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尧洗完澡出来,裴长映还没睡。
视线所及亮堂一片,她终究没忍住换了灯泡。
“裴医生怎么上去的?”
“叠了两个凳子,踩着换的。”
气氛很怪,孟青尧没察觉。她将衣服丢进洗衣机,目光落在凳腿明显不稳的狭窄凳子上,庆幸裴长映没有摔下来。
“以后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了,真要换灯泡,也等我洗完澡出来给你扶着凳子。自己上去,一个站不稳摔下来,就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了。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懂这些。”
“就是等不及你洗完澡,我才自己换的。”裴长映低声辩解。
“什么?”
裴长映不肯说了。
“以后停电有别人在,不要拿手电筒进浴室了,这样……总之,不要拿。”
她的话模棱两可。
孟青尧靠近,“裴医生以为我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裴长映没反应过来。
很快,她读懂了这句话里的深意。
孟青尧知道光影会投射玻璃门上,为什么还带手电筒进去?
无数画面在脑海里轮转播放,裴长映沉沉呼了口气,脑中思绪乱成线团,恨不得立刻逃离这是非地。
“光光。”孟青尧忽然喊了声。
裴长映注意到孟青尧没有曲手指喊鹦鹉的动作,联系起“存款全都裴光光”的昵称,心想孟青尧肯定在叫自己,这次总不可能像“小映”那样闹乌龙了吧。
“孟老师叫我?”
“嗯?”孟青尧压住笑,又喊一遍:“光光?”
裴长映正要回答,却见笼子里的手养鹦鹉抖擞起精神,扑扇翅膀落在孟青尧肩膀,温顺地蹭了蹭她的发梢。
孟青尧的鹦鹉,原来真的叫光光。
裴长映脸一红,发誓以后再也不胡乱回应。
孟青尧弯腰靠近,清了清嗓子喊:“裴光光?”
裴长映没应声,坐在布艺沙发里,别别扭扭地低着头。
“这次是真的在喊你,裴医生。”
气氛变得很安静。
只剩水滴顺着墙壁滑落的滴答声。
孟青尧没有再逗裴长映,她走远了,笼罩鼻息的沐浴露香味变淡。
光光飞回笼子,不怕生地乱蹭大胖嫩黄的腹羽,时不时响起几声喳叫。
裴长映再也坐不下去,准备回卧室休息时,却发现孟青尧并未离开,而是站在她的标本墙前,定定地出神。
“这个标本,裴医生什么时候放上来的?”
顺着孟青尧指的方向,裴长映看到了那个平平无奇的枯叶蝶标本。
不论是蝴蝶还是标本框,都过于老旧,普通得没有出挑处,挤在十几个精美昂贵的蝴蝶标本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去芒城读博前,把家里积攒的标本都整理了起来。最近我爸想带去昆虫研究院,长泞怕我伤心,在我爸动手前,顺道带了过来给我。”
“是谁送的,裴医生还记得吗?”
裴长映摇头,只记得这是很多年前的标本。
滑雪事故的后遗症侵吞记忆,给她制造了完美的借口,让她在记不清人或事的同时,不会有过多的心理负担。
“高中时谁送的吧,我也记不清了。”
“记不清”几字,割在孟青尧心头。
“你没想过打开看看吗?”
“看什么?”裴长映不太理解,她觉得现在的孟青尧怪得出奇。
“书上都说,标本框夹层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孟青尧背对站着,简短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裴长映将枯叶蝶标本取下来,放在掌心。
然而由于运输不当,里面的枯叶蝶已经支离破碎,勉强粘合着。
一旦打开标本框就会碎得彻底,再难挽回。
标本框夹层只有薄薄一层,能放什么东西?
她暗暗测量,什么都放不了。
她把枯叶蝶标本放回原位,想起雷雨季节停电频繁,为了感谢孟青尧这段时间的收留,她从行李箱拿出一个电池款小台灯,放到孟青尧手边。
“晚安,孟老师。”
“晚安。”孟青尧神色些许落寞。
孟青尧还要吹头发,裴长映没再打扰她,道了晚安后回了卧室。
单人床材质硬,没垫厚毯子,裴长映夜里睡不踏实,睡梦中不停嘤咛,六七次无意识伸手,想要挠正在长肉发痒的伤口。
孟青尧走过隔帘,悬着心看裴长映翻来覆去的大动作,为了防止裴长映抓伤,无奈坐在了裴长映床边,将那乱动的手摁停。
而她自己,失眠一宿没睡。
第二天清晨。
裴长映说话,总保持着一种僵直的姿势。
“你怎么了?”
“我……落枕了。”
孟青尧正在喂鹦鹉,想笑又不敢笑,“裴医生需不需要我的援助?”
裴长映目色躲闪,脖子根本动不了。
她一向睡姿很好,无法理解这种光荣事迹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很想硬气地说不用,可她身为医生,无法放着落枕的脖子不管。
“……需要。”
孟青尧问:“我该怎么帮你?”
“颈椎关节紊乱,小关节面长期处于闭合状态,丧失了活动度——”
孟青尧打断她:“说人话。”
裴长映不作声了,指导孟青尧帮她做了套颈部按摩,又像武侠剧里掰脖子的桥段那样,拿毛巾半抱住她的脖子,慢慢往两个反方向拉。
一连套下来,落枕缓解了许多,脖子能小幅度转动了。
她捂着后颈,却见孟青尧用手压了压她的床垫。
“我还挺佩服裴医生的。”
“什么?”
“没有弹力不说,还很硬。你在这张床上,一声不吭睡了那么多天。”
“还好吧,也没那么严重。”其实她第一晚就开始难受了,但这是孟新竹周末过来睡的地方。她占了孟新竹的床,觉得自己没立场提睡得舒不舒服。
“我给你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柔软垫面,仔细挑了好久呢,怎么搬过来就被掉了包,不行,我得找店家理论。”
裴长映耳边嗡的一声。
“给我买的?这不是孟同学的床吗?”
没等孟青尧回答,她又在心里捋了一遍。
孟青尧和孟新竹是亲姐妹,偶尔过来住,没必要在卧室里摆两张单人床。裴长映想起她搬来那天,床还很新。
那张床,很可能真是特地为她买的。
孟青尧没应声,转移了话题。
“正好周末,裴医生洗洗漱,等会儿出去给你买一套新的床垫,免得你今晚又落枕。现在这张床实在太硬,坐都坐不久。”
“我要搬走了。”裴长映提醒她。
“没事,能睡几天是几天,就当是给小竹买的,它又不会跑。”
孟青尧面不改色,裴长映心知她这样说只是不想自己有负担。从一个人身上接受太多,却无法回馈,于她而言才是负担。
可孟青尧执意要做的事,别人是拦不住的。
裴长映最终拗不过,陪着她去了家居商城。
挑好床垫,她怎么也不肯依孟青尧了。
“我来结账。”
“我给自己妹妹买的床垫,裴医生买什么单?”
裴长映没拆穿,也没冒怂退缩,“我落枕时你帮了我,应该有来有往。”
她掰着大道理,一板一眼地说教。
孟青尧笑她:“裴医生好像年级教导主任。”
“那教导主任想为这张床垫买单,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裴长映有些泄气。
“等你比我大的时候再来结账吧。”
裴长映一时间没了话,“孟老师这是耍赖。”
她三十岁,孟青尧三十二岁。
除了乘坐时光机,哪有办法逆转这个年龄距离?
最终还是孟青尧买了单。
因为裴长映说不出更贴切的歪理反驳她。当老师的人,总是有很多大道理。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呢。”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还清。”
裴长映怔住,孟青尧也不打算解释。
似是而非的牵连,才最让人割舍不下。正经划清界限,反而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孟青尧和导购交流付了钱,让搬运工帮忙拉床垫回学校。回头,裴长映已经不见了人影。
隔了小十分钟,裴长映回来了。
孟青尧心细如发,哪里猜不出裴长映是为刚才买单的事纠结,悄悄去买了什么东西补偿她。
她被裴长映抱着的两箱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知道那是买给自己的。
“裴医生觉得,我什么时候能吃完?”
裴长映怀里,是整整两大箱鱼肝油。
一看被发现,她也不藏着掖着了。
“对夜盲症有好处,一天一粒,吃完应该会改善。校医务室里没有,我只好在外面买了。”怕孟青尧拒绝,她又似是而非地补充,“药房打折,两箱鱼肝油没多少钱。”
她不清楚孟青尧喜欢什么,只知道孟青尧缺什么。她怕自己搬走后又停电,夜盲症会给孟青尧带来许多麻烦。
把鱼肝油放进后备箱,她犹豫不决,说得官方客套:“加个好友吧孟老师,方便以后在工作上联系。”她们既没加好友也没电话。
她没有同时和一群人社交的勇气。
一个孟青尧,显然容易得多。
“好。”
孟青尧解了锁后切换界面,重新注册了一个微信账号。
为什么要重新注册一个小号?
看着那张崭新的个人名片,裴长映最终没问,扫码加上了好友。
回到车上后,孟青尧坐在副驾里,无声切换回了微信大号。大号的好友不多,她点开通讯录,置顶是叫“存款全都裴光光”的好友。
点开聊天框,之前的聊天内容寥寥无几。
最后一条消息,是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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