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冷床榻

将那伙刺客送了官,狄玉仪等人才由丁力尔引路,跟在后头往他家去。丁力尔便是那打马过来,在城门口与江子明呛声的汉子。他是狄玉仪父亲的旧友,也是他的战友。

送官前,他们特意饶了路,等围观的人渐渐少了,狄玉仪才下马车与人见礼。她的急切实则不比丁力尔少,可两个没见之前焦灼不已的人,真见到了,又相对着哑然无声。

丁力尔喊了半天“郡主”也没说出后文,他面上尽是扼腕沉痛,口中唤的人又成了“老敬”。

“哎,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丁力尔最终还是将千言万语咽回腹中。

初到南明那日,醉酒的薛灵安也讲了这么句话。薛灵安说好,是知道父亲母亲希望自己去到南明,可西丰?至少在梦里,他们是不愿见狄玉仪来西丰的。

在梦中,狄玉仪偶尔能即刻抵达西丰,更多时候,大半个梦里,她都在由南往西游荡。她飘于地面之上,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模样,只知道无论是什么模样,都能在黄沙之中被母亲一眼认出。

然后母亲便会问父亲:怎将袅袅带来了?

一路上,狄玉仪常以为自己仍困在相似的梦魇。只有掀开车帘,见到两边真实的景致时,她才能短暂抽离出假想之境,才能明白,不会有人在路的尽头问她为何要来西丰。

来了真能好吗?

狄玉仪因丁力尔千挑细选的一句话,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违背了父母的意愿,来到这片染过他们鲜血的土地。

她正要将刺杀自己的人送去官府,正走在探明所谓真相的路上,而真相却被把控着官府的人捏在手中。他们掩盖它,又在高兴时随意透露出来,引她去寻。

急躁倏而消失。

愤怒理应在收到信件时便攀升而起,可它迟到此刻才来,甚至只在心中呼嚎了片刻。

“丁伯,万望节哀。”狄玉仪按丁力尔的要求喊人,说了句怎么看都更该由丁力尔说的话,随即转身重回车上。

厚实的帘布才被掀开,她便准备好了柔和笑意面向车内。笑到一半遭到打断,狄玉仪回头去看,下了马的樊循之,不知第几次将手强硬地塞了过来。

“怎么了?”狄玉仪扶着车沿,耐心等他回答。

樊循之盯着她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确认,对方未收回去的笑不像装的,面对他的温和更不像假的——可他也不认为自己瞧见的怒火是错觉,“无事,只想告诉袅袅我一直在旁边。”

“你做什么呢,光天化日的!”樊月瑶起身过来,想将樊循之的手拍开,可这人用力得很,“还不放?没见到玉仪姊姊的手都被你捏红了!”

“见到了。”樊循之很坦然,回樊月瑶的话,还是久久望着狄玉仪,“但不痛些,我怕有人记不住。”

“记住了,兄长一直在旁边。”狄玉仪回望他的双眼,认真点头,又将此前的笑拾起来,轻声问他:“可能松手了?我真的有些痛了。”

这回樊循之二话不说就放了手,快到樊月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车驾重新出发,她仍在怀疑,“见鬼了,樊循之是不是脸红了?”

狄玉仪没答她,她就去看谷怡然。

谷怡然打从狄玉仪下了马车,便习惯性掀开车帘去盯外边儿串成串的刺客,哪里有功夫关心樊循之脸没脸红。她看樊月瑶不可置信,就说:“月瑶看错了吧?”

樊月瑶听完却摇头,自己又掀了帘子去看,看完笃定:“就是脸红了!”

谷怡然顺着她,“那大约就是了。”

“真没用。”樊月瑶沾沾自喜,没放弃寻求狄玉仪的认可,“是吧,玉仪姊姊?”

“是吗?”樊月瑶人早就转回车内,车帘却忘记放下,狄玉仪顺势迎着冷风瞥向外面。先瞧见的是白得刺眼的天幕,等微微垂了眼,她的目光才能聚到樊循之身上。

为求舒适简便,赶路时她们都将发髻梳得松散,这会儿有几缕发丝被吹到颊边额前,狄玉仪便更看不清他面上是何种颜色。可他的确如自己所说,不远不近缀在马车后,哪怕正与彭大讲着话,也能第一时发现自己的打量。

他做了个口型,狄玉仪没看清楚,凭直觉猜测,应是“我在”。

她再次颔首,表示自己真记住了,然后从樊月瑶手中接过帘子,利索放下后回答樊月瑶:“有没有用不知道,但的确很傻。”

*

丁力尔家中只有年迈生病的母亲,她弯腰伸头听丁力尔讲了好几遍,才听出被他拉到跟前的人,是长公主和敬春林的女儿。

“袅袅,是袅袅?”老人问完,见她点头,浊泪当即滚下眼眶。她抬手去够狄玉仪的面颊,狄玉仪矮了身子方便她动作,“好孩子、好孩子,阿大,你去做饭、去做饭!赶路累了,都累了……”

吴真几次试图将彭大塞进灶间帮忙,可丁力尔门一关,将人全拦在了门外。他们倒也不是推不开,但万一没控好力,拆了人家的门,那才真是闹了笑话。

只好跟着丁母去收拾修整。

原以为丁力尔邀他们住到家中只是客气,毕竟狄玉仪这一行人加在一块儿,要占去不少地方。谁想丁家瞧着不算大,屋子却是不少。

他们逛过一圈,两人一间竟是刚好凑满,樊循之还得了个独间。

屋子间间空着,人却只有一个老人、一个丁力尔,西丰这么个地方,想也知道里头有伤心事,他们没有多问。倒是席间,丁力尔自己三言两语主动讲了:四个孩子,三个死在西丰关外。

此言一出,他们沉默良久,丁力尔朗然一笑,“多大点儿事,都死的干脆,没多遭罪。”

狄玉仪的节哀原来没有说错。

可他究竟又花了多久,才能如此云淡风轻讲起自己兄弟的离世?总之比七个月要长,狄玉仪只能以父母去世的时日来算。他们去世有七个月,但从丁力尔的种种反应来看,他显见还未释怀。

面对江子明时,狄玉仪尚能将此行目的坦率言明,现下,却不知该不该说。

丁力尔告诉他们,长公主来了西丰后,其实也是住在这里,恰好便住在狄玉仪和樊月瑶放下行囊的那间屋子。长公主怕敬春林分心,也怕他担心自己,只偶尔才去营中。

“老敬是不担心了,架不住长公主自己担心嘛!”丁力尔尽量讲些松快的事,“刚来时可勤快,两三日便找各种由头去营里,添衣送食,大家伙也跟着沾福气。”

“后来怎不去了?”狄玉仪问他,其实心中已知道答案。

“后来嘛,见着老敬身上的血污便落眼泪,长公主就不爱去了。”丁力尔摆摆手,“其实都是羱国人的嘛!我们自己身上都是些小伤,晾一会儿就止住了。”

狄玉仪学樊循之打量自己的样子,去打量丁力尔,发现他面上是浑然天成的“真诚”。这神情,父亲说“一点儿也不痛”时,狄玉仪也曾在他脸上见过。

这也许是项无需特意去学的本事,只要上了战场,拿起刀枪,自然就会了。狄玉仪没有揭穿他,笑答,“母亲同我一样,总爱吓自己。”

“……其实你们担心得没错。”丁力尔沉默一会儿,忽然没忍住喟叹,“老敬便是铁打的,来来回回的小伤多了,也就遭不住大伤了。”

丁力尔委顿一瞬,立即讲起别的。

多是父亲母亲恩爱甚笃的琐碎小事,譬如父亲到了西丰还是常常惹母亲生气,却总是不知哪里做得不对。偶尔也讲母亲在他家中陪伴他娘亲时,总忍不住提起“袅袅”。

丁母耳朵不灵便,长公主也不求人听见,自己讲讲,就算个慰藉。讲得多了,丁母便也能记住,她有个叫袅袅的女儿。

到后来,一听见“袅袅”,不管听不听得清别的,丁母就会先夸赞起来,“女娃好,知冷知热。”

长公主听了,就像自己被夸似的,总要笑上很久。

“长公主分明这么惦记你。”再如何努力,丁力尔还是再次泄露了真实心绪,“她白日里分明还在问老敬,怎么能抛下你们母子俩……”

“敬春林,你怎么能抛下我,怎么能抛下袅袅?”长公主一遍遍对着空荡荡的床铺质问。

敬春林有时能从营地脱身,那时屋子里就会多一个人的身影,床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冰冷。

“敬春林,到时候你自己同袅袅解释。”长公主双目哀然欲泣,“不管是托梦还是显灵,你必须要自己同她解释,我不会多替你讲一句的。你许了诺却做不到……你得自己求她原谅。”

“刚听到噩耗时,长公主确实存了死志没错,她拿了刀,被我老娘发现了。”丁力尔赌咒道,“可我丁力尔敢拿命起誓,她自裁那日、那日她已捱过来了!她打算回去见你的!”

“没人信我。他们都说不可能那么快缓过来,就是缓过来,也有再反悔的可能。”丁力尔泄了气,“或许他们说得有理,否则还能是为什么呢?”

“没理!有个屁的道理!”彭大这回真将碗碟拍掉了,陶片碎裂的声音既清脆又无比刺耳,可狄玉仪全赖着这股声音,才能缓解那阵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甚至想再摔一个,再听一遍。这声音再刺耳,难道还能比丁力尔说的字字句句更难忍受吗?

“谁不知道长公主和敬春林有多宝贝自己女儿,让他们把女儿撇在平康?放屁!”彭大怒气冲冲讲完,抱了个拳算是道歉,闷声捡起桌下四分五裂的陶片。

他好歹是在众人用完饭食后拍的桌,吴真低喝一声,让他动静小些,却也没再讲别的。

被陷害也好,苦寻过后却发现的确是自裁也好,众人来西丰前,早将种种可能设想过千万遍。但谁又敢说自己想过丁力尔口中的情形?长公主分明熬过了了却自我的念头,却在熬过的当日遭人蓄意谋害?

“我怀疑了这个又怀疑那个。”丁力尔至今都不愿承认,但事实容不得他百般不愿,“可长公主自裁,是十几个兄弟亲眼瞧见的。”

丁力尔停上许久才说:“我也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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