宫的皇室宗亲全部逃离到旧苑。如今,魏国太子元澈已将旧苑派兵进驻,不日便要将他们从旧苑迁出。好在魏军只是驻守,并不过于限制他们走动,只有北面的思危阁无士兵围守,这也是陆昭选择在此与人会面的原因。

此时,阁内三人已齐,除陆昭以外,还有侍女云岫与老吴王的贴身侍卫张牧初。

陆昭由席上起身,先从袖中取出两份文牒,递给了侍女云岫:“你拿着这两份文牒,一会儿就从旧苑西门走。石头城还有兄长的人马驻守,不过撑不了多久了。你找到兄长之后,给他其中一份文牒,然后即刻启程,去灞城官驿住下。”

“官驿?”云岫惊愕地看着陆昭。

陆昭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侍卫张牧初。

张牧初会意,将手中包的严严实实的包裹交给了云岫。

云岫接过包裹,左手刚刚覆了上去,蓦地一惊,瞪大了双眼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昭。

她手里的这个东西,也只有张牧初能带出来了。

陆昭轻声道:“你拿着文牒,到了灞城官驿,就说是给五皇子回京打个前哨,没人疑你的。等五皇子人到了,你东西放在驿站,人就离开,直接去长安。”

魏国的五皇子元洸在吴国质居多年,如今吴国灭亡,元洸自然即刻启程回去领功受赏。

而从三吴北上入关无非两条路,走武关,或是函谷关,但最终入长安是要过灞桥,驻灞城的。因为迎皇子、将军们入朝设仪仗,都是从长安东外城郭起的,而灞城离长安外城郭最近。所以每年东面的诸藩入都朝贺,都是在此停留,等皇帝宣召,依礼入都。

因此元洸必要在灞城住下,次日一早,随仪仗一同入长安。

“你到了长安,自有人接应你,旁的不必操心。若顺利,我们随后也就过去了。”

云岫多多少少知道,陆昭曾在长安打点过一位颇有权势的大人物,于是点了点头,但依旧有些不放心:“若他不肯帮我们呢?”

“他不敢。”陆昭语气笃定,“他手里拿着我给的五十亩盐田和百亩苇塘呢。再加上这几年金山银海的填塞过去,没亏过他的。”

盐田产盐卤,苇塘的苇杆用作煮盐的燃料。五十亩盐田虽不能比江东第一流的顾陆周沈等豪族,但亦是一桩撒盐成金的巨业了。

吴国不设盐铁国营,盐田都在皇族和世家手里握着,可以自由交易,算是皇权对世族的一种让步。

但魏国就不一样了,盐铁私贩,抓住了就是流放的重罪。

吴国的这些盐田,涉及本土利益太广,眼下魏国不会急着处理,也处理不了。但如果发现朝中私下结交吴国皇室,以盐田牟利,光一个通敌的罪名,就已经够送人一程的了。

抹平一个女子进官驿的事情,再将人安顿下来,对那个人来讲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连他亲自动手都不需要。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冒着流放杀头的风险,又担个白眼狼的名声。

况且那人虽然位高,却不是绝对的话事人,而且还有些对家在内宫。若真是权重位极,她陆昭反倒不敢求了。

“但凡事皆有万一。”陆昭思忖片刻,道,“若他不肯,你便说我仍承他的恩情。然后你就等兄长一起西北出关。若他肯帮,你便告诉他,业风无情,敬仁寺的桃树恐有冻伤,让他务必在元月之前前往照看。到时候,他想要的一切,自然会有人成全。”

云岫有些诧异,对陆昭说的最后一件事毫无头绪,但还是默默将话记下了。

陆昭说完,又向旁边的张牧初嘱咐道:“你替我父王担了这个事,留在建邺太危险了,随云岫一道出宫,投奔我兄长罢。”

陆昭的兄长陆归驻守石头城。老吴王降了魏国,但陆归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虽说好男儿自有志气,但眼下时局陆昭与父王私下商议,还是让兄长出逃。

如今魏国朝堂上对于他们一家人的处置还没定论,陆昭怕魏国皇帝真下黑手给他们全家一锅端了,所以怎么着也得逃出去一个。

这个时代对血亲复仇颇为崇尚,自家大哥若真逃了出去,魏国皇帝反倒会更倾向安抚陆家。更何况陆家盘踞多年,也不是说杀干净就能杀干净的。

乱世群雄,风波诡谲,你杀不干净人家,就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而且对于陆归来讲,继续驻守石头城也没什么意义。再不跑,陆归底下的将领怕是要头一个叛变,砍下陆归的头,邀功领赏了。

得跑。

不过具体跑哪去,张牧初没问,他也知道这位吴国会稽郡主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于是应声道:“出宫之后颇为艰险,末将先护云岫娘子去石头城。之后自当追随世子,护世子周全。”

陆昭与云岫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听到张牧初此言,内心颇为感激,深深一福:“如此多谢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

陆昭从窗外遥遥一望,见是一支魏军骑队,似是巡逻兵,又好像比巡逻兵的骑行轨迹更严整些,旋即眉头一锁,冲二人使了眼色。

眼见那支骑队直径往思危阁处行进,若再不离开,势必会被发现行踪。因此陆昭让云岫与张牧初先行从思危阁出来,旋即折向西走。但魏军骑兵似乎亦有所察觉,也开始向西北行进。陆昭于思危阁三层静观,见此情境,便从东墙取下一支瑶徽九重螺鈿的琵琶来。之后,重新回到南牖下端坐。

只见她素腕轻转,先寥寥拨动几弦,已大有清朗之意。旋即纤指竞骋,逸响绕梁,弦声愈发高昂激扬。

“殿下,在那边。”冯让遥遥一指,整个骑队先停了下来,不仅仅是为琴声所吸引,更是因为楼阁处那片闪耀的白光。

瑶徽琵琶原不常见,琵琶中央以九重螺钿砌以琳琅纹玳,如炫目秋波,粼粼生光。因珠光宝相于灯烛日光下太过灼耀,对于一般弹奏者来说并不算友善。

军事警戒,不乏利用光与烟来传递信号,昼则举烽,夜则举火。如今还是战时,内外尚未肃清,高阁闪耀有光,琵琶千里传音,不得不让人提高警惕。

元澈扬鞭一指道:“过去看看。”

陆昭习乐不深,平日弹奏只求适意,倒也自成风格。其用音多商多羽,内沉外澈,拨弦紧劲,文曲武弹。或因宫中拘束,每每遇到曲谱有缺,便擅自填调,所填之音极富变化,多有炫技。这种风格可以说爱者爱甚,恨者恨切。

此时,飞雪骤停,陆昭所奏之曲已至终章低缓处。然而毕竟冬日寒冷,陆昭少时又无寒习之苦,指尖开始渐渐冰冷。于是忽然改调,促弦转急,原本的幽泉清流,化为波腾雨注,惊电绝光,遥冲天际。而与此同刻,云岫与张牧初亦越过旧苑西门的重重守卫,往石头城去了。

曲音尚息,陆昭放下琵琶,定了定神,向南远远望去。见骑队踪迹已无,正要起身返回居所,低头却见那支骑队已在枝蔓繁盛的院墙之外。她稍稍附身,朝声音消弭之处望了一眼。似是察觉到了阁上人的探寻,骑队为首的那个人亦仰起了头。

这一眼,让陆昭蓦地立住了。

这一队骑兵皆是具装。为首的男子身着豹头衔环精铠,鬓角如裁,眉弓稍隆,眉目深秀。他在北人之中,身长也已如鹤立,穿铠之后,更显魁梧英拔。其肩背宽大,腰腹收束,如擎如扇,大红披风好似鹰翼,在寒风中张开,簌簌飘动。

似是察觉了高阁上的人影,男人手中缰绳渐渐收紧,放目望去,目光中则是极尽内敛的深沉。

大约猜测到了来者的身份,陆昭立刻警觉起来,星灰色斗篷的兜帽将云鬟一遮,从窗旁隐去。

元澈拾级而登,寻至三层,却闻脚步声仍在上。直至顶层后,他透过屏风看到了她。

周围的扈从纷纷拔出佩刀,他则随着她的身影,静静相向而行。紫檀屏风十二扇,一层轻纱便隔断了南北,唯有流光浮动其间。

紧接着,又有一伍士兵登阁,两人都停了下来。

来者看到元澈及其身后扈从,当即叉手施礼道:“卑职蒋将军麾下参军陈留王安,参见太子殿下。”

待元澈抬手,让王安起身,王安才望向屏风后的人影,肃声问道:“今日搜查宫禁,屏风后是何人,竟敢轻入禁中?”

听闻对方自报官位姓名甚至郡望,陆昭便晓得这应是个世家子弟,于是施了一礼,开口说道:“既是蒋豫州麾下,昔年来使吴地,想必多有宣抚。如今既随皇室宗家壮行,荣耀征途,我也羡此时运。近日兄弟亡于丧乱,吾为活者,潦草求生,悲于高阁,只憾不能奉力。既然王将军来此,不知皇命之外,有何教我?”

王安闻言则是一怔。

他身为世家子弟,又事豫州,难免与吴人多有来往。虽然他只是旁支,但正因为如此,有时他更适合代表家族出面,做一些灰色地带的利益交换。吴国宗室对于魏国的门阀子弟们不乏亲厚,对方既然知道他是豫州刺史蒋宏济的人,有点出他与吴国曾有往来,不管是恐吓还是攀交情,他都不得不郑重以对。

而最后一句“皇命之外,有何教我”,未尝不是一种表明自己身份的警告。

元澈虽不知这其中缘故,但多少也能猜出对方是宗室女,不知不觉,倒抢先一步挡了王安的话,对着屏风后的人影道:“不知娘子兄弟值守何处?孤临行前曾受父皇叮嘱,善待吴国忠烈之后。今日惶问因果,明日便回奏父皇。娘子才事俱佳,必将庄重以待,来日拣取荣华,即便失亲孤野,亦不可谓门庭无人。”

即便失亲孤野?即便我家里人都死光,按理而论也不算绝户了?可真会说话啊。陆昭的目光落在元澈身上有些怜悯。

王安眼见尴尬,赶忙接过话道:“皇帝仁德笃厚,娘子若是宗室遗族,的确不能于此私断是非。吾家中亲故,偶然得幸出入禁中,常听皇帝与太后谈论丝竹雅趣。娘子才貌卓然,来日若能行走陛前,皇帝太后想必欢乐。”

不同于元澈半吊子水准的高情商,王安几句话也算是郑重应对。

我明白你的身份如今不能轻论。但我家在御前,那也是经常行走,并能经常见到皇帝与太后闲谈的场面。你我彼此放过,不要揭短,我王家也能保你荣华富贵。

当然,身为旁支的王安并不能真的保证,但这也是一种相互试探的方式。

世族之间交流,言辞大多委婉隐晦。毕竟气蕴在怀,尚有寰转,扬言于外,则难收回。

陆昭对魏国门阀强势多少有些了解,但不清楚这位陈留王氏的立场。如果对方为了试探自己对魏国皇室的态度,自己也不好贸然发声。

因此陆昭只道:“蒲草生于荒野,沐于德风,惟怀抱韧丝,持匍匐姿态,窥测天心,常恐失意,实在难称卓然。若深负天恩,民女伤切之余,只怕更增惶恐。”

然而话音刚落,元澈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不晓得刚刚自己的辞令是否令人宽慰,但却能隐隐感受到对方在面对魏国世族时,对于皇室的刻意回避。

只不过,对方的这番自谦之词实在让他找不到错处。因此,元澈心情不佳,言辞也强硬起来:“惶恐?国有龙厩,只揽名驹。国有梧桐,只待凤鸣。不为骥络,则为马骨。不作凤栖,则为鸠脍!娘子所虑,是我大魏无闲厩广厦,还是我大魏无千金买骨之能?”

他听出来了。

陆昭并不因这番颇具威胁的言辞而不快,反倒眼前一亮,颇有一种老狗还能用一用的欣慰感。

稍加思忖后,陆昭笑语:“我又何尝不想献力天家。今日雪厚天寒,诸公远望,或有错赏,来日陛前行走,深宫庄重,未必喜此取巧之声。眼下家中势败,父母尚在诸将军麾下求活,家中众人唯恐行错踏错。身为蒲草,既有漫身韧丝,不求移于御苑,只求恭谨笃一。眼下烽烟未靖,唯惶惶静待战台问罪之日。”

说完,又向元澈一拜道,“吾资质庸劣,趋承朱门,再瞻帝阙,难免自曝拙态。世情若不能尽顾,衷情也难畅怀,今日顿首请罪,断不敢贪求其他。来日若存仍存此身,殿下再有恩用,不敢推辞。”

连我这个吴国人都知道北方门阀畸大,行走其间要谨小慎微,更不敢奢求与皇室有什么牵连,你一个被挤到新亭当奇兵的太子,能把战台论功整明白就不错。在我面前卖弄这点恩威,还不如互相吐露一下心声,考虑一下两个皇族彼此的未来。

陆昭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太子能听明白多少,但王安面前自己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能说得太直白。

众人各自揣摩之时,唯有冯让低声问道:“殿下,殿下,她说什么衷情?”

元澈本在思考对方话中的意思,闻得此言慌忙转过身,剑柄蓦地扫在屏风上。

屏风晃了晃,星灰色的锦缎勾勒出的肩身,原是削直斩截的清刚模样,在她的一闪身时,在他的一回眸下,便如涵烟婉转,轻纱上描画的山涧,不知怎得,便深陷眼底。

王安倒是能感受到陆昭话里的一丝倾向,也希望找机会略作深谈。若能和这位能言善道的娘子结一个善缘,他也愿意尽力在族中斡旋,以期能在深宫中再安插一枚棋子。

因此王安道:“卑职先前惊扰娘子,实在失礼。若娘子是吴国宗室,还请下阁,殿下总理万机,卑职替殿下等护送娘子回到旧苑居所。”

陆昭闻言,只是从容后退几步,敛袖道:“俗眼难窥炽日,池鱼不入江流。今日杂音已作叨扰,不敢再劳动参军。”

话音一落,便听有轮盘辘辘转动声,星灰色的身影深陷下去,纱屏上山形依旧,徒留一抹窗外的春深雪霁。

众人惊呼,以为有人坠楼。

元澈待回过神来,疾步转到屏风后,只见地板已成中空,顶上有一架绳索轮.盘。这原来是阁内上下运送经书和重物的箱笼机关。待他走到窗前,人已经骑上快马,往旧苑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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