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从山脚蔓延,烈火浓烟冲天而上,将天空都染成灰色。
蒋河川是站在山巅的神明,悲悯的眸睁眼便是人间地狱,他俯瞰河流山川,见证不到下一场黎明。
“不存在了,一切都结束了。”
或许从他创造纵梦地起就是一个错误。
他活了两世。
一世在现世,他指草为丝,指叶为绒,指木为剑,在备受万众瞩目之时被眼红者污蔑构陷,在万人期待和愤怒的目光下被吊起活生生烧死。
一世在纵梦地,就在这里,他被尊称靡主,供养着所有他的信徒。
只是他终究违背了自己创造纵梦地的初衷,从山巅纵身一跃,落入河川。
“这将是纵梦地的最后一场梦。”
一切归于沉寂。
————————————
夜已深了,树林里窸窸窣窣是鸟飞,是虫鸣,不远处传来汩汩水流声。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树枝划出了条口子,鲜血从伤口渗出。
“刚好有溪水可以冲洗一下。”
荆运阳拨开眼前比他还要高几尺的树丛。
“什么鬼,竟然是条臭泥水沟!”
废水坑岸边是吐着黑水的垃圾堆叠着垃圾,蝇虫绕着旋转,靠近还能闻到腐烂的恶臭。
什么烂运气。
忽然他瞥见那污水中有个什么物体斜插在其中,那物向外散发着朦胧金光,实在是与众不同。
他本不想接近这处满是泥污臭虫的污浊地分毫,身体却和那物心电感应似的,双腿情不自禁迈了出去,污水浸没黑红色袍子的边角。
那是把被磨利的薄剑,今晚的月光不太明亮,但他仍感受到此剑虽沾满污泥却仍不遮锋芒。刚才剑上的一缕金光环绕上他的手臂,向上爬到他额前,似水一般潺潺流入他的皮肤。荆运阳没有发现,自己额间有个火焰状的金色标记显现了一刻,又暗淡沉去。
“好神奇,此剑无主却有灵,是个宝贝,刚好小爷缺一把趁手的武器。”说罢把剑系在了腰间。
“没人要的就是我的,我想要的还是我的。”这是荆少为人处世五大原则之一。
还未待他从喜悦中走出,心里就已经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不对,周围太安静了。
没有风沙和树叶攒动的声音,虫鸣也在那一刻静止。
直觉让荆运阳减缓着呼吸,轻轻侧头观察周围树丛模糊成的团团黑影。这份安静持续了一瞬,又好像更久,突然间有如利剑出鞘,他弓起身体压低重心朝水沟下游疾风般跑去。
在他刚才停留的树丛间,两个黑衣人迎风跳下追赶。他们是陆地的鹰,在地上滑翔。
风打在后头的人衣衫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荆运阳转头眼看着黑衣人的身形在瞳孔中极速放大。一阵闪光剑鸣,青色利刃划破长空,剑锋拖出金色流光,最近的黑衣人瞬间血肉横飞。
另一人与荆运阳隔着十步对望,他仍不屑于对付眼前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双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缓缓抽刀,在夜色中气息压迫十足。
双刀出鞘产生刺耳撕摩声在无限寂静的黑暗中直击灵魂。
“哪个不要脸的挡你小爷的路!”
他将薄剑抓紧,一点点火力从额间被引导出来,化成半实半虚的红色火焰环绕在剑上,随着精神不断凝聚,剑上的红光越来越亮,与薄剑闪出的金光相交错,最后燃烧起来发出嗞嗞声响。
黑衣人目光凝重,先行出击。
“噌——”
荆运阳抵着武器任凭双刀擦过剑刃,刀剑相向擦起火花,只是一击,面颊和双手被灼烧般的刺痛便令黑衣人往后急退几步。
“你们是什么人,追我做什么?”
荆运阳拖着薄剑走近他,眼中蔓延的血丝迸发凛人杀意。
“小子,你抢走的东西我们看上了。”
“想要?那就让它好好亲近亲近你!”说罢少年举剑直逼而上。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熟练地操纵如此强悍的火焰,黑衣人手上的灼烧感没有减弱分毫,稍不留神,在那样猛烈的进攻下,被一剑穿心。
黑夜归于宁静。
只有不远处发出一声轻笑:“找到你了。”
......
荆运阳赶了一夜的路,日色渐晓时才伴着鸡鸣声回到永都城外北边的白暮山上。
白暮山是他自记事起就居住的地方,他的爷爷荆成峰曾告诉他,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真真切切地活在梦里,住在名为纵梦地的一方净土,那里以靡主为王,他维持着人和梦境的平衡。
十二年前五大板块的各大世家害怕自己被梦主宰,联手进攻了纵梦地,靡主身死,从此纵梦地消散,纵梦人回到五大板块躲着藏着生活。
荆成峰说白暮山像纵梦地里的纵梦山,桃林与山峦苍翠交相辉映,走过一次白暮山就像回了一次家,所以他们定居于此。
“老头,中城那边一切安好,炘哥说让我替他们谢你。”
老人听闻松了口气:“没事就好,等你再大些把能量彻底稳定住,就跟他们住城里去吧。”
“我不干,我觉着白暮山就很好。城里看不到星星,这儿有,城里很少桃树,这儿满山满坡都是。”
光透过窗子晕进来,铺洒在桌上,照亮少年渐显成熟的五官立体的侧颜,窗边的桃枝被晨风吹过,摇曳一阵又泠然作响。
这里还有家人。
“对了,”荆运阳拿出已经洗净的青碧色薄剑,“这是我在下游臭水沟子里发现的,看它生得漂亮,就把他拾了回来。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来夺剑,被我干掉了。”
荆成峰怔怔瞪着那剑,嘴唇颤抖不止,几次欲发声,最后还是呼了口气,双手接过薄剑捧着仔细观察。
“阿阳,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纵梦地吗……”
————————————
“你们可都竖起耳朵可听明白了,这纵梦地乃是一鬼魅之界。”
一个六旬老人放下书本朝在座的学生讲道。
“传闻七十多年前,有个将军在边城打仗休息时,于梦中发现了道门,有诡异花香从内散发而出,那门却推不开也砸不烂,就是门上刻着段话。”
学生们问道:“先生,门上刻着什么?”
老人叹了口气。
“生不逢我盛生时,死不为己苦痛亡。”
……
五大板块都流传着个故事,如果有天你在梦里发现了道打不开的门,千万不要念那句话,只要念了,你就会被当作【客人】进入纵梦地。
那纵梦地是什么地方?听说通行之路彼岸花盛,赤红妖艳。半边天血光蔽日,半边天黑漆诡异,有魔像于山前巍立,鸦鸟成群立于枯枝窥探。
那里的鬼魅怪物为靡主干活,吃人魂魄,为了饱腹便利用梦境把人的灵魂引去那里。
“不对啊,我听的怎么不是这个版本呢?”
街巷里的人七嘴八舌讨论着。
“喏,那个疯乞丐,整天神神叨叨的,有时候抓着个人就说自己是从纵梦地出来的,称那处是什么山,怎么形容来着……”
“春桃满园蝶芳菲,冬雪人家袅炊烟,仙鹰翱翔,仙驹奔腾。金钱?没有金钱!你帮【客人】实现梦,就是最大的价值!这是靡主施舍给我们的。”
“所谓山下不见山顶神,悲悯俯瞰纵梦人……”
乞丐布满皱纹的面孔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向上翻着,指甲塞满泥垢的手指着路人含糊不清地念道,唾沫横飞。
“切,说到底就是疯糊涂了,想象自己到了仙界当神仙呗。”
“哈哈哈!”
有人踢了乞丐一脚问:“你竟然说你是从纵梦地出来的,说的这么好,你出来当乞丐作甚?”
又引得周围一阵哗笑。
“只要心系界训,就有契机在梦里出入,纵梦地不强留客人,客人也大多不愿离开。那地就这么大,总放不得天下人都进来,只要蜚语流传得广,就能减少客人进入,自己独享快活……”
也有人半信半疑:“你说那【客人】是什么人,到纵梦地的人吗?”
“不,人在睡梦中通过门走进来的才是【客人】,客人可以短居于纵梦地,在集市上交换物品、愿望。有的人是在死亡前被靡主亲自把魂魄接回来,那叫【纵梦人】,他们的子女后代也是。”
“纵梦人长居于纵梦地,魂魄半时半虚,几近阴阳,那体质天生的更好接近鬼神,于梦中替他人完成愿望,化解怨念……”
“没头没尾,照你这么说,客人都不会承认纵梦地的好,那你告诉我们作甚?现在各处都在抓逃亡的纵梦人,你就不怕被连累?说到底还是一派胡言!”
乞丐粗喘着气:“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纵梦地没了,我活着这么久也该死了,虽然我现在是个乞丐,但我也曾在那处寻到过幸福美满,享受过了,足够了……”
“我过的很好,不为己苦痛亡……”
乞丐不知道在死前看到了什么美妙的事物,笑着永远不再动了。
————————————
荆运阳答道:“我记得的,怎么了老头,这把剑莫不是与纵梦地有关?可那纵梦地消失了十二年,还会有东西留存在现世吗。就算有,不也该被各大家族封印着?”
现世依其地域和血脉被分为金木水火土五个元素的板块,每个板块都由底蕴深厚的各大家族领导,相互制衡。
继承了哪个地域的血就能拥有对应的元素力量,当然能真正将这些天地力量为己趁手掌控的,都能算是各血脉的翘楚。
荆成峰抚过剑身分析道:“此剑剑刃通体碧绿,薄如朴叶,比寻常的剑要细,看不明白用什么制成。剑柄不是采用木头、金属或皮革,我摸这质感,倒像是骨头。”
“传闻有言,靡主曾在纵梦地养过只通体毛发雪白,头生发光鹿角,四蹄如白虹马般间生异色斑点,尾羽细如雀长如绶带的灵兽当坐骑。”
“在一次修复纵梦地裂口时被皇家举兵偷袭,灵宠身死,靡主便取下灵宠身上最硬的股骨,重金请人雕刻了一个剑刃环有精美铭文,雀羽与精湛流水状条纹纵横交错在剑柄和剑鞘之上的佩剑。”
“那此剑……”
“没错,这很有可能就是靡主的配剑,只是……为什么会现在才出现,还刚好就被你给捡到了。”
“嘿嘿,兴许是见我荆运阳风流倜傥英姿飒爽气度不凡玉树临风非同一般,然后故意现身了呢!”
剑上的金光暗了一度,似乎很不满。
荆成峰扶额苦笑:“我看你真是天生属黄瓜,后天属核桃的,欠拍又欠锤。十六七岁的臭小子跟谁学的没点架子。”
“略,反正此剑无主,以后就归我了!”他拍了拍剑,示意通知了他一下。
“成,这是把好剑,说不定还留存些靡主的力量。不管怎样,始终记住,这把剑的存在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曾是纵梦地出来的人,明白了吗阿阳?”
毕竟有太多人不把纵梦人当作人了,他们是实现梦的神明,是将人拖入贪婪地狱的恶鬼。
这些年来各大家族不停派人抓从纵梦地出来的人,那两个黑衣人的出现一定不是巧合,他们要拿的东西就是这把剑,说明已经有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了解多少。
荆成峰很久没有露出过这么凝重的神情了。
“亏你把那两黑衣人杀了,不然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发现了你小小年纪精通使火,万一发现你是从纵梦地出来的人,轻则把你抓去利用,为大家族办事,重则直接灭口。”
“你听到没!”
荆成峰转头一看,少年早跑没影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