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教学楼,踩着早读铃响的最后一秒,蒋灏泽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地溜进了高三(七)班的教室。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琅琅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唯独他们几个的座位还空着。
灭绝师太王老师果然已经站在讲台上,穿着一身灰色的职业装,扶了扶她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凌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刚刚坐定的几人。她的视线在蒋灏泽身上停顿了两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哼,敲了敲讲桌:“拿出语文课本,第一单元背诵,《逍遥游》,开始!”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诵读声,有流利顺畅的,也有磕磕绊绊、明显没背熟的。蒋灏泽松了口气,把书包塞进桌肚,动作幅度很大,引得前排同学回头看了一眼。他懒洋洋地抽出语文书立起来,像一道屏障,挡住了老师的视线,目光却习惯性地投向斜前方。
梦语星的座位在他左前方隔了两排的位置。她坐姿端正,背脊挺直,低着头,柔顺的马尾辫从颈侧垂下,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阳光照在上面,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她正在认真地看着课本,嘴唇微动,跟着大家一起默诵,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阳光透过窗户,恰好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颗红色的痣,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像是一颗会发光的星辰。
蒋灏泽看得有些出神。高二那年,他因为打架次数太多,把隔壁学校的校霸打进了医院,被原学校“劝退”。父母忙着做生意,没时间管他,便托关系把他转到了这所远离市中心的普通高中,直接插班到了高一年级。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室,在一片嘈杂和好奇的目光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梦语星。她正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侧脸在光线下美好得不像真人,眼角那点红痣,像烙印一样瞬间烫在了他的心上。
一见钟情?他蒋灏泽从前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都是小女生的矫情幻想。可那一刻,他信了。谁也不服、天不怕地不怕的蒋灏泽,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怦然心动”,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女孩面前,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怯懦和小心翼翼。
他知道她的故事。班里人都知道。初中时,她因为长得好看,又性格安静,被几个女生霸凌。她们堵她、骂她、抢她的东西,最后一次,其中一个女生拿起石头砸向她,她下意识地用左耳去挡,从此左耳就失聪了。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很少和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只有李静和季萌萌两个好朋友。
蒋灏泽心疼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他怕自己身上的戾气,会惊扰了这份宁静的美好;怕自己“坏学生”的标签,会让她更加抗拒。所以,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在她被别人欺负时,不动声色地出手帮忙——比如,警告那些嘲笑她左耳听不见的男生,比如,在她忘带伞时,让张煜杰“碰巧”把伞借给她。
三年了。他默默地看了她三年,捣蛋、打架、惹是生非,像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却唯独不敢轻易去靠近她。这份喜欢,藏在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朗朗的读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蒋灏泽烦躁地扒了扒头发,额前的碎发被揉得乱七八糟,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意外地发现,今天的教室似乎有些不一样。后面的黑板报旁边,空出来的一大块墙壁上,似乎新贴了什么东西,用几张透明胶带固定着,边缘还微微翘起。
早读课一下,王老师刚走出教室,教室里瞬间活跃起来。不少同学伸了个懒腰,揉着酸痛的脖子,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后面的墙壁。
“哇!这是新出的高考励志海报吗?”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率先喊了一声,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设计得挺好看啊!这颜色搭配绝了!”
“这画工,也太牛了吧!比学校发的那些印刷海报强多了!”
蒋灏泽本来没什么兴趣,他对这些励志口号向来嗤之以鼻。但听到“画工绝了”,心中一动——班里最会画画的就是刘浩然,他的素描曾得过全市一等奖。他也站起身,仗着一米八五的身高优势,隔着人群朝那边望去。
那是一张手绘的大型海报,足足占了半面墙。底色是深邃的星空蓝,像是深夜的天空,上面用荧光笔勾勒出璀璨的星河,星星点点,仿佛触手可及。星河下方,画着一个个穿着校服、奋力向上奔跑的卡通小人,他们脸上带着坚毅的表情,朝着星河的方向前进。海报顶端,用遒劲有力的艺术字写着:“奔赴星海,此间未来——致我们的十九岁”。字体是渐变的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旁边还有一行稍小但同样清晰的字:“设计/绘画:刘浩然”。
“可以啊,浩然!”张煜杰第一个拍着刘浩然的肩膀,大声称赞,语气里满是佩服,“这水平,不愧是咱们班的灵魂画手!这星空,简直和真的一样,太绝了!”
刘浩然被大家围在中间,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脸颊微微泛红,脸上是掩不住的自得:“没什么,班长说学校要求每个班弄点激励人心的东西,迎接高考倒计时,我就花了两个晚上画了画。”
“你这叫随便画画?那我们画的岂不是儿童涂鸦了?”季萌萌大嗓门地挤到前面,她性格向来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海报,又看向刘浩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刘浩然,你也太厉害了吧!这构思,这色彩,比外面文具店卖的那些海报好看一百倍!我都想求一张临摹版了!”
李静也站在人群外围,温柔地笑着,轻声对旁边的孟芸怡说:“真的很棒,看着就让人觉得充满希望。尤其是这些奔跑的小人,感觉一下子就有了学习的动力。”
孟芸怡扶了扶眼镜,她平时最喜欢看小说,对这些文艺的东西很有感触,点头附和:“嗯,尤其是‘十九岁’这几个字,写得很有感觉。十九岁,正是追逐梦想的年纪,配上星河的背景,寓意真好。”
蒋灏泽的目光扫过海报,从璀璨的星河到奔跑的小人,最终定格在右下角。那里,在星河的尽头,画着一个独自跳舞的女孩剪影。虽然只是简单的线条勾勒,却能清晰地看出她优美的舞姿——裙摆飞扬,双臂舒展,像是一只即将展翅的蝴蝶。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女孩的眼角,被特意点上了一个小红点,在深邃的背景下,格外醒目。
蒋灏泽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鹰隼一样,紧紧地盯着那个小红点。他猛地转头看向刘浩然,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刘浩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手指紧张地抠着衣角。
班里其他同学还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这跳舞的小人是谁啊?画得挺有意境的。”
“不知道诶,可能是象征着我们追逐梦想的姿态吧?舞蹈代表着自由和热爱,挺贴合主题的。”
“还是浩然想的周到,元素丰富,既有拼搏的力量,又有温柔的美感。”
蒋灏泽绷着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到海报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跳舞的剪影。越看,心越沉。那姿态,那神韵,尤其是那颗红痣……除了梦语星,还能是谁?他见过她跳舞。去年学校的文艺汇演,她和几个女生一起跳了一支现代舞,穿着白色的舞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那一刻,她像是发光的天使,让他移不开目光。而海报上的这个剪影,和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涩的醋意,猛地窜上他的心头。刘浩然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开始注意梦语星了?还把她画在了这么显眼、寓意又这么好的地方?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对她的心思吗?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骨节分明。周围同学们的议论声,季萌萌对刘浩然的赞美声,都变得有些刺耳,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
“泽哥,怎么了?这海报有问题吗?”张煜杰凑过来,小声问道。他和蒋灏泽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的脾气,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平时的蒋灏泽,就算不高兴,也不会露出这样阴沉的脸色。
蒋灏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不能在这里发作,那样只会让梦语星难堪。他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眼神依旧冰冷:“没问题,画得挺好。”他抬手,状似随意地拍了拍刘浩然的肩膀,力道却不容小觑,几乎是捏着他的肩膀,“浩然,深藏不露啊。”
刘浩然被他拍得身子一歪,肩膀传来一阵酸痛,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解释:“泽哥,你别误会,我就是觉得……觉得加个舞蹈元素比较好看,代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嘛……而且,梦语星同学跳舞很好看,我就是觉得这个剪影很适合她,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蒋灏泽挑眉,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想法不错。”
他不再多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他再次看向梦语星的方向。她似乎也对海报产生了兴趣,正和李静、季萌萌一起站在人群后面,仰头看着。她的目光在海报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个跳舞的剪影上。
她看到了那个小红点吗?她认出那是自己了吗?她会怎么想?会觉得刘浩然的做法很浪漫,还是会觉得困扰?
蒋灏泽发现,自己竟然在紧张。他害怕从她脸上看到对刘浩然才华的欣赏,害怕她会对刘浩然产生好感,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梦语星静静地看了海报几秒,目光在那跳舞的剪影上停留了片刻。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惊喜,也没有羞涩,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淡淡的,然后便和李静她们低声交谈着回到了座位。
蒋灏泽松了口气,随即又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一张海报而已,他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吗?
可是,那张名为“奔赴星海,此间未来”的海报,那个属于“十九岁”的憧憬,以及海报上那个孤独起舞的影子,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原本就因清晨那个梦而变得异常敏感的心底。
十九岁……他们的十九岁,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和梦语星考上同一所大学吗?他们会有机会走到一起吗?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又预示着什么?
蒋灏泽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第一次,对“未来”这个词,产生了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渴望——他渴望和梦语星有一个未来。同时,心底也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于潜意识里的恐惧,他怕这个未来,会像梦里的粉色蝴蝶一样,最终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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