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西小门处
萧玥也正裹着一身融进夜幕中的黑斗篷,将自己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顺着宫禁落锁前最后一批运渣滓的宫人一同出的宫城。
当然,她能混出宫,绝非是能靠一身黑斗篷便让守门的侍卫们一下全变成睁眼瞎。
而是萧玥前辈子在宫中也算蹉跎半生,对于当年刚入宫时碰见的一些腌臜事,仍略有记忆罢了——
这一件是总领内宫事务的郎中令和少府衣丞的女官,于內禁之中情不自禁珠胎暗结的事;
另一件是管理宫门警卫的秦卫尉如何走私禁宫财物......
这第二件是格外记忆犹新的。
萧玥绝不会忘记秦卫尉的姐姐正是长平侯连磐之妻秦夫人,将来这对姐弟会对长平侯府的覆灭做出功不可没的贡献。
不过萧玥对这对姐弟究竟有何旁的打算,先按后不表。
现在她仅仅只是用一些小秘密,拿住几个关键的人,给自己换一条顺畅出宫的路罢了。
最多在向秦卫尉确认明早回宫的时间时——
萧玥还专门又提了一嘴:“秦大人明早您可千万打点好,否则奴婢若但凡回去晚些没来得及烧掉枕边的信,给常宁殿的两位新主子瞧见可就不好了。”
秦卫尉送她上马车的声音,十分咬牙切齿:“你一个小宫女到底想干什么?”
萧玥:“自是女儿家生了严重又不方便的病,不然奴婢哪有那个胆子,请秦大人亲自安排这送奴婢去医馆的马车啊。”
一番应付说完。
放下车帘时,萧玥竟不禁从袖中扯出手绢,捂住嘴掩下两声干呕。
说来稀奇。
她前世寥寥二三十载的人生中,曾坐上过天下间最尊贵的位置,那时都依旧逃不掉要做各式各样或刚硬、或娇柔,乃至曲意逢迎的戏码。
可如今用着少女时的身体对一个秦卫尉演奴婢,萧玥居然会为自己的惺惺作态感到反胃?
难不成身为女子对着自己的夫君做戏,就是比对待旁人更理所当然些么?
“呵。”萧玥不禁有些自嘲。
可旋即竟感到连这样的笑声仿佛那个男人身上学来般,令人感到更加讽刺。
正待此时,萧玥更是忽然发觉覆在唇上的触感并不像是丝绢,乃至鼻腔还嗅到些微腥气。
萧玥的双唇仿佛猛地被烧灼一下,她极快将那张“手绢”扯开。
然后借着马车上灯笼的光——
萧玥看清根本没有什么手绢,除开血痕以外空空白白一张素布。
可没有她曾绣过的平安二字,却还是让萧玥一眼认出连祁少时拭剑的揩布。
接着萧玥从少女的记忆中搜索一番,又找出少女拿到这方揩布的来由。
萧玥了然她此前强行与真正属于现世的少女曹肆月相争躯体的控制权,带给她的是一段意识颇为混乱模糊的虚弱期。
当然这种虚弱期,也并非没有任何好处。
萧玥更深层次地理解了自己的存在,她并非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而更像是前世诸多执念的一个聚合,甚或其中夹杂着许多根本互相矛盾的执念,譬如爱与恨,又譬如生与死——
由今生的少女曹肆月在不同的情况下,被所受的不同刺激,激发出的一个个不同执念。
但,这是以前。
萧玥想她已经暂时让所有的执念达成了某种和解,合做唯一。
毕竟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想获得一个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终局:
就像更年少时,她曾一次次选择,悄无声息地影响那个现世的自己去躲开连祁;
现在牵绊避无可避,执念们决定凝聚在一起去成为萧玥,以图获得更多对于现世的掌控力,也能寻求一些真正的改变。
萧玥再次凝向手中那方揩布。
她的指尖是在上面掐出些许划痕,但萧玥依然是保持控制的,没有惊醒被放进梦中的那个无知少女。
而后,萧玥拉开左袖——
腕上三寸的一点红痣,今日红得格外鲜亮。
在灯笼摇曳的光影下,甚至仿佛摇曳出某种类似于脉搏的跳动。
萧玥手中的揩布不由被她攥得更紧了些,同时口中催促道:“车夫大哥能再快些么,宵禁前请务必要赶到南城门的无名医馆。”
只是她实没想到。
当她叩响医馆大门时,来为自己开门的竟然是连祁的小厮阿忠。
......
......
阿忠自然也没想到他竟会连续两夜,都往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小医馆跑。
可他家世子吐血倒下前,硬是非给阿忠立了‘三不许’:一不许他回宫,二不许他回府,三不许他报信。
阿忠无可奈何只能把他家世子藏在车厢里,牵着马满城找医馆。
结果,因为昨夜到今天白日里,满长安城的郎中都去大慈恩寺抢救干了个通宵,一个二个全在闭门谢客。
阿忠找来找去找不着,最后只得想着去昨夜那吴郎中家碰碰运气。
没想到,还真给他碰着敞开大门迎病人的无名医馆。
阿忠赶忙把自家世子抬进去,还颇有心机地带上了门,结果没想到又来一个不死心“啪啪啪!”拍门的——
吴铭本看着眼前内外伤势都颇为严重的小军爷有些头疼,听见敲门声不禁挠头挠得更厉害些。
吴铭一边朝门走着,一边嘟囔:“奇怪,我没关门啊?”
却被阿忠一把拦住:“吴郎中说个数吧,你要多少钱才肯专心治我家世......公子。”
原来那位出手阔绰的小军爷姓石啊,吴铭在心中想。
他从来没怎么听说过石姓,看来不是长安的大族,难怪在军中竟然会受这么重的罚......可纵是如此石小军爷还总来照顾自己生意,吴铭不禁更加感动。
但他还是对阿忠道:“阿忠军爷,你家石小军爷急,也不代表旁人不急啊。
有救无类,没有靠钱多钱少分辨该救谁的道理。”
阿忠迟疑一刹,只担忧若真耽搁什么急病者,怕损了自家世子的福气。
唯有让吴铭接着看他家世子,阿忠决定自个儿跑去开门把敲门人迎进来。
却没想到他与外面那个用黑斗篷把脸都遮住的小矮子,打个照面后——
萧玥回忆起前世她所熟知的那位神医吴铭,的确先认识连祁再认识的她。
见到阿忠,萧玥只道在熟人面前光靠一层黑斗篷怕不顶事,只能索性拉拉斗篷,露了半张脸。
阿忠目瞪口呆:“曹......”
萧玥极迅速地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却没想到,这时吴铭还是担心外面有别的急病不方便的人,追出来,看着萧玥与阿忠面面相觑的样子,不禁问:“阿忠军爷,这是你的熟人?”
阿忠忙摆手:“不、不,这是我家公子的......”
阿忠没寻到一个合适的词,吴铭倒一拍大腿,顿悟道:“小夫人是吧!”
萧玥、阿忠:“......”
吴铭把沉默当成了肯定,再拍了拍掌:“没有其他病人就好啊,你们也别觉得尴尬。
男人在外面挨了打受了罚,爱面子不敢给自家夫人知道的,这种事我见多了,夫人找上门来的也不是没有。”
然后吴铭主动走过去,引着萧玥往里:“石小夫人你也别生气啊,你男人内外伤交杂得已是不省人事,跟他生气也没用。
况且伤势复杂我一个人处理起来的确有难度,这样不知道能不能拜托小夫人你和我一起给石小军爷清个创,然后这位阿忠军爷去熬药......”
吴铭心中已认定萧玥与连祁是夫妻,自没避讳把外面遮挡的帘子一掀——
少年的甲胄为了处理伤势当然已被卸下,原本紧实的躯干裸|露在血肉模糊的遍体鳞伤中。
......琥珀色的杏眸在霎时间移到一旁,盯在了地面上。
按理来说,吴铭所觉并未有太大差错,少女时的曹肆月或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难道萧玥还没有见过么?
可胸口中一处,猛烈而突然紧缩与挤压。
萧玥攥着那方揩布,脑中闪过前世——
男人早非少年,她也亦非少女,她将布帕沾湿为他一点点从脸廓的棱角开始擦拭。
萧玥的动作很是熟练,但这又是极少有的一天。
男人很少将血溅在脸上。
于是,萧玥表面平静地试探:“这些都是谁的血?”
“自都是旁人。”他说到一半,忽然笑了,“怎么若说是我的,月儿会更心疼些么?”
她的指尖隔着布正停在他往上翘的嘴角上,那里也沾着殷红,萧玥的指尖同她破碎的平静一起颤了下。
阿忠注意到异样。
他急忙把帘子重新扯上,挡在少女的身体前。
阿忠:“我家......小夫人见不得血腥,还是她去取药,我来跟吴郎中你清创吧。”
但很显然,真正属于这具躯干的少女已被惊醒,开始于萧玥脑海中吵闹。
少女曹肆月:“小夫人?阿忠在说什么?连祁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萧玥你都干了些什么?”
少女像连珠炮似地滚出一连串的问题,可萧玥必须要用她能调动的所有精力来掌控身体,自没空搭理。
她拿着吴铭给她的药方,倒也按着上面随便抓了抓——
只是,多加一味砒霜。
今天的玥玥也在努力坚持趁他病,要他命原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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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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