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忘将最后两个字压的很重,空气一瞬间凝结了。
周围有几个神色诡异的人朝这边看来,不远处两个花臂壮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桌上的酒撒了一地。
左忘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被那两个壮汉左右夹击凌空架起,扔到小黑屋里做出些违法乱纪的事。毕竟,根据算灵时萧爻的生平经历来看,这样的事都干过百八十次了。
可对方只是闷声一笑,一双桃花眼像灯光下的那杯蓝色琥珀一样,幽微难测,“道上的兄弟?不过,在这里,请叫我莱盎司·沃茨。”调酒师指了指胸牌。
周围神色诡异的那群人重新隐匿于喧嚣中,那两个花臂也坐了下来,捡起滚落一地的酒瓶和酒杯。
左忘压下对这个洋名字的吐槽,换上一个很亲和的表情,“那有人敢来喝你调的酒吗?”
“怎么没有?我面前不就有一个?还有刚走的那位女士和她前面的一个头戴假发的啤酒肚。”萧爻调侃完,正了正色,“其实,外界没多少人知道我,帮派之间有什么事,我都是叫手下人出面。况且,我也不是帮里的老大,需要宣示权威,和商界政界高层打交道之类的事也轮不到我。”
左忘点点头,“那我很好奇,你年纪轻轻的,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调酒师给自己也调了杯酒,威士忌,樱桃白地兰按比例混到一起,加上冰块,光看颜色比左忘手中的蓝色琥珀好看多了。
“血里杀出来的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左忘抬起眼皮,定定看着他。
“怎么,不像?十岁的时候,跟我相依为命的烂酒鬼爹因为醉酒得罪了人,被沉湖了。之后我就流浪街头,跟着些三教九流混,混到十五岁加入青龙帮,之后就……没办法,不在血里趟,我都活不到现在。”
萧爻的言谈举止和贺晚判若两人,可透过说话时的有些微表情却依旧能看见贺晚的影子。
不,应该说,贺晚有萧爻的影子,毕竟,贺晚只是萧爻死后的魂灵。
萧爻猛喝了一口酒,发现对方还是刚才那副神情看着自己。
“怎么,还是不信?你是看我没有黑|帮大佬的气质,还是不信我能赤手空拳干翻十几号人?”
“信。”左忘草草敷衍,但实在没办法将一个拿着刀拿着棍,放到现代社会就是聚众打架常驻派出所的积极分子同贺晚联系起来。
“那你一个上海滩混黑|道的,怎么就到这儿来调酒了呢,还——不太专业。”
“怎么不专业了?我可是专门从前在这儿工作的前调酒师那儿学来的。”
左忘放下酒杯,“冒昧问一句,你学了多久?”
“三天。”
“那前调酒师呢?”
萧爻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你猜。”
左忘没猜,摇了摇头。
那个笑容经不起细细推敲。
左忘突然庆幸在冥界遇到贺晚时他已经忘掉了所有,否则的话……
其实,就算有否则,又能怎么样?左忘自嘲的笑了声,放下酒杯和,起身就走。
杯中的酒还剩一半,在晃动的灯光下像波光粼粼的海面。
“先生!”萧爻叫住了他,“我觉得和先生有缘,不知能否有幸邀先生——”
“你不会想拉我入你那什么青龙帮吧?我打架不行。”
“——邀先生吃顿饭。”
左忘止步,狐疑地回头看着萧爻,“你请我吃饭?”
萧爻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吃什么?”
“火锅。”
左忘一瞬间晃了神——
“想吃火锅。”
“你猜这里有没有火锅?”
“你对火锅怎么执念这么深?”
“好吃啊!”
左忘不禁苦笑,一个人怎么能生前死后对食物的执念这么统一?
“你请我吃饭,不应该先问一下我想吃什么吗?”
萧爻愣了一下,“那你想吃什么?”
“火锅。”
萧爻:“……又何必多问这一句。”
左忘想到了些什么,眼睛微弯,“走个过场。”
但最后他们还是没吃火锅,因为魇界里是七月份,上海最热的时候。
萧爻带左忘去了一家装修很奢华的饭店。这家饭店是洋人开的,可上来的菜全是典型的本帮菜。八宝鸭,糖醋小排,松江鲈鱼,腌笃鲜,白斩鸡,油爆河虾……萧爻财大气粗,光是硬菜就点了七八个。菜地不地道左忘尝不出,反正挺好吃的。
“你答应和我吃饭,就不怕被我哪个仇家盯上,转天就挨几刀或是沉了黄浦江?”萧爻饶有兴致地盯着左忘。
左忘有些哭笑不得,“与其担心我怎么死,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萧爻不知道左忘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我每天都在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烂命一条,也没空要是整天担心这个。”
这性子倒是没怎么变,左忘夹了筷鱼,想着贺晚在冥界流浪的那几世当真是磨平了凶戾的棱角,但骨子里有些天性还是没变。
“还没有请教先生尊姓大名?”萧爻突然问。
然后迎接了左忘一个古怪的眼神。
“怎么了,先生不会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或是……被政府通缉的逃犯,不便透露姓名?”
“不是。”左忘笑着回应。
果然,这人不管死没死,想象力都很丰富。
“我只是觉得以你的身份,这么文绉绉地说话很……怪异。”左忘搜肠刮肚想出一个描述他的感受的词。
“那得看和谁说话。道上有道上的黑话,但出了门,就得说些人话。哦,忘了说,我之前当过教书先生,不过干了没——你笑什么?”
左忘已经放下了筷子,上下打量着萧爻,“没有,就是感觉教书先生和你的气质不太搭。”
算灵时看见黑|帮,调酒师,教书先生时还不知道这几个词有什么内在联系,左忘甚至想过萧爻干些什么伤天害理罔顾人命的事,某个可怜的教书先生就是其中一个亡魂。
没想到……事情是这种走向。
“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说出来有什么后果?”萧爻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眼底泛着冷光。
左忘算是知道了,这人纯粹就是一阴晴不定的疯子。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玩笑开得,什么玩笑开不得。也不知道他上一刻的满脸笑容下一秒会变成什么。
左忘想起了总殿高座上的几位——三殿阎罗淬蛊,五殿阎罗护烬,轮回司寂溟鬼,阴曹司岁礼鬼,还有七殿已经魂飞魄散的九掣,当然,九掣是听来的——一个两个都是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
照这么来看,这人要是保持现在这性格,到了冥界高低能做个鬼官。
“不知道。但如果刚才的话有冒犯到你,我表示抱歉。”
左忘说完站起身,收回了所有表情,转身就走。
这次萧爻没拦,目送着左忘走远。
左忘一走出饭店就后悔了,因为他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离开多少带着点置气的成分。但他置什么气?跟一个要渡的魂灵置气?算灵的时候没算出萧爻的执念是什么,现在就这么走了,不知道他执念是什么,渡不了灵,难道要一直耗在这个魇界里?
左忘掐着鼻根,闭眼平复呼吸。
这里是魇界,自己来是渡灵的,左忘心里默念了一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恢复了隐身状态。
这种状态下,避免了一切交谈和可能的肢体接触,就会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就像刚才的置气离开。
左忘沿着江边散步吹风,夜里的风没了白天的燥热,湿润微凉吹在身上很舒服。估摸着萧爻回去了,左忘找到了他家——一个小公寓。
萧爻名下有幢别墅,不过在城郊,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这套公寓里。
公寓附近有几个鬼鬼祟祟盯梢的,不知道是萧爻手下还是仇家。
左忘画了张符贴在门上,“咔嚓”一声轻响门开了。这门不像之前陈曦他们家那种带智能锁的门,只内嵌了一个普通锁,很容易就开了。
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拉的严严实实,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不应该啊,萧爻不像是会早睡的人。
左忘在公寓里转了一圈,没找着人,于是回客厅找了张沙发坐下。
突然,左忘觉得旁边出现了一个小山,那个小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到——高度和一个人一样。
左忘在心里骂了一句,但并没有挪窝。
萧爻站起来后打开了一盏落地灯,暖光的灯光不是很强烈,但左忘还是伸手挡了一下。
周遭环境大致能看清了,公寓的装修风格和晚上吃饭的那家饭店装修风格很像,西方奢华和东方古朴的结合。
墙上挂着些字画,左忘也不认识是哪位名家的。橱柜里摆满了瓷器之类的,柜子沿上浅浅一层灰,看来里面的收藏品并没有经常受到主人的宠幸。
左忘从橱柜上收回目光,转头就看见了萧爻后背上张牙舞爪的青龙!!!
该说不说,到底是把舞刀弄棒当饭吃的,背部线条很流畅,臂膀上的肌肉紧实健硕,宽肩窄腰很是养眼,只是背上和那条青龙同样抢眼的是五六条暗红的伤疤,都很长,横贯了整个背部,看颜色应该有些年陈了。
非礼勿视,左忘立马偏过头。
这人好端端脱什么衣服啊???
萧爻随手将脱下的上衣随手一扔,差点就扔左忘头上了,然后拖沓着步子走进了浴室。
随着水声哗啦响起,左忘借着落地灯的昏暗灯光,开始观察屋内陈设,想找出一些有关萧爻执念的东西。
可惜墙上除了些字画一副照片也没挂,屋内陈设不少,但很少有那种能代表主人喜好的私人物品,要是明天再换个主人住进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书房的两个嵌壁式书柜里满满当当摆着国内外各种书藉,出乎意料的是柜子上没灰尘,但左忘不相信萧爻是会看书的人。
萧爻安安静静坐在某处,捧着一本书缓缓翻动……画面是在太过违和。
左忘扫了一圈,没找到想找的东西,于是想去卧室看看。
这套公寓有三个房间,朝向两南一北,大小都差不多,装修布局也都差不多,窗帘都是拉上的,被子也都叠得很整齐——看不出哪个是萧爻卧室。左忘都要怀疑这人不是有洁癖就是有强迫症了,毕竟每个房间都干净整齐的不像是住过人的样子。
左忘一间房一间房的打开衣柜看,终于知道了朝北的那间是卧室。
这人在黑暗里混久了,见不了阳光?
衣柜里的衣服也没有什么风格——很普通的衬衣外套,偶有一两件西装风衣,也都是很常见的款式和颜色。
相比于贺晚的衣品,这种没什么风格的风格已经很好了。
卧室里照例没什么很私人的物品,摆饰之类的一看就是按价格搬进房间的,转手就能当礼物送出去。
萧爻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执念?情爱?利益?童年阴影?
左忘觉得最后一个可能性大一点,毕竟应该没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往萧爻身边凑,他也不像会把在风月场所和某个姑娘的逢场作戏当真的人。至于利益,一个混□□的跑去歌舞厅当调酒师,也应该没多贪财。
左忘沉思的时候,头顶的大吊灯突然被打开了。这灯很亮,晃得左忘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萧爻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件睡衣,领口大开着,从发尾滴落的水珠沿着颈侧一路下滑。
他手里拿着条半新不旧的毛巾擦头发,进来后绕着床踱了一圈,又出去了。
再次进来的时候,他手上多了一本两块砖一样厚的书。
左忘:“……”
这人不会有睡前阅读的习惯吧?
他那本是什么书?《孙子兵法》?《三国演义》?《金刚经》?
萧爻上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打开床头那盏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灯,缓缓翻开了书——《红楼梦》。
左忘:“……”
左忘现在相信这人以前当过教书先生了,虽然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暴力方法当上的。
萧爻的红楼足足看了一个多钟头,左忘就一直坐在旁边一个沙发椅上闭目养神,毕竟这房子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要想渡灵,明天还得现身状态下套萧爻的话。
萧爻打了个哈欠,拿着书出去了一圈,回来时书不见了。
看完就放,这人绝对有强迫症。怪不得屋里看不到什么私人物品。
萧爻下床关了顶灯,重新躺回床上,却没有关床头那盏灯。
萧爻也不睡,眼睛就这么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这会儿在想什么,明天要抢哪个码头还是调什么稀奇古怪的酒?
左忘有些困了,离开了萧爻的卧室,打算从剩下那两间朝南的房间里选一间睡觉。
他离开后,萧爻床头那盏价值不菲的灯熄灭了,悄无声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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