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晚风,吹拂过浸在云中的月,高天上的云丝悠悠转转,一叠接着一叠分离,接着又凑到一起,月光温柔轻松刺杀蓄不厚的云,幸存的棱棱长光扎入夜里,带来不甚多的光明。
如果是一年前的夕流村,这样的夜晚,忙活了一整天的村民,会在晚饭后提着灯,沿着靠东的湖堤和家人们一起散步。
或是带着卷席,屏风与枕,躺在略有湿意的草坪着眼月星,任由吹皱一池水的风从身上走过,又拨乱岸边一排排柳树。
坠水的绿辫荡起一圈圈涟漪,不小心惊扰到了水中藏在莲叶下的游鱼和虾子,夜拢的紫睡莲隐隐散出的馨香,缓缓渗入水中,空中,发丝中,纠缠不休。
朦胧烟水初上,舟上客乱语醉酒,女子奏乐婉歌,笑语欢声直至天明将将熄。
从山顶往下望,宛如绿眼睛般清澈的湖泊,就是村人的命脉,村民世代以水为生,捕鱼捉虾,采莲剥菱角。
可是就在一年前,村子引以为傲的湖水中心突然出现一口巨大漩涡,漩涡如一头深藏地底的饥渴凶兽,一夜间将湖水、肥鱼怪虾,接天无穷的莲通通吸食进去,只剩下陷的湖坑。
倘若不是出生在这里的村民日复一日见过湖泊的美态,一定会认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坑,是飞天陨石砸出来的。
等到曝晒的湖底淤泥干涸,村民们来到巨坑中心,发现了两件难以用常理判断的怪事。
其一。
他们找到一口深不见底的‘空井’,远远地,就能听见从洞中传来,一会儿如窃窃私语,一会又如被捕兽夹重伤的野兽狂躁,痛苦的嘶声,以及一缕缕,一条条扭曲变形,不断试探着想从空井探出的诡异黑色怪物。
胆大些的村民想要进入空井内部,带回更加直观有用的信息,却被皱眉深思的村长制止。
村长让女儿牵来几头羊,鞭笞后赶向空井,当羊群跑到黑色物质够得着的领域时,一滩粘液般的物质,突然从空井中喷涌而出,瞬息化作成百上千根触须刺入肥羊体内,触须末梢又分裂成成百上千更细的分支,犹似蚊子的口器,咕嘟咕嘟的疯狂吮吸,不多时只剩下一具干瘪的羊皮骨。
汲取养分的黑色物质像活了一样,似菌毯向前方急速蔓延,飞舞着就要编织出一套网,擒住不知好歹来犯的村民们。
“快跑!”
某人的惊呼唤醒吓到僵直的人们,村民们仓惶逃窜,可惜了,跑的慢的几人很快被邪气拖拽,触手般的邪气扎入耳鼻口中,几个呼吸间把人吸食干净,仔细看黑色物质的规模也壮大了不少。
村民的冒犯唤醒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物,就在他们绝望之际,第二件怪事又发生了。
他们看见,湖中心的淤泥中发起了光。
即使正值正午,淤泥下的灵光依旧耀眼,细看才知,光亮来自于一柄不知何时埋藏于此的断剑。
邪魔的到来,惊扰到了沉睡于此的断剑好觉,霎时间,尖锐的,愤怒的剑鸣声起,如雷鸣,似龙吼,无形的剑鸣形成一道道有形的剑气。
再眨眼,一道道金色剑气就像水面涟漪,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携带着某种令人心神稳定的靡靡梵音,向远处飞扩。
光耀所到之处,黑色邪气就像煮到沸腾的水,咕噜噜冒着泡,发出人类耳朵难以察觅的诡异嘶鸣,狰狞着化作一滩黑不拉几的水,陷入泥里。
更远处的邪气感知到湖中剑的威力,仓惶失措的撤回空井之中,就在人们稍稍放松警惕,以为危急暂时解除的时候,空井中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浓稠如油的黑色邪气井喷式爆发,猛地冲上天空。
更多,更浓,更有侵略性的邪气还不死心,海浪那样汹涌冲来。
一个摔倒的村民看到黑潮袭来,投也不敢回拼命向前爬,不多时,蔓延来的邪气拽上了他的脚踝,半条腿转息化成森森白骨。
就在邪气要把他淹没之时,断剑清鸣声刺穿天际,剑光骤亮,来不及逃窜的黑色物质叫嚣着,大片大片接连沸腾瓦解,再度缩回深黑的地渊,不敢轻易造次。
日悬高头,劫后余生的村民稍看一眼就头晕目眩,耳边只能听到自己从嘶哑的嗓子里挤出的喘息,直到一股风吹过满身满脸的汗,冰凉的触感让人一瞬恍惚走出了盛夏,呼吸重新回归平静时,村民才确定真的安全了。
村长女儿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有位身受重伤的仙长顺着水流飘下来,溺在一片莲花梗中,熟悉水性的她拼命把人拖上岸,叫来年长的人把仙长带回家中照料。
仙长苏醒那会,她前脚刚他进屋,还没反应过来,仙长就凶神恶煞的扼住她的脖子,逼问她这里是哪儿,她又是谁。
她惊慌的掰开他冰凉渗血的手指,挤着嗓子说这里是夕流村,自己名叫杨知念,是她好心把他从水中捞出来带回家。
仙长听完又仔细打量了她一会,确认她并无恶意,时刻提防的心神才逐渐缓和,把杨知念放开的同时,不自在的说了声抱歉。
后来,仙长逗留在村里养伤,时间长了也不再像初见时那般阴着张脸,闲暇时,还教会了她和几个小伙伴一些调息及炼体术。不得不说炼体术对几人裨益极大,特别是当年瘦的跟竹竿又总是一身药味的张戎学会后,如今又高又壮像变了个人,村里需要有人干体力活的时候,总会第一个想到他。
杨知念难以忘怀的是那年端午,雨不停歇下了三天,墨云遮天一时辨不清黑天白夜。
骤雨引发山洪,高山上的泥石断树洪水那样卸进村庄,眼看着就要将村落淹没,仙长御剑遁飞半空,念出几道咒语,就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极具破坏性的山洪。
有幸见到的村民惊叹于仙长风姿绰约,法术奇妙绝伦。为了感激仙长帮助,村里人自发的建了一座神像庙,此后每年端午,村民不再祭拜旧神,反而都会来庙中参拜,以求庇佑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等到仙长身体好的差不多了,还是迎来了他离开之日。
杨知念村里村外到处找,终于在一片水域边看到仙长正一池碧波许久,手中还把玩着半条命换回的断剑。
她走近时,仙长像是做出什么决定,在断剑上施了点法,然后随手一抛,断剑就化成一道光飞的远远的,落在不知名的水域中。
杨知念好奇绕着发尾,问,“您为什么不要了,因为是一把断剑吗?”
仙长默了默,才告诉她,“这把剑本就不属于我,暂时把它存放在这里,直到遇到更需要它的人出现。”说完,还请她对今日所见保密。
被崇敬的仙长有所要求,她自是重重点头,坚定的表示一定会死守这个秘密。
一切都串联在一起,原来是早已离去的仙长还在守护着村庄。
有个年轻人看到断剑并非凡物,当即起了占有之心,乘众人还没回神之际,冲向断剑想将其从泥土中拔出据为己有。
住手二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那个拔剑的年轻人就如遭雷击,痛苦的哀嚎一声,手心被烫掉了一层皮。
见此状况还有人不死心,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去触碰断剑,当即被微闪的灵光打掉一根手指,一些不老实的人见状,这才按下了夺剑之心。
第一次与邪祟打个照面,就死了三个人,还有五人不同程度的被邪祟污染了,其中就包括村长本人。
只不过啊,今年的端午不同于往昔。
少了赖以生存的湖泊,村子的生命力也如同被撕去了一半,变得不鲜活,不跳脱,就连村头的那株老枣树,都低低的弯着枝,不论风怎么挑弄都没法让它打起精神。
将将夜来,神像庙内外人来人往,灯火从小路绵延到每家每户。
神像下的供桌上,整齐码放了各种瓜果糕点,蜜枣粽子,烤鸡卤鸭,参拜的人们虔诚跪拜祈福,他们没发现,其实在跪拜一个躲在供桌帷布下的小男孩。
小男孩鬼鬼祟祟的顺走桌上一块藕饼。
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嗤笑村民的愚昧,这世上那里有什么神仙,如果有,也不会降落到这种穷乡僻壤,替愚蠢的村民们排忧解难。
不一会小男孩更加放肆,又偷摸扯了半拉鸡腿,抱在怀里恶狠狠的啃食,正吃的畅快,桌帷突然被掀开,宽厚的大手往里头一捞,嗖的一下,就把瘦小男孩拎了起来,轻松的像拽着一只跳脚的小耗子。
“又是你这只小老鼠,胆子不小居然敢偷贡品!?”壮汉中气十足的声音很快吸引到在场人的注意力,男女老少纷纷看了过来。
“放开,放开我!”腾空的小男孩又踢又踹,挠痒痒似的攻击根本没法撼动壮汉,期间还不忘把没吃完的鸡腿塞到衣襟里,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小男孩见反抗无果,心机一动狠狠在壮汉手臂上咬了一口,壮汉疼的皱眉,吃痛之下猛地甩手,小男孩乘机挣脱出来,几个翻滚落地,拼命推开碍事看戏的人墙,照例逃跑。
可是,还没等他跑出多远,壮汉大步一跨就追上来,他大掌一翻,就把小男孩的脑袋死死扣在地面,“想跑?看我不摁死你!”
小男孩不管怎么折腾也动弹不了,急的面红耳赤。
“张戎快住手!”杨知念前脚刚踏进祠堂,就看到荒唐的一幕,因为父亲身体不适无法主持会典,所以让她来代劳,“你这么大一个人,欺负小孩子像什么样,还不快放开!”
“阿……阿念你怎么也来了。你是不知道,就是他偷走了村西头魏家寡妇的几只老母鸡,峰老头看门的大黄狗眼睛也是被他戳瞎的,最近村子里家家户户经常少东少西的,就是这小子成天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寻常看他可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居然敢动仙长的贡品,是你你能忍得了?!”
张戎越想越气,扭上小男孩的胳膊往外掰扯,“没爹娘的孩子心眼就是坏,看我不卸了你一条胳膊,替你早死的双亲好好教训教训你!”
小男孩疼的哇哇直叫,还不忘问候张戎,“我呸,你爹娘才没教好你,以小欺大算什么东西!?啊啊啊啊,疼疼!”
小男孩继续咆哮,“你们天天参神拜佛,不会真以为大难临头的时候会有神仙降临的拯救戏码出现吧?神都是骗人的,鬼都不信!”
话音刚落,就好似神灵急于印证自身的存在一般,本就明亮的屋子骤亮了起来,小男孩的头顶出现了一团光圈,白白的,非常耀眼。
光圈很快破开一个缺口,如推开了一扇天窗。
下一刻,从光洞中掉下来一个吱哇乱叫的小女孩。
“理泱,救我!啊啊啊……”那叫声,要比差点断了手臂的小男孩还要大声。
砰!
还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从天而降的小女孩正巧砸在了张戎脑袋上,张戎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两眼一白直挺挺倒下。
江桃眼泪丝丝的,揉揉发酸的屁股爬了起来,软软嗓音发着颤,“咦?不疼哎?!”
“当然了。你压着个人肉垫子肯定不疼,他可就受罪了。” 小男孩从张戎臂弯中爬了出来,指了指晕过去的壮汉。
江桃的出现让在场所有人为之震惊,吵闹的声音一瞬安静下来。
其中心境波动最大的当属小男孩,上一秒还在痛斥不信神佛,下一刻发间簪着两朵雪色绒花的少女,噙着泪就这样落在他的眼界。
简直像躲在暗处的神灵故意捉弄他,并且嘲笑他的无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弄清楚状况的江桃红着脸,踩着张戎后背蹦下来,张戎小腿还条件反射的一抖,无声的埋怨她粗鲁的行径。
“没关系,多亏你我才能脱困。”有人受罪也有人脱罪,小男孩嘻嘻一笑,替张戎原谅了她。
江桃脑袋懵懵的,脑海里全是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段理泱呢?
怎么只有她总是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
小男孩不嫌事大,顺手又摸走桌上几样吃食,一边吃,一边往怀里兜里塞,他还凑到江桃旁边,些许犹豫后把最喜欢的鸡翅递给她,“你吃吗?”
江桃‘啊?’的疑问了声,还没来得及作答,小男孩已经把鸡翅收了回去,“不吃就算了。”
“你又是从天上掉下的,不会真是神仙来的吧?”小男孩眨了眨黑漆的眼眸,认真看她一会,又自顾自的感慨,“……嗯,你确实和这群灰不拉几的飞鸟鱼虫不太一样,你的魂光算不上特别,就是单纯的白,白的有点可怕。”
江桃呆呆的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掉到这里来了,你说的魂光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都别发愣了,快抓住这个小毛贼!”
“仙子,是仙子下凡了,一定是仙长听到了我们的祷告!!”
村民们逐渐恢复神智,有的人要去捉拿小毛贼,有的人朝着江桃行跪拜之礼,不大的神像庙吵得要死还乱成一团。
“糟糕,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有机会再说。总之先谢谢你,‘救命之恩’改日再报!”小男孩说完,脚底跟抹油似的跑没了影。
“大家先冷静一下不要慌,先听我……”杨知念长叹了一口气,把江桃护在身后,尽力安抚着村民。
只不过,杨知念要说的话都没说完又有突发状况。
庙外一群人举着火把,敲锣打鼓的跑进来呼喊,“不好了,不好了,大家快跑!邪祟从东边杀过来了!”
救命,更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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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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