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椒房殿
跟子侄辈的两位少男少女在城郊驿站,轻而易举便随口许下的兄妹之诺不同。
长平侯连磐与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连蒲,彼此间的氛围显而易见地要沉重许多。
偌大的宫殿,侍从被一应清空。
只余“叮呤咣啷”,各式物什被轮番砸在地上的重响,那般重。
当然,对于这对几乎位于大越权利顶点的兄妹来说——
一位皇后于椒房殿中能肆无忌惮地将凤钗扯落,扔在地上,不断地叫嚷大骂:“贱人,贱人!”
而另一位大将军,则似毫不担心妹妹发气的举动会外传般,竟仍端端坐在座上品茶……
至多,神色比寻常更沉闷几分,时不时再发出两三声叹息。
谁说,这不是另一种过分的云淡风轻呢?
终于,或许是连蒲砸累了,或许是一个人的发泄总归太了无趣味。
她再又念了一遍“陶辞婉那贱人和什么劳什子公主居然没有死?没有死!”,转向在旁的连磐。
连蒲一把抢下连磐手中的茶杯:“哥哥为什么?
哥哥为什么要和陛下一起瞒了我这么多年?”
她此前反复盯着人帮连磐沏上的新茶也早已凉透,她口中更为尊敬地称呼“兄长”,亦变成如同孩提时的哭闹一般不停叫着“哥哥、哥哥”的反复质问。
可迎接她的依然是“哎——”的一声长叹。
毫无回应的对话,刺激连蒲问出一个问题。
她问:“难道哥哥对先帝依然余情未了?”
连磐厉喝一声:“娘娘!”
也没有阻止连蒲说完剩下的话:“所以哥哥连留着旁的男人血的孩子,都要帮忙养。”
她感到连磐的一刹紧绷,看见他攥起的拳头仿若要在桌上砸出个洞,连蒲自己一个人的悲愤仿佛终于有了出口,找到些许快意。
却听连磐回问:“娘娘,犬子为什么要养在宫里,当年正是陶谦怕臣战功显赫,挟兵自重,如今这十数年又是为何?
陛下和娘娘帮臣养儿子,难道是为了器重么?”
不愧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妹,双方都太过懂得彼此的痛脚,只是在外人并不会揭开伤疤去戳。
只是这猛然一戳,连蒲真就愣住了。
再听:“养在宫里也罢,娘娘不喜看见犬子出风头压过大殿下,臣便管教。
这些年步步忍步步退到底是为了谁,娘娘当真不知道?”
许多年,随着年岁渐长,连磐在连蒲心里愈发像他的名字般,变成毫无所动的石块。
然原来他仅仅是不说,从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惊觉,让连蒲不禁有些发慌地后退一步,连磐反倒起身向前了一步。
他问她:“说吧,娘娘还想要什么?更高的位置?”
与此同时。
他攥起拳摊开了,里面正是她方才还给他的虎符。
哪怕没有这一方虎符,连蒲也不会不记得连磐当年如何带兵进的长安,自己如何坐上的皇后之位。
她的哥哥连磐的确从不像她的侄儿连祁一般,年少时便展露出一股一剑能当百万师的扎人锐气,他的手却实实在在掌过千万骑的雄军。
可这样一个男人收敛忍让屈居人下,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为一枚帝王手中的人质十数年,让连蒲几乎都快忘了铁蹄踏过的公卿骨,难道真的就仅仅是为了她这个妹妹?
比皇后更高的位置还能是什么?
连蒲后退的一步,变成浑身的一抖——
但连磐的掌合住那方虎符收起,反倒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凤钗。
他再开口终于不以君臣,而已兄妹言道:“哥哥知道你对陛下情重,东西都砸在毯子上,只挑那些不会坏的摔。”
“叫人梳妆吧。”连磐凤钗将递回连蒲手中,“哥哥不与你讲,一会儿去请罪,罪便都在哥哥身上,我的妹妹还是最雍容大方,温良贤淑的国母。”
与连磐每每对自己儿女动辄孽障逆子又或是不懂规矩的各色呵斥不同。
除开君臣的恭谨,他现下同妹妹连蒲说话,倒有些像在侯府对曹肆月那般透着关怀的柔和。
又或者,应说是反过来,这位大将军实在古怪。
在长平侯府之中,许唯有对待并非亲族的曹肆月,连磐方才略带一些亲人间的温情。
他想起些什么,又对连蒲言道:“公主体弱,寻常医师不了解情况。
娘娘若请道恩旨召侯府中常为她看诊的刘郎中入宫,陛下一定赞娘娘周全体贴。”
......
......
在未央宫内的另一所殿中。
被称为陛下的男人,也正在对另一个女人说着叫她要周全体贴的话。
“辞晚,”陶辞晚跪于地下听着皇帝这般唤她道,“你素识大体,知梓潼她性子烈,回宫后记着多避让些。”
竟不禁在眼前浮现出二十余年前她乘着五骑的婚车,与数十里红妆一同嫁入赵王府时的景象——
那时陛下还仅仅是位赵王殿下。
在新婚第一天与自己行为三拜之礼入了洞房,竟又再朝她躬身拜道:“王妃,连氏与本王相识于微末,腹中还有孩儿,万望王妃往后能多担待一二。”
陶辞晚的婚事本也不由她自主,见这位赵王萧晦有礼有节,不抛弃糟糠,反对他大生好感。
她当年点头便是应下:“辞晚既已嫁入王府,自当同连氏已姐妹相待,王爷不必忧心。”
而如今。
陶辞晚:“陛下既许贫......”
她仍在地下匍匐着,行着跪拜的大礼,开口连自称差点都要阿弥陀佛地说成贫尼。
却反倒一言回绝:“陛下既许嫔妾回宫,便不会是想叫妾身避让于她,而乃分庭抗礼之意。”
......
......
长安郊外驿站
少年人们并没有那么多波谲云诡各怀鬼胎的心思。
连祁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整,服了副治内伤的药,加之更看见自个儿的小厮阿忠牵着他的踏雪乌骓连同佩剑一齐送来,沉郁心思几乎都一扫而空。
大慈恩寺平叛的功便先请给李副将,反正于他仍是来日方长。
就是曹肆月那小哭包的性格,像种疫病似的,竟不知怎么都沾染到阿忠身上。
阿忠把马缰递到连祁手里时,忽然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阿忠抹着泪道:“都说畜生通灵,想来是了。
世子都不知道,这踏雪乌骓说是昨夜自个儿一路从宗庙的马厩里跑出来的,旁人都拦不住,就跑到长平侯府前,阿忠听见它叫唤,对它说一定和它一起找着世子,才停下来。”
大抵阿忠这人寻常便比较粗糙,哭起来当然也没有曹肆月那种秀气,不会把连祁的心挑得颇为微妙,但总归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少年灵机一动:“既然阿忠你都说它通灵了,也别畜生畜生的叫了。
反正你寻常养他也不算少,不若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阿忠:“世子,真......真让阿忠取?”
得到连祁点头后,阿忠的眼泪一下不掉了抓耳挠腮,开始努力琢磨名字起来。
可阿忠没读过什么书,抓了半天也就抓出来句:“世子,要不叫好运吧!
这样往后世子只要骑着它,到哪儿都能有好运相伴。”
.......委实过分地朴实无华。
少年有几分犹豫,却在此时听见几句议论:“时辰马上都到了,这高小公爷怎么还没出来啊?”
少年拍了板:“就叫好运”
然后高慎缓缓来迟时,少年已悠悠扬扬骑在马背之上。
他轻飘飘落下句:“高守一,你晚了。”
听见那句“是慎失礼”,虽没像几日前少年最顽劣的趣味般,看他板正地给自己鞠躬——
但反正讽意到了,歉意也到了,连祁一侧唇角还是二三分满意地翘出弯钩。
至于高慎后面那句:“不过连中郎将虽年未及冠,但既已正式在朝中任职,觐见圣颜不配朝冠,束此马尾实在散乱。”
被冬日的北风呼啸而过,当然一点也不会落在连祁耳中。
他日日行走禁宫还要高慎教他面圣?
倒见高慎晚来,原是换了完完整整一套朝服,不禁再叹一番此人委实古板到好笑。
只是连祁拽起缰绳正要出发之际,竟瞥见高慎没去给他安排的那辆马车,倒走去曹肆月所在的方向。
“嗒、嗒、嗒......”马蹄子晃荡晃荡,竟也往那方向靠了几步。
好运肯定不通灵,连祁心里绝没有靠的意思——
但见高慎那板板正正没他弯下的腰,竟是对着曹肆月的车厢帘子一拜。
而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王七嘀咕道:“我将来有了妹夫,我也一定看他不顺眼。
干嘛呢,鞠躬?排练拜堂啊。”
王七瞥见一抹寒茫,身子僵在原地,听着自己刚认下的新将官那句比北风更冷的话:“损人清誉的话,少言。”
王七忙用力点了点头,做了个把自个儿嘴缝严实的动作。
只是心里不禁想,他们进驿站到出来这么一小会给曹小姐准备的车驾就又上了一个档,四周更多上不少护卫,多半那什么鲁元公主身份已做了实。
那这高小公爷和鲁元公主的婚事不是先帝指的么?
板上钉钉还能改得了?
哦,他突然想到若曹小姐是公主就算不得连中郎将的妹妹,莫非中郎将是误会他说的是侯府二小姐?
王七的内心戏正丰富,看见中郎将座下那匹马是不知不觉间真就朝曹小姐的车去了。
进宫前,来个小小的三人碰撞吧~
世子:是好运自己动的,与我无关。
另外大家五一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兄妹3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