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隐没目送刘道山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并未立刻返回竹居。他静立片刻,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心绪,转身朝着弟子们临时安置的院落走去。
身为掌门,他必须去面对和安抚这场劫难后的创伤。
院落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和压抑的气氛。受伤的弟子们或坐或卧,轻伤者帮忙照料重伤者,但空气中少了往日的生气,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惊惧。
殷草正忙得脚不沾地,粗声指挥着几个伤势较轻的弟子分发丹药、包扎伤口。
他额上绑着渗血的布带,那是昨夜被妖气波及所伤,但他浑不在意,只是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见到向隐没进来,殷草连忙上前,声音沙哑地行礼:“师尊!”
众弟子也纷纷挣扎着想要起身。
“都免礼。”向隐没抬手虚按,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苍白或带伤的脸,最后落在一个角落,“邹芸呢?”
殷草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嘴唇动了动,低声道:“邹师妹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送去的饭菜和水,一动未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剑,不说话,也不哭,就那么坐着……”
向隐没眉头微蹙,走向邹芸所在的房间。门紧闭着,他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邹芸蜷坐在床角,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暗红血迹的弟子服,长发凌乱,脸色惨白得吓人。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佩剑,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没有任何焦点,整个人像是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琉璃盏,脆弱得一触即碎。
听到开门声,她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连头都没有抬。
“邹芸。”向隐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邹芸的身体猛地一僵,空洞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那波动是极致的痛苦与自责。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向隐没,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破碎不堪的声音:“师……尊……我……我杀了……林师弟……”
话音未落,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但她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悲痛。
被操控时的那一幕,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她亲手将剑刃送入了同门的身体。
这种负罪感,远比任何□□上的伤害更让她痛苦百倍。
向隐没看着她,没有立刻出言安慰。
他知道,此刻任何轻飘飘的“不是你的错”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沉默片刻,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轻轻按在了那柄被她紧紧抱着的剑上。
“剑无罪,人亦无罪。”他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罪在妖邪。活着,方能赎罪,方能守护更多人,不再让此等惨剧发生。”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将一瓶安神固魂的丹药放在她手边。“好好休息。静观,还需要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邹芸独自消化这份沉重的痛苦。
他知道,这道坎,需要她自己迈过去,旁人能做的,只是在她即将坠落时,递上一根绳索。
院落里,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照亮了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也照亮了前路的漫长与艰难。
核心弟子居住区域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冲天的灵光以及隐约可闻的恐怖嘶吼,早已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新弟子们居住的外围区域激起了层层涟漪。
然而,他们如同隔岸观火,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听到隐约的声响,却无法窥见全貌。
清晨,当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开时,更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恐怖的面纱。
“听说了吗?昨晚西北边打得好厉害!”
“好像有师兄……受伤了,还听说……有、有人没了……”
“邹芸师姐好像也出事了……”
“师尊好像回来了!是他出手才平息下去的!”
各种压低的、带着惊惧和猜测的议论在角落里蔓延,但没人敢去深究,也没人敢去追问那些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的内门师兄师姐。
那种无形的、来自上位者的压抑气氛,让他们本能地感到畏惧,同时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身与核心圈子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这种未知带来的恐慌与对强大力量的敬畏交织下,教习师兄今日的训诫显得格外有效:
“都看到了吧?修行之路,绝非坦途!妖邪诡谲,唯有自身强大,方能护己护人!师尊有令,三月之期不变,考核标准亦不会降低!尔等更需勤加修炼,不得有丝毫懈怠!”
这番话如同鞭子,抽打在新弟子们的心上。他们不再需要更多的恐吓,昨夜那隐约的危机感已是最好的警示。
修炼场上,往日还有些偷奸耍滑、交头接耳的现象彻底消失了。
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投入地练习着基础步法、背诵着晦涩的口诀。
哪怕动作依旧笨拙,气息依旧不稳,但那股拼命想要变强、想要在这莫测的环境中拥有自保之力的劲头,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们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凶险,但他们知道,连强大的师尊和那些令人仰望的核心师兄师姐们都经历了恶战,他们这些“菜鸟”,若再不努力,恐怕连做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三月之期,不再仅仅是一次考核,更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催促着他们在这片看似祥和、实则暗流汹涌的静观中,拼命向上攀爬。
意识如同沉溺于深海后缓缓上浮,终于冲破了黑暗的束缚。
孔祥熙睫毛轻颤,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陌生的床幔,素净的浅灰色,没有任何花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好闻的淡香,像是雪后松柏混合着某种淡淡的书卷气息,与她玉轩中女儿家的温软馨香截然不同。
她……没死?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大半。她尝试动了动,大腿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但也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还活着。
她撑着有些虚软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环顾四周。
房间陈设极其简洁,一桌一椅一书架,皆是不加雕饰的深色木材,整洁得近乎冷硬。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柄古朴的长剑悬于壁间。
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克制、严谨、不容打扰的气息。
零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妖物狰狞的嘶吼、邹师姐空洞的眼神、自己刺向大腿的匕首、拍向天灵盖的决绝……以及最后,那道撕裂黑暗、携带着无尽惊惶与厉色朝她奔来的墨色身影……
是师尊!
是他救了她!
那么……这里……这充满了他身上那股独特清冽气息的地方……难道是……
孔祥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这里竟然是向隐没的卧房?!她竟然躺在了师尊的床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慌瞬间攫住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掀开身上盖着的素色薄被,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好,只是有些褶皱,腿上的伤处也被仔细包扎过。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强忍着腿痛,以最快的速度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抚平每一处褶皱,仿佛想要抹去自己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环顾这间充满男性气息、简洁到近乎空旷的房间,她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她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做贼似的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确认廊下无人,她如同一条灵巧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几乎是踮着脚尖,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逃也似的冲回了隔壁自己那间熟悉的玉轩。
直到反手关上玉轩的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速奔逃。
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心口那陌生的悸动,却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该如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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