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雪上车，段泠态度自然地递了一瓶水给她，然后开车，一路问她这一天的工作情况，强度大不大，同事好不好相处，江荣安排的饭好不好吃等等。

只要不是傻瓜都猜得出来段泠的意思，他丝毫不掩饰超出一般朋友界限的意图，可是卿雪半点没有和任何人相识相交循序渐进再到相恋相爱的打算。她是所有感情都淡漠的人，除了妈妈，这个世界上，她不可能对无论旁的谁再去寄托情感。

因为她一直没有多余的精力。

到小区楼下，段泠停好车，卿雪纠结再三终于决定还是开口：“其实不用你特意接我，我自己可以回来。”

段泠说：“我接也可以。”

见卿雪皱眉，又说：“我今天也加了会班，下班路上去超市，看到抽纸打折，想问你需不需要，打你电话没接，问了江荣才知道你还没下班……不算特意，不要觉得过意不去。”

卿雪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他从后座拎出来两个最大号的超市方便袋，下意识伸手要接帮着一起提。

段泠给了她较轻的那袋，说：“都是日用品，给你也带了一些，牙膏这种，肯定少不了要用的。”

卿雪默默跟着段泠进了他的屋，灯光打开，仓促间简略扫了一眼客厅，装修风格和她住的那间并无二致，原木为主，只是他这边东西摆得多，显得更温馨一些。

段泠给她拿拖鞋，见她拘谨，就没招呼她进屋再多说别的，两人蹲在玄关处，分赃一般分完了两袋物品。卿雪走之前拿走了地上的购物小票，段泠看见了，却是没说什么。他当然知道不是非要做这件事的，只是如果不找这样的事情去做，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接触更多，再去拉近关系。

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真叫何溪言给说中，见过一次，便就念念难忘了。

十分钟不到，段泠微信上收到了卿雪转来的红包，她稍微给凑了个整，不到140的东西，她发了150的红包来。段泠收了，收得无声苦笑，心下在盘算，以后还是找别的机会见她吧。今天的做法效果非常不理想，虽然她没说，但也看得出来大概让她产生了不小的心理负担。

卿雪把日用品收纳好之后，也没着急去洗漱，打开电脑又开始搜索赡养费官司的应诉事宜。凌晨一点多，她大致心里有了数，较拒绝支付赡养费的问题而言，开庭不去的问题显然小得多。不应诉不答辩，法院缺席判决，至多判决结果于她不利，也许会判她多给钱。

还好她已经没有钱了。

然而不甘心，仍是不甘心。

又去搜可以不履行赡养义务的情形，有人归纳了几种情形，对照自己的情况，她着重在空白纸上记录下了能被采用的两点：“1、子女无赡养能力；2、父母存在严重过错。”

再搜一搜，又有人说赡养是不附加任何条件的法定义务，不存在可以不履行的情形。

各类观点看得她脑袋懵懵的，对着搜索框，不知道还可以追加什么关键词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第二天出门时，卿雪在门口就碰上了段泠。

段泠见她眼神迷离不大清醒的模样，问：“还是困？”

卿雪应景地打了个哈欠，抬了下手里的杯子，黑黢黢的咖啡在视线里晃了晃，她说：“等下喝咖啡就不困了。”

段泠问：“这是早饭？”

卿雪答：“还有面包。”

说着随手挂断打进来的陌生电话。

段泠点头，和她前后进电梯，一边闲聊：“今晚还加班吗？”

卿雪摇头，“晚上约了朋友吃饭。”

段泠侧身看她，三秒钟后，在猜得到答案的情况下还是不放心地问了：“和男朋友？”

“不是。”卿雪说，“和之前的邻居。”

段泠松了口气，“法院工作的那个？”

“嗯。”

还想再追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就看到她再次挂断打来的电话，拉黑。

电梯门开，担心段泠要开口主动提出来送她，卿雪第一时间告别：“我坐地铁，拜拜。”

段泠站在原地，直看到她跑开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移步朝车位去。这会儿倒不是在想找什么合适的借口见她，他更好奇不停给她打电话的人究竟是谁。

假期里几次在何溪言的极力撮合下见面，他就发现一直有人给她打电话，但她一次没有接听过，和今天的反应一样，次次都是第一时间挂断，紧接着拉黑。

不是没想过直接问她，每回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再等等，他想，等再熟悉一些，问起来会更加适宜。

一到公司，卿雪就忙得吃饭喝水的时间都紧张，自然忘记了骚扰不断的电话和她成为被告的事，新团队的氛围让她非常舒适，每个人都在忙手头上的工作，不会有多余的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比如在这里，就不会像之前在学校那样，不是有人积极地张罗她相亲，就是有人隔三差五打听她家庭情况，好像对她特别关心特别好奇，爸妈做什么工作的？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放假不回家啊，中秋国庆也不回？二十六岁可不小了，该结婚了，想找个什么样的？警察多好的职业，见一见？女孩子还是务实一点好，眼光不要放得太高，回头把自己耽误了……

她疲于应对，好在三年教书时光里，除此之外没遇到其他再不顺心的事。

如果不是卿刚突然找到她，她是特别愿意一辈子就做个老师的。

但是，为什么会找到她呢？

大学离家到现在，她和卿刚联系只有过一次。甚至毕业那年，她都是分秒不停地就离开得远远的，就是怕老家那边的人会找到她。结果，居然还是被找到了……

时间很快走到傍晚六点，按着张南星发来的地址，卿雪离开公司先去火锅店等位，调休的周六晚上，火锅店里的食客和小长假一样多。坐在店外凳子上等待的时间里，卿雪复习了一下此前查到的相关法律知识，想了想接下来要咨询张南星的几个问题。

张南星到时，正好快排到她们，她把手里的奶茶给卿雪，喜滋滋道：“我馋这家火锅好久了，啊毛肚黄喉！好香好香！”

和她不一样，卿雪对任何食物的喜好都不强烈，原因可能是当各式各样的美食扎堆朝她涌来时，她在十数年里早已习惯的寡淡味觉一下受到的刺激过大，以致一时分辨不得何为好吃何为好香。

火锅、烧烤、奶茶、炸鸡等等这些，她都是大学之后才第一次吃到。

曾经有大半个月，她花钱花得非常厉害，兼职挣来的不少钱，那些积攒着的，一个学期里一分舍不得动的钱，在内心的极度空虚和惊恐之下，她一个寒假全部花完。

也是那时候，她彻彻底底地明白，钱的的确确是好东西，它会让一个人，不那么……想死。

饭吃到一半，张南星终于结束了她对工作对生活对社会现状无伤大雅的抱怨，咕嘟咕嘟喝可乐，问卿雪：“现在是结束手里的项目再去Z城？”

卿雪点了点头，“大概要两三个月之后了。”

“那时候去Z城多冷啊，那边冬天得有零下二三十度吧……去那里有事？”

卿雪说：“去见我妈妈。”

“然后就留在那边工作吗？”张南星问，“不回来了？”

“应该不回了。”

张南星说：“那等我有时间去旅游找你玩……听说那边春夏天的时候特别漂亮，你带我去大草原上骑马，喝奶茶，吃烤全羊……”

说着说着又把自己说高兴了，好像人已经纵马在草原上奔驰一般。

卿雪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总算一顿饭快结束时，张南星手机响，她打开微信看了眼，然后哀嚎：“就一天假！为什么也要安排我们去开会啊！刑事条线的会，关我们法庭什么事啊！”

卿雪趁机问：“单位通知开会？”

张南星叹气，“条线培训。真是服了，居然安排在星期天。”

卿雪深深呼吸，开口：“有件事情想咨询一下你们专业人士的意见。”

张南星放下手机看她，“什么事啊你说？”

卿雪：“法院寄传票通知开庭，不去的话其实是可以的吧？”

“可以是可以，”张南星说，“被告方吗？其实出庭应诉比较好，方便查明事实，只听原告单方陈述和举证，法官神通再大，也有查不清犯错误的时候。比如借贷纠纷这种，往来账目多的话，碰上原告隐瞒还款情况，被告自己不出庭去说，法官也很难查。”

“不是借贷……是赡养官司。老家那边有个朋友想问，法律上讲，赡养义务有免除的情形吗？”

张南星摇头，“法定义务，法律法规司法解释都没有相关免除情形的规定。”

“那种父母不抚养子女的，子女也必须要赡养父母吗？”

“法律规定看，是这样没错。”说到专业问题，张南星不自觉认真起来，解释道：“父母是否尽了抚养义务，不是子女承担赡养义务的前提或者条件。这是一种强制性的法定义务，法定义务的意思是，无附加条件的必须履行，甚至不能由双方约定进行排除。”

卿雪问：“假如父母对子女犯罪呢？我看网上有一种观点认为，对子女犯罪，比如遗弃、虐待、杀害的，可以免除赡养义务。”

张南星点头，“学界是有这样的看法，从对被继承人实施犯罪会丧失继承权的规定进行类推，有人提出来子女若是作为父母犯罪行为的受害者，还要反过来去赡养加害者，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但是，目前来说，这只是学术界的主张，法律对此是没有明文规定的。而且实务上，即便法官内心赞同这样的观点，但由于没有法条支撑，是没有人敢作出这样的判决来的。”

说罢停顿两秒，谨慎问道：“你咨询这个问题的朋友，他被父母实施过犯罪行为？”

卿雪轻轻“嗯”了一声。

张南星略微沉默少时，斟酌道：“如果审查下来，的确存在严重情形的话，也许……”

“要提供证据？”

“那肯定要的，如果有刑事判决……唉，我还是给不了明确意见，支持免除赡养义务的判决……”说着摇头叹息，张南星继续道：“老实说，这个问题我真没有深入研究过……也许会判决减轻赡养义务，比如降低标准少给点钱这样，完全免除的话……违背传统美德违背孝文化风俗的裁判，太难太难了……”

卿雪问：“你们办案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案件？”

张南星仍是摇头，“说小时候父母没尽到抚养责任所以抗辩不履行赡养义务的倒是有，不过都没支持……目前养老形势已经不太好，社会承担不了那么大的养老责任，养老育幼的主要主体还是家庭……再来，父母子女身份关系的客观事实在，法律之外，伦理角度也是一定需要慎重考虑的。”

卿雪叹道：“所以即使子女被父母伤害再多再大，也是没有断绝亲子关系的可能的，是这个意思吗？”

张南星答复得肯定：“是，血缘关系不能通过任何方式断绝。”

除了死。

卿雪早已一万次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