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傩活动过后，裴长映的生活却未回归平静。

从温泉回来的当天下午，邓良举忽然心血来潮来了趟医务室，找她谈话，给她派发了个新任务。

过几天学校组织郊游，那么多的学生，安全是头等问题。

“温室蝴蝶大批死亡，多亏了裴医生，不然学校不知道要赔多少钱。我来呢，是想让你在教职工培训大会上，教些必要的急救知识，以防学生出事时，老师们不懂救治耽误伤情。”

在体育馆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演讲，记忆犹新。熟悉的场景，裴长映却没有上次那样抗拒。老师们学会急救知识，利己利人，也能减轻她的负担。

培训会这天，天气晴朗。

全校老师到场，坐在升旗台下，观摩裴长映演示正确的急救流程。裴长映的急救知识很扎实，没有丝毫注水。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邓良举安排的任务，眼看就要成功。裴长映拿着话筒站在升旗台上，怕老师们听不明白，讲解得非常详细。

可到了心肺复苏环节，却让她犯了难。

最重要的道具假人，她忘记带过来了。

心肺复苏不能空手演示，她只好让邓良举控场，自己赶回医务室，在储药间寻找道具假人。

可找了十五分钟，仍旧毫无头绪。

恰在她为难时，孟青尧找了过来。

“校长看裴医生这么久没回去，让我来看看哪里出了问题，顺便给你搭把手。”

“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裴长映垂头丧气，“整理药物的时候，不知道把假人搁到了哪个角落，怎么都找不到。”

她不信邪，默契地和孟青尧对视一眼，合力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储药间来回翻找。

十分钟后，依旧一无所获。

“平时这储药间就裴医生进出，道具假人又不会长腿跑掉，裴医生好好想想，你真的买了吗？”

“是不是……哪段记忆发生了错乱？”

孟青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提醒了裴长映。

她恍然间，将手里攥着的一瓶银翘片丢回箱子里，直起身回头，满眼错愕地望着孟青尧。

“我想起来了。”她深吸口气。

“当初采购医用器材和药物时，没考虑教职工培训这层，就没把道具假人列入采购清单。”

她真的没买道具假人，白白找了半小时。

糟糕，简直糟糕透顶。

以前学校应该有道具假人的，就是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孟青尧安慰她：“找不到也没事，你跟邓校长说明情况，下次培训大会接着演示也一样，现在无实物教学，约等于白费功夫，没什么意义。”

这是最切实的办法了。

裴长映最后看了眼医务室，终于放弃。

在老师们的期待中，两人空手而归。

邓良举问清楚原因，失望地点点头，提前结束了培训大会。

等升旗台下的老师交头接耳准备离开，他脑海里，却乍然蹦出一个方法，急声喊停了走远的裴长映，把所有人都叫了回来。

“裴医生等等！”

“所有老师都先别走！回来回来！”

众人纷纷看向台上，却见邓良举把话筒搁在桌子上，脱掉西装外套。他躺在本该放着道具假人的软垫上，中气十足朝裴长映招手。

“没道具有什么打紧，一样能演示，我给裴医生当假人！”

活人演示效果没区别，裴长映并不介意，她折身回来，重新走上升旗台，把话筒移近方便收录声音。

正要跪坐下来演示如何正确进行心肺复苏，主动请缨当假人的邓良举又改变主意，从软垫上爬起来。

“不行不行，这样不太合适。”

他想起家里性格敏感、三天两头来学校撒泼的妻子，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平白惹出事端，于是穿起褪色的西装外套，退到一旁。

“换个女老师吧，我不合适，不合适。”

他拍了拍话筒，对台下喊，“谁愿意上台协助，举个手，要不然裴医生就自己挑个女老师。”

挑个女老师？

裴长映从台下形形色色的面孔扫过，停留在孟青尧身上。

意料之中，孟青尧举起了手，可她刚举到一半，却听见裴长映说：“我自己选一个吧。”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孟青尧。

在他们看来，裴长映很少跟别的老师打交道，这个学校里，只有孟青尧和她的关系称得上比较好。心肺复苏，谁上台都一样。和相熟的人搭档，会自在一些。

众人等在台下，料定裴长映挑人演示，肯定会选孟青尧。却见裴长映抬手，指向了孟青尧身旁那个三十来岁的女老师。

“何渡老师，麻烦上台协助我一下。”

“我？”那叫何渡的女老师用手指着自己，不确定地重复问了一遍，她也觉得裴长映肯定会选孟青尧。

哪里出了差错，她不知道。

“对，就是你，何渡老师。”

裴长映说不清为什么，不敢选孟青尧，不敢。她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看向孟青尧，发现孟青尧将手垂回了身侧。

孟青尧眼底碎屑的光暗下，熄灭了。

何渡没有出列，反而看了眼孟青尧。

等裴长映又喊了一遍，她才从人群里走出来。

略卷的长发挽在脑后，宽得像睡衣似的黑T恤掩盖不住那抹成熟风韵，脚上踩着与她气质反差的绿色恐龙拖鞋。

何渡没有上台，凑到裴长映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句什么，面色尴尬。

裴长映叹气，让何渡回到座位，重新物色人选。

她相信人之间存在磁场，因为孟青尧没和她对视，她却感应到了对方藏于平静外表下的起伏情绪。

“孟老师？”

孟青尧抬头看她，笑问：“怎么了裴医生？”

裴长映终于确定，孟青尧在难过，为自己避开她选别人而难过，她说：“我希望，孟老师能上台，协助我完成心肺复苏演示。”

“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孟青尧走上升旗台，躺在软垫上。

裴长映俯下身，借着整理垫子的动作，向孟青尧解释：“何渡老师今天没课，参加教职工培训会时，刚睡醒匆匆从宿舍出来，没穿内衣。不好演示心肺复苏，所以临时替换孟老师上来。”

让何渡协助的选择很正确。

因为她跪坐在孟青尧身边，手搭在孟青尧的脸颊时，原本无波无澜的心渐起涟漪，开始紧张了。

她刻意躲避孟青尧的视线，看向台下的老师。

“心脏骤停缺氧，五分钟左右会导致脑损伤。我们先确定患者是否还有意识，检查呼吸，能有AED最好——”

“检查口腔异物，开放气道，方便进行人工呼吸。”她将双手置于孟青尧脸颊，拇指搭于下颌，使孟青尧轻仰起头。

流程正常，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孟老师……”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央求，你现在是昏迷状态，闭上眼睛好不好，演的逼真一点。”

演示而已，没必要那么认真。

这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又有点不对劲。

孟青尧听话地闭起眼睛，几秒后又使坏地睁开，一瞬不移注视着裴长映，眼中笑意分明。

“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裴长映只好坦白：“……我紧张。”

孟青尧不再逗她，顺从地闭起了眼睛。

中间的交流只有短暂几秒，台下的老师们甚至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裴长映挣脱开孟青尧视线后，很快进入状态。

胸外按压，首先需要暴露患者胸部。

裴长映跳过这个步骤，只在口头提醒。

“施救时，找到患者胸骨下半部分的位置，将手掌相叠，十指相扣，垂直向下按压，大概100次/分。”

说着，她隔着衣服给台下众人演示一遍。

却难为情地，将手掌向上偏移一寸，避开了孟青尧的心口。

如果现在不是演戏，孟青尧真的出了事，她一定遵循既定规则，严谨地进行心肺复苏。

可现在只需要让老师们知道步骤，她的手，怎么也无法停在孟青尧胸前。

“救护车赶到前，循环进行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每循环五次，检查一次患者的呼吸脉搏。”

她捏住孟青尧的鼻翼，俯下身偏开头，形成完美的错位，在全校老师的注视下，进行没有实际接触的人工呼吸。

裴长映觉得，距离太近了。

近到她们的气息相撞，她嗅到孟青尧发丝间的淡香，被这抚入心脾的气息包裹，温和的如同柔软的蚕丝，却又藏着丝若有若无的侵略性。

她有一瞬间晃神，被勾走神思，忘了起身。

孟青尧觉得，距离太远了。

明明她们保持着人工呼吸的错位动作，近得能看到裴长映脸上被阳光照着的细小绒毛。只要她假装无意偏过脑袋，就能吻到裴长映。

可她不能这样做。

她们的距离太远了，远到她仍旧心怀胆怯。不敢做的事，不敢宣之于口的话，有太多太多。

时间仿佛静止。

树荫里一声尖锐的鸟鸣，唤醒了裴长映。

她直起身，连带着拉走了孟青尧的纠结。

“流程就是这样，等培训会结束，各位老师可以自行练习，我在这里，不过多演示——”

话没说完，就被孟青尧打断。

“刚刚胸外按压，裴医生按得不对，位置偏了。”

“哪里偏了，没偏……”

裴长映咬着牙不承认，她实在难以在孟青尧清醒的情况下，在这么多人面前，将手按在孟青尧胸前。

她正要起身，结束这短暂的演习，更多解释的话，却被硬生生截断在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孟青尧带着她的手，摁在了柔软的心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