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浓郁的苦涩,通过鼻息滑过喉咙,残留下宛如苔藓般黏腻的苦味,缠在舌底久久难褪,阻碍她本就虚弱的嗓音,“师……师尊?”
江桃晾了一晌,终于看清屋中人。
说实话,一瞬没敢认。
师尊他本就清癯如竹,此刻,更比她这个死而复生的病人还要交瘁,面色无华,就连及腰银丝也丧失本来光泽,略显萎靡,缭乱。
就像一盏碎过一次,又拼在一起的釉瓷,轻轻一碰又要碎了,碎的彻底。
直到见她苏醒,眼中神采才突突一跳,火苗微微燃。
江桃看得出,是怒火。
她见惯了师尊不苟言笑的样子,可现在,脸色沉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骇。
不用想也知,她犯了错,惹师尊生气了。
江桃想起身,想问。
可是,光是挪动一下脚趾,身体便如遭雷击,疼的她冷汗如雨,倒吸一口凉气。
盛夏,她身上却压着厚厚被褥,却不觉得热反而怵寒。
“别动。”师尊按下她上浮的肩头,制止道,“先吃下这枚止痛丹。”
说着,丹药已碰上她的唇。
她顺势张口,柔软舌尖一刮,除了丹药,还舔到比丹药更冷之物,回过味才想到,那是师尊的手指,心下愧涩,小脸悄悄往被中下潜,遮的严实。
师尊似乎并未察觉不妥,依旧厉声告诫,“丹药切勿吞咽,含服舌下等待溶解即可。”
“嗯。”她只能发出鼻哼。
止痛丹生效很快,在师尊搀扶下,她勉强能半坐起身。
不过,止痛终究治标不治本,她内伤严重,肚子上还敷着药料,体内余毒未清干净,还需长时间服用汤药调养。
师尊驱术将地面药碗尸体残迹抹除的一干二净。
幸好之前煨的药还有剩余,足够再添一碗,不一会,师尊手心又托了碗温药。
师尊坐在榻边,睫羽低视,不看她,却盯着看起来就很不详的褐色药汁,汤匙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嘴畔。
她却抿紧唇,微微摇头打从心底排斥。
“张嘴。”傅长凛眼帘一抬,极具压力的目光自然滑落到她身上,冷的扎人。
不得已檀口微张,咽下去的同时,她整张脸拧成一团,苦的眼眶湿润,可怜巴巴抬头去看师尊,可他又送来一勺,和冰冷二字,“再喝。”
江桃知道,师尊是为了她好,硬着头皮喝完。
缓过来些后,她问,“师尊,段理泱呢?您不是在奎岭顶么,怎么回来了?”
“他很好,还在星数祠受罚。”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段理泱,而后才想起他这个师尊。
“什么!为什么!?”还没等傅长凛说出何时归来,江桃已听不进去后话,急忙问。
傅长凛脸色更沉,“因为他不该涉足禁林。”
“可我也去了……”
“是了,你也不可能独善其身,等病情好转,也需接受惩处。”
傅长凛扫来一眼,正色道,“江桃,你可知错。”
被师尊唤出全名,灵魂深处为之颤栗,她无力点了点头。后又惊觉,师尊不喜她光点头不说话,又补上一句,“知错……”
“那里做错了?”
“我,我不该发烧了还去上学。”
“继续说。”
“我不该踏足禁林,可我不知道林子那么危险。”
“还有。”
“我给段理泱添乱了,如果不是我晕倒,也不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
“再说。”
“……嗯,我不该逞强挡在段理泱身前,我当时没多想,就是觉得这样能够帮到他。”
江桃绞尽脑汁,把自认过错都说了一浇,师尊仍旧不满意,揉搓玉扳指,近一步逼问,“再想!”
“啊?还有?”江桃诧异,实在想不出词来,“徒儿愚笨,还请师尊指点……”
他修剪工整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墨玉扳指上,发出步步紧逼的嗒嗒声。
敲玉声骤停,傅长凛一字一句的说,“为何十多日未见来信?”
江桃,“啊?!”
师尊一本正经的样子并不是在开玩笑,或者说,师尊他根本不会开玩笑。
莫非,他全身板着张脸,就是因为这件事?
“你目无尊长,仅是离开二十余天,竟连为师都忘得一干二净。知你记性不好,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
裴逸拱火曾说,她这段时日,有同门学子相陪玩耍,和段理泱又是亲密无间,每天笑起来的次数都比以前多,早把他这个古朽师尊遗忘。
“我,那个……是因为师尊您从未回信,我以为您收不到。”
江桃想到过去,不管师尊应不应声,她每天早晚雷打不动,都要向师尊请安。
师尊离开后,她因无聊每天都会寄出传音纸鹤,但是后来,得不到反馈,再加上找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就把远在天边的师尊给忘了。
目无尊长的帽子扣下来,着实让她措不及防,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兴奋的说,“所以说,我的那些传音师尊您都听到了?”
傅长凛轻咳一声,继而说,“听得到。记得你说过,摔碎了为师的紫堀砂茶杯,还弄坏了灯具。”
江桃心虚,“唔,这点我也做错了。”
“嘴上认错,心里也需知错。你可知道,如果我再晚一步,在我面前躺着的就是一具尸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一次遇险为师都能及时赶到。”
她性子软,骨子硬,就算回到过去千百回,再和段理泱遇上妖蛇,她还是会做出相同抉择。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和江遇雨的脾气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师尊别生气,爹爹已经教训过我一回了。”
“什么?”
“师尊,我的记忆找回来许多。”江桃眨眨眼,干净纯粹,“我梦到爹爹和阿娘。我要和爹爹一起走,可是爹爹说,我还没到和同走一条路的时候,然后把我推回扶月岛,说这里才是我的家。我从云端掉下来,然后就醒了。”
傅长凛抬手在她头顶一扫,果真,封锁记忆的禁环确有消溃迹象,她还未引气入体,依凭自身不可能破除禁制。
除非——
有人帮她解除。
“对了,爹爹让我谢谢您照顾我。”江桃阖上眼眸,学着江遇雨所做的手势,拇指与食指结环交错,中指下扣,其余两指对立,“爹爹让我给您稍个消息,说您看到这个手势会明白的。”
“不可能……”
傅长凛不自觉的攥紧手指,难以置信,“在此之前你是否见过这个结印?”
“没见过,结印代表什么意思?”江桃思索了番,摇了摇头。
很快他又冷静下来,打量着她,目光最终锁定在她细颈所挂的红绳之上。
救下她的那天,傅长凛就注意到她颈部挂着的这枚吊坠。
吊坠的材质,款式,皆于江遇雨赠予他尾指戴的陨星戒一样。
当年,江遇雨为了还他人情,赠予他蕴藏其剑意‘星移’的陨星戒。
星移,顾名思义斗转星移,剑意正如江遇雨本人一般神秘诡谲,无需通过禁忌诸多、繁琐复杂的传送阵,就能将人或是物凭空转移到某处、或某人身边。
正因如此才能在七年时间里,躲过明祈教的一切追击。
而他的陨星戒,蕴含江遇雨三次剑意,因为限制,不能随心所欲传送到任何地区,只能在发动时,随机传送至千里之外,即便如此,已是逆天的存在。
傅长凛波澜不现的眸中,蓦地泛起一丝涟漪,心叹江遇雨的卑鄙,临死前还要算计。
江遇雨私自在陨星戒中,设下隐蔽的强制传送法术,以至于傅长凛收徒那天,强制性的把他传送到地渊爆发的玄都村,然后遇到江桃。
江桃佩戴的陨星戒他自然也检查过,却并未察觉到一丝灵气波动,其中没有私设剑意,或是法术。
本就觉得蹊跷,依照江遇雨颇深心机,断然不会把无用之物留给唯一的女儿。
今日看来,江桃会通过梦境传递江遇雨带来的信息,以及使得封印记忆的禁制失效,多半都和陨星戒有关。
傅长凛失笑。
不多欣喜,倒觉有趣。
江遇雨啊,不愧是江遇雨。
傅长凛食指沿着透薄碗边一圈又一圈的画,“你是否记得朽天谷的图腾?”
“记得,陈先生跟我们说过好多回了。是一条黑不溜秋,一条白不拉几,互相咬着对方尾巴的衔尾蛇,象征,象征阴阳和轮回!”
“没错。结印是衔尾蛇的拟化,代表的正是阴阳轮回。”傅长凛合掌一并,修长手指轻松掐出一道比她所做赏心悦目数倍的结印,“这是生者祝福死者特有的祷告手势。朽天谷的人相信,死后灵魂将途径黄泉,越上忘川,穿过奈何,只要忘川不崩,黄泉不竭,奈何不倒,终有再度相遇的一天。结印的同时还会说上一句——”
“愿你有个来生。”
“愿你有个来生?”
两人心有灵犀,说着同样的话。
傅长凛轻叹,江遇雨不但临死前算计,死后也要算计。
生者对死者做的手势,安有死者对生者做的道理?
江遇雨没死。
准确的说,没死透。
可能是身骨腐朽,灵魂被困在某处。
可能正如裴逸所说,好人不长命,坏人万万年,江遇雨那种坏胚指不定就躲在某个黑暗角落看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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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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