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是腊月生的,这一年春节刚过,她两岁了。两岁的孩子正是最好动最好玩的时候,吴界却觉得他女儿不太正常,也不是说不正常,就是太过正常,显得有些超出年龄的不正常。
白羽自从周岁左右会说话了,第一句不是叫吴界这个“假爹”,也不是寻常孩童开口就会叫“娘”,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白羽。”
吴界当时没反应过来,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她用奶声奶气,咬字还不甚清晰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叫我,白羽。”
吴界登时就炸了,他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什么样,但他女儿绝对不正常。她一岁把自己的名字从“沈念”改成了“白羽”。一岁半走得稳路了就开始要书看,吴界当时以为这是个“文曲星”下凡,还乐了一阵子,想着估计是继承唐琢读书人的基因了,但她不看四书五经,不看经史子集,也不看诗词歌赋,偏挑史书去看,野史杂谈、游记八卦、志怪话本也爱看,这么多怪异行为下来,好像一岁多就识字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镇上有一家武馆,武馆的年轻师傅前几年离开了,一直都是一名老师傅带着孩子们练武,这老师傅自从知道吴界身手不错后,就邀他去武馆教学,聘他当武馆的老师。
开始邀了几次,吴界都推辞不受,后面来得多了,他想虽然他有积蓄不至于坐吃山空,但没有个正经营生,别人也会对他们父女说三道四,为了免去那些麻烦,他就去武馆当了一名武师傅。
白羽从小在武馆长大,却没对习武有一丝半点兴趣,吴界遗憾自己一身武艺无人传承,于是把精力都耗费在武馆那些小娃娃身上了。
这日傍晚,吴界从武馆回家,家中一片安静漆黑,他心里有疑,往常这个时候念儿都从王夫子家回来了啊?
他在院子里打水洗手,压水井“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边响,他一边冲屋里高声喊:“念儿!爹回来了,你在家吗?”
一连叫了两三遍都没人答应,吴界擦干手往屋子里走,房间里巡索一圈也没见自己小女儿的身影,他饭也不做了,关了门就去王夫子家接人。
王夫子是从金陵来的,他年轻时候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还给皇子讲过学,为人和蔼可亲,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白羽特别喜欢跟在他身边问东问西。吴界见女儿不爱学武却喜欢跟着一个老学究跑,无奈只能交了束脩,正经让白羽拜了王夫子为老师。
王夫子的夫人早亡,几个子女夭折的夭折,远嫁的远嫁,他年龄上来了,也不想孤身一人待在金陵冷冷清清,便辞官来到他夫人祖籍临安休养,身边只有两个小厮和一个童子伺候。
吴界来到王夫子家门前,上前扣门后,一个小童打开门,脑袋钻了出来,吴界问:“沈念还在夫子这里吗?”
“沈念?谁啊?”小童不解,没听说过这个人。
吴界才想起来,他女儿在外面的名字是白羽,忙改口道:“白羽,白羽还在夫子家吗?”
小童“噢”了一声,白羽他认识,回答道:“她一个时辰前就走了,今天课结束得早。”
散学了也不回家,能去哪呢?
吴界道过谢后,先去了吴阿姐家问有没有见过白羽,吴阿姐今天走亲戚去了,没在家。他想了想转头又去了阿香家。
白羽喝阿香的奶喝到八个月就不肯再喝了,但是两家人也因此没断了联系,阿香的儿子小胜跟白羽同岁,特别喜欢跟在白羽后面跑,白羽做什么他做什么。因为白羽喝奶那几个月吴界月钱给得足,阿香一咬牙也给她家小胜送去王夫子那儿读书了,吴界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篱笆墙内,阿香家院子里没人,只有几个小孩玩的木头圆球在地上躺着,吴界叫了一声,小胜虎头虎脑地跑了出来。
吴界问:“小胜有没有看见我们家念儿去哪了?”
小胜往家里一指,高声说:“在我们家吃饭呢!”一边往回跑一边喊:“白羽白羽,你爹来找你了!”
阿香听到了也出门看,一看是吴界,忙邀请道:“吴大哥来了,念儿在我们家呢,你没吃的话在我家一起吃了吧。”
吴界跟着阿香进门,饭桌前桂枝婶子也在,还有阿香的丈夫,吴界一一打过招呼后,看向坐在一边的小女孩,早上出门梳的头发到了晚上一点没变样,一看就是阿香又给重新梳过了。
吴界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小声抱怨:“散学了怎么不去武馆找爹,回来看到你没在家,让爹好找。”
白羽嚼完嘴巴里的饭菜,才说:“我不想去武馆。”
阿香这时端着一碗盛好的米饭走来,放在吴界面前,才给他解释:“这不怪念儿,是我不好。我下半晌从菜园里回来,经过你家门口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看书,想着刚好要做饭,就把她叫来我家了。”
“这怎么好怪你。”吴界心里也有愧疚,想着当初沈言晴把孩子托付给他的时候,嘴里念叨的都是让他好好照顾念儿,他是怎么照顾的?让她从小颠沛流离,女孩儿家本来应该锦衣玉食养在闺中,但她从小就跟他在武馆里看尽粗鲁的招式,从会走路起就是一个人待着看书,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儿,每天等他回来了才能开饭。
吴界转头去看小小的两岁多的孩子,这可是唐琢和沈言晴的女儿啊!
他怎么给养成这样了?
吴界咽下心里的难受劲儿,拿起筷子给白羽夹菜,口中继续对阿香说:“我还要多谢你时常替我照顾念儿,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合格。”
“你……”阿香话到嘴边咽下去了,她看着两个正在乖乖吃饭的孩子,想着这话在孩子面前说不合适,还是待会儿先跟吴界通个气,转过话头反驳他:“这说的哪里话!我把念儿当我亲生女儿一般,我喜欢这小丫头,吴大哥这话就见外了!”
吴界笑了笑,没再说了,心里想着他要跟武馆的老师傅谈谈了。念儿还小,如今正是需要人陪伴照顾的时候,不能整天都泡在武馆教一群半大孩子耍枪弄棒。
吃过饭后,阿香让白羽和小胜去院子里玩会儿,他们四个大人在房里谈话。
阿香看看吴界,先起了个话头,“吴大哥别嫌我多管闲事,以咱们两家的关系,我肯定是盼着念儿好的。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大嫂我没见过,但知道那肯定是个极好的人,让你念了这么多年。但念儿现在也大了,女孩儿还是需要母亲陪伴长大的,你一个男人即使再能干也代替不了母亲的分量。”
一番话把吴界给说愣了,他以为留下他要说什么事呢,怎么是催他“找二婚”?他连头婚都没有呢!再说他与沈念母亲也不是众人以为的关系,念儿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跟外人摊开了说。
吴界苦笑道:“阿香妹子别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给念儿找‘后娘’。”
“其实你条件挺好的。”阿香以为他是嫌自己年龄大了不好找,怕耽误人家姑娘,又劝说道:“咱们镇上有好几户人家都想找我和我娘,还有慧玲姐给你说亲呢,女方有的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耽搁了,有的是人太勤快男人懒死了寡居的,有的是跟你一样带着孩子的,都是踏实肯干的好女人,也都说会好好对待念儿,就是看你愿意的话见一面。”
真可怕,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吴界自小父母双亡,过惯了刀口舔血有今天没明天的亡命生涯,也没人给他张罗婚事,是以今年三十有七,未有家室,除了一个白得的女儿。
院子里,白羽知道那些大人赶他们出来是有私密话想说,她不太在意,偏小胜那个淘气鬼耳朵贴在窗边偷听,一会儿一惊一乍的,给白羽弄得烦不胜烦,正想离他远点。
她走远了,小胜偷听完悄悄跟她说:“你爹要给你找后娘了,我刚才听到我娘说要找人跟他见面呢!”
哈?贺六要找“第二春”?他那么大年纪了能找到吗?
白羽想起她曾经跟牡丹讨论过有关紫翎仙君和宣兰的往事。这么一想也不是不成,一个一个看下去万一就给他找到宣兰了呢!
上一世没来得及帮他找,一场兵祸袭来,他们全都跟太子死在了敌营里。这一世她提前看书了解过,这个朝代名“乾”,建都金陵,建朝百余年,目前来看政局还算安稳,从她老师王夫子那里了解过,当今是一个有雄图大志、野心勃勃的改革家,太子未立,皇子也生了不少,资质都还不错,也不会选个孬种当继承人。
所以,照目前来看,未来几十年的安稳是有的,帮叶启找宣兰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小胜看白羽没什么反应,他一下子担心了,但他娘不是后娘,他也不知道有了后娘会怎么样,联想到他娘骂他把她气死了,让他爹给他找个后娘,后娘给他吃猪食,让他睡牛棚,白天还要上街乞讨,晚上给一家人洗衣服,他后怕地打了个激灵。
小心翼翼地安慰白羽:“你……你别怕,你爹要是真给你找了后娘,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惹我娘生气了,你后娘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我家住,我保护你!”
白羽正想计策呢,小胜“叽里咕噜”说一大堆什么亲娘后娘,白羽听不懂也不想听,一句话了解:“我支持我爹找后娘。”
小胜震惊了,跟看怪物一样看着白羽。
屋子里谈话还在继续,吴界被三人一起劝说找个女人一起养孩子的好处,可是他根本不想找。以他这三十余年来的见闻,他不相信世上会有人真心实意对不是自己血缘的孩子好,别跟他说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是圣人嘴里的大同社会,不是如今这个等级森严、弱肉强食的封建帝制父权社会。
找个女人操持家务,照顾念儿,那他这个父亲干什么呢?沈言晴把女儿托付给他,就是相信他能好好照顾念儿,而不是责任转嫁,找另外一个女人照顾念儿。
那人真心对念儿好也就罢了,倘若不是,小孩子心思最是脆弱敏感,到时候伤害已经造成了,即使他再跟人分开,也于事无补。所以有时候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是求之不得的,没必要没事找事,给日子加点难度。
找后娘,他不愿意,念儿也不愿意。
吴界仔细回想沈言晴的音容笑貌,努力装出一副思念亡妻欲绝的神态,凄凄切切道:“念儿母亲与我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以至成年结亲后也是相敬如宾,无奈她为产下念儿撒手人寰,竟离我们父女而去,我这辈子是绝了续弦的念头了,阿香妹子和桂枝婶子也不要再提起这些伤心事了。”
话已至此,阿香他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在心里感叹吴大哥用情至深,可怜那个素未谋面的念儿母亲没能与他长相厮守。
晚上,吴界和白羽回到家,打水洗漱过后吴界把白羽拉到一边跟她打商量,“念儿,爹想问你是不是觉得爹每天太忙了,都没有时间陪你照顾你?”
白羽皱眉,觉得他怎么会这么想,嘴上回答道:“不觉得,我每天也很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是很正常的吗?”
吴界词穷,心道又来了又来了,这句话说出来就很不正常啊!他记得沈家人不这样,改天有空了要去查查唐家人是什么性格,怎么给他们家念儿传成这样了。
他试图耐心教她当一个正常两岁的孩子,谆谆善诱道:“可是你才两岁啊,两岁的孩子是很需要陪伴的,要不爹把武馆的活计推了,每天就待在家里给你做饭,陪你读书好不好?”
不干活了,你有钱养我吗?白羽心道。
她很早就有疑惑了,贺六到底哪来的钱给她付小胜他娘的母乳钱,那个时候他还没在武馆授课吧,再说武馆的薪俸每月也就一两银子,就算他提前预支也不够付她吃奶那半年的几十两银子,别说还有每月买肉和鸡蛋的钱,毕竟他不像是小有积蓄的人。
“别了吧,”白羽婉拒道:“咱家没有那么多钱供两个人白吃白喝,再说你要是不去武馆教学,家里没有进项了,王夫子那里每年的束脩也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我幼时住的地方那么破落,别如今日子稍微好过一点了,你就开始挥霍了。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
吴界:……
不是,这你也能记得!
吴界心里乱乱的,那个时候他刚从沈言晴那里把她接回来,临时在金陵京郊找了个院子先住下,等那边的事情都办利索了,他在临安找好住所才搬了过来,她那个时候能有三个月吧?三个月的婴儿,记事吗?
白羽看他不说话,问道:“还有事儿吗?没事我要去睡了,明天还要去夫子那里上课。”
吴界:……
白羽没等到回应,自顾自转身准备回房休息,走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对吴界说:“我虽然知道家里没钱,不过我还是支持你再找一个的。”
吴界:……
“你,你从哪里知道的?”吴界艰难问道。
“小胜偷听到你们说话告诉我的。”白羽卖队友卖的利索,“他说阿香姑姑想给你介绍相看,和你一起照顾我。”
吴界问:“你怎么想的?”
白羽一摊手,“我没意见啊,我说了我支持你再找一个。”
好大度的女儿。
吴界咬牙,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他这里患得患失害怕继室对她不好,人家可不这么想,说不定早就想感受“母女温情”了呢!
吴界有些为沈言晴不值,拼死拼活生下这个女儿,自己难产身亡,偏她如此天真而残忍地支持“父亲”再娶。可仔细想想又不能怪她什么,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已过世母亲的情况,也不能想当然地要求她让“父亲”为母亲“守节”。
但是……那些都是不能说的事。
白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脸色难看起来,支持他找“第二春”还不乐意吗?史书上多的是想“升官发财死老婆”的“陈世美”,装什么?
再说了,他又不是她亲爹,没道理她这个养女为亲生母亲要求养父守身如玉的,多没天理啊!
两个人互相不理解对方,一场本该温馨的父女谈话到此截止,吴界窝了一肚子愤懑、委屈、不值,白羽带走了一腔不驯、费解、好心当成驴肝肺,各自回房沉默睡下。
白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怎么实施她的计策,既能让吴界配合,也能搜集更多人的信息,好从中筛选出符合宣兰特点的人。
想着想着,她突然冒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吴界:沈念,沈念。
白羽:在外面叫我白羽。(参考文献:在外称植物)
白羽一心觉得家里很穷,吴界全靠自己微薄的薪水供给她读书,觉得他千万不能丢了工作。哪有人全职陪读的?
吴界:……
吴界:我当杀手那些年,悬赏万金一颗的头颅我也拿得,“穷”字怎么会和我沾边?不过是想体验符合身份的生活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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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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