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莲灯

唐生,少年游泮,未娶而失怙恃,家有佃田于城郊,时携童仆过村廓收租税。一日,往佃家收税,欲出逢雨,雨止方出,而日已西斜。与书童急趋旧路,未几天黑,困于山野竹林内。方窘迫间,一灯出于林中,茕茕荧荧。

主仆欣喜,逐灯而行,近而视之,乃一妙龄少女,窈窕曼妙,身着青衣,低眉敛眼,亭亭玉立,手提一盏琉璃莲花灯。

少女亦不惊诧,静待唐生施礼问路,答曰:“君与贵介,沿此路前行百余步,即出竹林矣。”

唐生迟疑,复曰月色不明,山路难行,如之奈何?

少女垂首沉吟,乃以青莲灯前引,导二人出林。

唐生大喜,口称不敢劳动,命书童接灯前导,自乃与少女并肩同行。

少女微微不悦,默默无语。唐生途中再三挽扶,恐少女足弱滑倒。少女既不含羞亦不推拒,但眉间蹙攒,频频回首目视来时路,又以纤手垂拂裙边,似恐竹叶败草粘附。

唐生悦其婉约,有意攀附婚姻,遂殷勤展问姓名眷属。

少女自言姓程,唐生再三问名,方答以小字青莲。

唐生大喜,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少女但言谬奖,不喜,亦不怒。

山野中喁喁而行,不觉已一里有余,渐望见树影之间有屋廓灯光,听得远远犬吠之声。青莲即裣衽道:“前去已有人烟,公子可以无惧。不能远送,请从此别。”遂自书童手中取灯,盈盈一拜,转身径去。唐生无计挽留,只得怅然而返。

既返,遣家仆往寻访,方圆数里皆曰并无此人,唐生只得感叹而已。昼夜思念,不能自已,遂画小像一幅,悬于斋头,每日吟哦之际,必对之神往。

一日,书童过市中购笔墨,忽见女郎立于酒肆前,神色惆怅。其风姿妍丽,来往者皆注目赞叹。于是近前审谛之,乃青莲也。身着凶服,怅恨不已,手提莲灯,似局促无措。乃骇走返家,告知唐生,唐生急往寻之,莲犹在也。

唐生乃执礼问其故。青莲见唐生,抑郁之色不减,答曰薄命人不幸失怙,顿无依靠。但求在此乞得丈余野地,使老父得以入土为安而已。

唐生曰:“如此,何不早早明言?枯立于此,谁人知卿卖身葬父?”

青莲垂首不语。

唐生遂自荐曰:“令尊之事,吾可以为力。姑娘亦可往舍下安身。”

青莲愀然:“但得老父安葬,于愿足矣,不敢复扰公子华居。”

唐生急道:“舍下甚宽广,倘不肯前往,是嫌舍下局促乎?”

青莲不语,忽低眉回首,似有所聆,久而叹道:“命该如此,况有求于人!然我有言在先,公子日后切不可埋怨于人!”

唐生谦逊,愿闻其详。

青莲乃正色道:“公子代葬老父,恩同再造,青莲不惜此身,将为公子佐中馈、提汲洒扫如奴仆,然媵妾非吾愿,亦非吾能为也。”

唐生闻言,见其色变,知不可强,遂悻悻应之。

于是为营造安葬,备极殷勤。事毕,又迎青莲至家中,青莲道:“薄命人不敢侍内室,请与外室。”唐生依其言,置之以书斋。

青莲入斋内,见小像,蹙眉不乐,唐生不知。又视案头文卷,细视良久。唐生见之,问:“颇亦知时艺乎?”

青莲道:“略知一二。”

唐生遂将文卷皆付与:“请指教。”

青莲摇首:“我能知福命,不能知文墨。”

唐生戏问:“如此,则在下福运到否?”

青莲正色道:“公子先祖福德深厚,恩泽后人,公子今科必魁!”

唐生笑道:“但愿诚如所言。”

自此,青莲居于书斋,晨早过生舍,躬为理家务,至昏则返书斋,不复外出。人罕见其貌,亦罕闻其言笑。

一夜,唐生潜过其室,闻青莲泣涕,喁喁与人语。似有老妪,不知何来,且泣且怒:“我为狐身,未能得道,先嫁凡人,又有汝这孽障,阻我前路。汝不使我前往阴司寻汝老父,即是大不孝!”

唐生方知青莲为狐女。又闻青莲大哭:“老母此去,必不能返,奈何以身赴死,儿实不忍也!况阴司规重,母以狐身,如何能至?”

老妪曰:“我已有成竹。郎君有大福命,能得其援手,事必谐!”

唐生知其必将求己,心中大喜,默然回房高卧。

次日,青莲果来求见。唐生见其憔悴忧伤,心甚爱怜:“卿有何事煎心?但需仆尽力,万死不辞!”

青莲惨然而笑:“郎君夜伏窗下,尽已知吾来历,为何仍有此问?”

唐生大惭,力白其诚。青莲垂首默然,良久方道:“有求于人,而不减傲气,是吾过矣。为老母情深,不得不觍颜向人。吾乃狐女,母祖籍青丘,心悦吾父,结成夫妻,伉俪极谐。父不幸病故,幸得郎君安葬。然其魂归幽冥,吾母誓要以肉身赴地府追随,吾苦劝不得止。但求得郎君援手,吾唯命是从。”

唐生暗喜,问其所需。青莲以手中莲灯相示:“此吾当年游普陀洛迦山,得观音座下龙女相赠。欲开地府之门,肉身得入,需待盂兰盆节子时,以此灯作引。除此,需一有大福命之人,诚心手书《金刚经》三千部,焚于盆内作祭。吾所求于郎君者,即为此三千经也。”

唐生曰:“此易事耳。仆每日为卿抄成一部,不需三年即成。”

青莲知其有意拖延时日,亦无可如何。久而叹曰:“郎君且深思:若为此,即有妨郎君苦读矣。今届功名,不可得矣。果真愿为?”

唐生慨然曰:“但迟一科,况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仆已应万死不辞,何况仅此耶?”

青莲嗟叹良久,遂起身下拜:“郎君高义,吾必有相报!”

唐生大喜,自此视青莲为囊中物矣。青莲觉其意,心殊不愿。唐生自是每日抄《金刚经》,抄成一部,即付青莲于莲灯中点燃,焚于黑陶盆中。纸灰不倾亦不随风起,日积月累,渐至满盆,不觉三千部经将满。

唐生已集二千九百九十九部经书,则只余最后一部未成,先向青莲求婚。青莲不可拒,无奈应下,约为婚姻。狐母出玉玦一枚为表记,唐生乃以金钗一股,插青莲头上为记。

忽忽盂兰盆节将至,婚事亦筹备妥当。青莲请至客栈待婚,唐生欣然而应。盂兰盆节至,唐生与青莲拜堂成亲,方将最后一部《金刚经》交付青莲。青莲以灯焚经,投入盆中,经烬而盆中豁然似有门骤开。旋风忽起,卷尽纸灰,迷茫中见一老妪于旋风中向唐生下拜,继而举身投入盆中,转瞬不见,风亦顿止。移时细视,盆中清洁如新,三年所积纸灰尽皆不见。举目四顾,青莲亦不见矣。

唐生大惊,四下追寻,于城外竹林寻获青莲,彼已昏迷,急背返家中。女移时方醒,自言某县令女也,偶至花园游玩,遂被狂风卷至此地。唐生大怒,知必青莲计也。彼不愿嫁,乃以妖术自百里外寻一面目相同之人以代。

唐生费尽心机,终成画饼。心知青莲必往普陀落伽山修炼,遂日日于观音像前诅咒,必使其乡至京城大旱三年,一切罪孽由青莲承受,以报其仇。

无何,京城果大旱,哀鸿遍野。唐生亦沉疴将死。国君下罪己诏,复请高僧诵经祈雨,均不效。乃寄书灵鹫宫,求大祭司占卜,始得其因。大祭司曰:“狐女欠书生情债,书生则欠天下人血债。其人死则死矣,但恐化为厉,延祸更烈。此旱乃菩萨为准因果也。”遂请国君出一盂清水,自取利刃刺血研作墨,书成《金刚经》一部,焚于祭坛上。未几,城郊竹林一狐死于地,为人拾取,剥革烹肉。城西观音庙中,佛像前一盏长明灯忽无故自裂毁。唐生遂死。是夜大雨倾盆而下,三日乃止。

开篇的第一个故事,青莲灯,关于佛和青灯。

那是我的一个梦。梦中纯孝的狐女,为了达成母亲想要见到黄泉下的父亲的心愿,提着青莲花灯孤独地走在黑夜之中,直到有一个书生,甘愿为她抄写三千次《金刚经》,三千盏莲灯。她感激他,但她不爱他。因为,他只想得到她……终于,轮回的盆打开了冥界的门,她的母亲终于与父亲团聚了。而她,也飘然离去了。那书生,怅怅愁恨:我为你费尽心机,却始终得不到你。青莲灯啊,是狐女辜负了书生,还是书生辜负了青莲?恐怕连菩萨都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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