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左忘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这里没有在齐家时的叫醒服务,也没有早餐服务,甚至于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回房间叫醒了还在梦会周公的贺晚和唐眠——唐眠已经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身上缠着薄毯,手脚都被束缚住了,活像被蜘蛛精抓回洞的猎物。
“师父?”还懵着的唐眠费了好半天劲才把自己的双手双脚解救出来,刚爬回沙发上就看见——
看见还躺着的贺晚眼睛半睁,一只手拉着他师父的手腕,另一只手虚挡在眼睛前。
唐眠只觉得七经八络霎时间全都堵住了!
“你你你——你拉我师父干什么!”唐眠顾不上还缠在身上的薄毯,火急火燎脚下生风冲到了贺晚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贺晚起身,眼神还很迷离,缓了片刻,松开了左忘,然后眼皮略向上翻起看着唐眠,那意思是: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唐眠讪讪松了手,拉起拖在地上的薄毯回了沙发。
早上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扔到一边去了,因为他们发现褚南倾不见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从外面传来的鸟鸣。绕到另一边的厢房,只听到门后面传来匀长的打鼾声。
“这应该是褚南倾昨天提过的管家吧。”贺晚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听这震天响的声音,这管家应该是个……胖子吧。”
左忘把贺晚从门上拉开,“出去找找。”
阳光透过树缝射下来,北方春末的太阳只负责挂在天上,并不怎么实用。正是早上,山里有点凉。
沿着昨天的路走,贺晚和唐眠又开始拔狗尾草。
唐眠拔狗尾草拔得并不怎么用心,目光一直在狗尾草和贺晚之间转,到后面贺晚实在忍不住:“唐小眠同学,我知道我玉树临风才高八斗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但你也不用这么一步三回头地看吧,上演人鬼情未了呢?”
“谁跟你人鬼情未了啊!?!?我只是……只是……”唐眠忿然薅秃狗尾草,眼睛轱辘一转:“师父,那是不是褚南倾啊?”
顺着唐眠指的方向,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左忘撇开两人,自顾自往前走,他以前只用带唐眠一个小孩,现在却要带两个。
还没看清那边的人影,倒是先看见了站在树后面观望的秦久怡师徒和紫忞。
齐静语见了左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左忘:齐静语也在?”
他刚问完就看到褚南倾和齐静语坐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褚南倾在拉小提琴,齐静语在一旁静静坐着听。
两个女孩,一站一坐,一个明媚如煦阳,一个沉静如皎月,同处一片花海,可她们不知道是,冥界的她们之间隔了五十多年的参差岁月。
秦久怡点了点头,“应该是今早遇上的,昨天也没听她们俩要约着见面什么的。”
“那岳迁?”左忘扫了一圈,没看见岳迁的影儿。
紫忞转过来,指了指后面,“在那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左忘觉得紫忞刚才转过来时,第一眼看向的是贺晚,而且,是很隐蔽的一眼,没有过多停留,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你们不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贺晚叼着一根狗尾草,懒懒散散靠在树上。那狗尾草被他扒干净了叶子和外面那层粗糙的外衣,只留下嫩绿的茎秆。
“刚开始听了一会儿,但她们也不说话,褚家那位一直在拉琴,齐静语就坐那儿听着,这么半天了也不动一下。所以——”
所以就到树下乘阴凉来了。
秦久怡说着抬头看了眼枝繁叶茂的大树,不知道是什么树,在冥界没见过。
太阳不晒,但总归待在树荫下比较舒服。
左忘顺着秦久怡的目光往上看,层层叠叠的叶子散落在树枝两边,有几缕阳光穿过重重叶子透下来,在并不平整的地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斑驳圆影。
如果躺在这些圆影上,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有并不灼热的阳光被隔档在树叶上方,能感受到的就只是温暖和煦……
左忘零碎的想法还没想完,就见贺晚拐着三迷七倒的步伐到了树下,挑了个姿势躺下了,那些圆影现在改投到了他的身上,随着风跳动。
“这么躺着真舒服,”贺晚见左忘在看自己,“左大人,想不想试试?”
左忘没试,心里想是一回事,真正做是另一回事。
小提琴声传过来,微风,群山,绿浪,闲云,让人觉得这一刻美好的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褚南倾和齐静语好像在说话,但这边谁也没有过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辣椒!”
“我看不像……”
“那就是茄子!”
“我看不像……”
“那就是番茄!”
“我看不像……”
“那就是……那你说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
唐眠和商柒跑出了树荫,指着地里还没结果的小苗争辩。
往常这个时候,贺晚肯定会上前从叶形、植株高度、色泽、茎秆全方位多层次立体化分析一通,虽然最后分析出来的□□离了十。
但他今天树荫下躺得舒服呢,没空参加什么认植物大赛。
也挺好,省得意见不合闹得鸡飞狗跳的。
左忘拿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阳光,快到中午了。
油菜花田里,褚南倾拿着小提琴,已经走出几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跑回去跟还在原地的齐静语说了句什么,才重新转身走了。
齐静语还是站在原地,看那身影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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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忘他们在褚南倾回家之前赶了回来,管家估计早醒了,却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褚南倾进门时看见左忘在院里,上前打了招呼,回屋放了小提琴,从正堂里出来:“早餐在桌上,你没吃?”
左忘着实愣了,他没想到褚南倾出门还不忘给他准备好早餐,自己也是在魇界里有一顿没一顿习惯了,没想着醒来后去找早餐吃。
看见左忘的表情,褚南倾没再说早餐,“中午了——”
“我朋友应该到城里了,我得回去和他们商量些事情,也不好意思继续叨扰了,刚才找你想和你道别,没想到你出去了。”左忘打断了褚南倾的话,怕褚南倾再留他吃午饭。
褚南倾家的饭菜味道没有齐家那般有当地特色,但左忘还是吃不惯。有时候,他在想,自己嘴其实挺刁的,就连在冥界,常去的酒楼饭店也就那么固定的几家,但……
但偏偏贺晚做的饭菜就好像是按他这刁钻刻薄的口味做的,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左忘没忘自己是渡灵师,进魇界是干什么的,如果单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还不至于急着告别,主要还是现身太受局限了,他想翻翻褚南倾的房间书信什么的都不行。倒不如现在道个别,隐身查探。
这次褚南倾没挽留,笑得嫣然:“正好,阿玲跟赵叔回城了,晚上才能回来,我做的东西不好吃,正发愁呢。”
左忘也笑了,“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这是真没想到。
“毕竟是去国外生活,总得学点生活的技能。”
褚南倾将左忘送出大门,“你要是早一点,还能让赵叔开车送你回去。”
“没事,我有朋友在山下接我。”
褚南倾挥着手道别,却没想到左忘刚拐过弯没入重重树影,就恢复到她看不见的状态回来了。
贺晚和唐眠站在大门口,没跟着左忘走那几步多余的路。
褚南倾去厨房了,左忘带着两个尾巴大摇大摆进了褚南倾的房间。
“师父,我们这样乱翻……是不是不太好?”
左忘从几封信里抬起头,看见唐眠左手提着一件绛色滚边旗袍,右手扯着一件浅蓝百褶裙,头上还顶着一顶扎了丝带的平顶礼帽,刚想让唐眠别乱翻,就听见贺晚上下打量一番后:“我觉得你更适合这条裙子,旗袍太过优雅大气,你驾驭不了。”
唐眠:“你才适合呢!这一柜子衣服你都适合!”
“那是,毕竟我天生的样貌身材和气质摆在这儿,穿什么都好看。”
唐眠眼睛瞪得溜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上下两片嘴唇分分合合,最后只喊出一句“师父!”
左忘低头看信,不理睬这闹剧。
信不多,五六封,很快就看完了,都是些和同学间的书信往来,没看出什么。
左忘将信收好放回原处,开始翻旁边几本书。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修长干净,腕间松松垮垮戴着圈珠串。
他手上好像总会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珠串……
“左大人?”贺晚晃了晃手,左忘这才看见贺晚手上捏着张纸。
“船票?”
“五天之后的船。”
“你哪儿翻出来的?”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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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们又去昨天那个房间睡觉了,翻了一下午除了一张船票什么有用的都没翻出来,只好先找地方睡觉。
唐眠已经有些焦急了——在魇界里待的时间越长,出去后受到的反噬越严重,照这次这个魇界的时间线来看,他出去之没个十天半月估计是下不了床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动脑补后续故事——出发前一晚船票离奇失踪致使无法出国、远洋巨轮撞上冰山上演泰坦尼克号绝世悲恋、巨轮甲板上惊鸿一瞥却有缘无分等等一系列悲催情节,甚至还想了船在大洋上航行时褚南倾收到家中父亲病危的消息,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要不怎么解释一个执念困了她整个后半生?
左忘听完唐眠一系列的故事大串讲,拍了拍他的头:“以后少听些话本。”
“师父!你怎么跟秦大人一样!本来就不聪明,拍几下更不够用了……”
“你也知道自己不聪明。”
“我……”一时语噎。
夜里依旧很静,连山间晚风吹过时也是静悄悄的,生怕扰了做梦的人。
白骨,血海,绯色衣衫上染着交错的血痕,残破不堪。
风从谷底掠过,扫过面颊,阴冷得像是从地狱里席卷而来。
一个身影晃了晃,支撑着站了起来,明明是绯色的衣衫,却生生被染成了红色,一如那人眼角的颜色。
崖上传来黑鸦凄厉的惨叫,暗沉的天色挡不住那愈发明显的红色。
那身影走过来,每一步都好像戴了千斤重的镣铐,无比艰难。一只染了血的手按在月白色的腰间绸带上摩擦——外袍已经挑不出一处没有染血的地方了,擦干净的手颤抖着举了起来,虚虚遮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了,不好看。”
那嘶哑嗓音里甚至带着几分玩笑般的笑意。
他觉得脸上有什么温凉的东西划过,无声无息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被锈了的弯刀一下一下剐着,剐的鲜血淋漓,痛的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梦,为什么这么难过……
~~
他站在无妄涯的谷底,看着自己的绯色衣袍渐渐被染上深色。
无妄涯,无妄无念。
可怎么可能?
人间匆匆数十载,谁没个贪嗔痴的妄念,拿得起放得下的,进了冥界稳稳当当过奈何桥入轮回,拿起了却放不下的就得进魇界渡灵。
冥界诸鬼里,又有多少是到最后也没放下不得已留在冥界的。
饶是他这种看惯生死的人,也有自己的妄念。
他从染尽了血色的衣衫上错开目光,抬头却愕然看见了他的妄念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眼角通红,那颜色跟自己身上的颜色都快一样了。
他心里一颤,顾不上自己身上快要窒息的疼痛了。
不行,自己这个样子不能让他看见,太丑了。
他悄悄将露出森白指骨的左手藏到身后,整了整破败的衣衫,已经躲不掉了。他一步一步向他的妄念走去——尽管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走了几步,他停下了,因为对方向他飞扑了过来,还携来了一阵风,像从山巅松林中吹来的。
他将尚且还算完好的右手在腰间绸带上擦了好几遍,擦干净血污,才堪堪举起来,遮住了那双快要化掉的眼睛。
“别看了,不好看。”
这几个字说得他气息不稳,但他强撑着说完了。
是真的不好看,也是真的不想让对方看到。
他感到举起的手掌间一片湿热,一阵阴风擦过,带走了那片温热,只留下沁骨的冰冷。
他没有将手放下,因为不想对方看到自己这残破的模样。
明明只是回忆,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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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忘和贺晚是同时醒的,彼时长夜未退,他们起身抬眸,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
半晌,两人都没有将目光挪开,许是黑夜的掩护,让白日里的一些虚妄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言都撤下了伪装。
“左忘,”贺晚先开口了,他走到左忘床前,声音有点暗哑。
左忘坐在床上,抬头看他。
“没什么。”贺晚将攥紧的手松开,转身要回他那小榻上。
手腕却被拉住了。那力道大得像是擒拿什么凶神恶煞的鬼怪。
贺晚回头看,腕间的禁锢突然松了,虚虚拉着,却没放开。
左忘在贺晚转过来的第一时间就低下头避开了目光,随后放下了手,“……没什么。”
贺晚闻言却是一笑,“左大人,你故意的吧?”
他说完也不等看左忘什么表情,自顾自走了,窝回自己的被子里。
暗夜中,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轻轻一句“不是”,没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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