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三月,京师的夜格外静。
太极宫钟声方歇,春寒未退,梨花如雪,随风落在宫墙之上。
那一夜,我被急报惊醒——魏征薨逝。
消息传入的瞬间,我只觉胸口一紧。那位以直言著称、敢当面折帝王的老臣,终于还是熬不过春寒。朝野震动,东宫更如被掘去了最后一根梁柱。
我沉默良久,遣人送去素衣与花烛,以表私祭。
那之后,东宫彻夜无灯。太子闭门数日,不出一言。有人说他在哭,也有人说他在笑。
三日后,有侍从来报说太子希望我到东宫一见。
李承乾的命运,我明知终局,却仍不忍。
——历史已注定他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但我仍想试着让他慢一点、再慢一点,别那么快坠入深渊。
翌日黄昏,我着素衣,独赴东宫。
宫门寂静,连守卫都不敢高声。
李承乾站在殿外,衣襟松散,神色憔悴。见我入内,他苦笑了一下:“夫人真的来了。”
我缓缓行礼:“殿下召我,自当前来。”
他转身,低声道:“魏征走了,我这东宫也空了。父皇……他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我静静听着,不言。
他猛然抬头,眼中一片潮湿的红光:“我是不是天生该被抛弃的那个?母后死时,他哭得那么真;可如今我只剩这副废腿,他连看我一眼都烦。”
风吹动烛火,摇晃在他脸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个仍在父爱阴影里挣扎的孩子。
我低声道:“殿下若真怨恨,就更该活得久些。只有活着,才能让所有人记得你是谁。”
他怔怔望着我,声音沙哑:“那夫人呢?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我听说你曾数次劝父皇疏远魏王。夫人可否帮我再劝劝父皇?”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我站在你母后的那边。”
他愣住,半晌,泪光落下。
那一夜,我陪他到烛火燃尽,未再多言。
只在离开前,对那位已不复少年心气的太子轻声道:“殿下,慎言,慎行。有人在等你出错。”
我无法出言阻止他谋反,因为我终归不是他的母亲,也无法让史书记载的谋反不发生。
几天后我刚从书塾回到安国府不久,侍女连忙上前:“夫人,东宫有信使来过一趟,言事紧急,后又被宫禁拦下。”
我心中微动:“拦下?”
“是,禁军不许外臣私受东宫密信,那人被扣在永安门外。”
我立刻命人备轿,亲自前去。
永安门外夜风猎猎,守卫见我到来,行礼后递过一封信,小声道:“夫人,那人不敢多言,只称是太子殿下亲命送信。此信陛下已经看过。”
我接过那封信,信封上印着东宫的封印,已被拆开,且已被宫禁检查过。
守卫低声提醒:“此信若真系东宫所发,夫人还请慎言慎行。近来陛下疑心重,东宫一草一木,皆有人盯着。”
我点了点头。
“多谢。此事,我自会处置。”
回到安国府书房,我屏退众人,只留一灯。
烛光摇曳,那是一张亲笔手札,墨迹未干,笔锋急促。
“夫人,魏征已逝,吾无复左膀。东宫被隔,师傅旧属皆避我如蛇蝎。父皇宠魏王愈深,群臣多以目视之,避我如尘。夫人曾言:‘慎言慎行’——承乾谨记。但我不甘。若母后在世,或许她仍能护我一线;今生无人可倚,唯夫人尚记我几分旧情。若我有一日失足,还请夫人——为我焚香一炷,不为名,只为魂归长安。”
我看着那一行行字,心口像被刀一点一点剜开。
这不是一封求助信,而是一封诀别信。我阖上信笺,指尖微颤。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站在府中,望着朝阳一点点升起,心中忽生出一种极深的无力感。
——我早知这一刻会来,却依然没能让它晚一点。
此时,太子李承乾暗中与数位旧臣密谋,意图夺取实权。消息虽零星传出,但都被李世民压下,唯有穿越历史而又心细如发的我才能察觉其中端倪。
深夜我再次奉诏入宫,踏入太极殿时,见李世民独坐案前,眉眼间布满疲惫与愁色。他手中握着奏报,字迹凌乱,显然彻夜未合眼。
我俯身行礼:“陛下召臣,有何吩咐?”
李世民抬眼,目光深沉:“你可知太子此刻意欲何为?”
我微微颔首,轻声道:“臣所知,太子心有不甘,且暗通旧臣,恐有大患。”
他缓缓点头,长叹一声:“你早知此事,故每次劝朕疏远魏王,为太子谋全局。”他回身,目光冷若霜雪,“太子书信一封,便能越禁军而出,你可知朕收到几份同样的密报?”
我缓缓抬眸,与他对视。那目光里,已有从前未曾有过的陌生。
“陛下若信臣涉东宫,自当治罪。”我轻声道,“臣入唐以来,已无归处。昔随皇后讲政理,今唯随陛下论兴亡。臣若失陛下之信,便是失天下之义。臣之去留,不过一息,然陛下之惑,却是千载之忧。”
他凝视我片刻,忽而轻叹一声,语气复杂:“你与皇后,皆是心太明的人。明则近慧,慧则近祸。……朕不愿信你有私心,却也不能不信。”
我知道他还是怀疑我,淡淡说道:“臣早知天命有数,太子、魏王之争,皆命中注定。臣岂能以凡心改天命?臣惟望陛下无恨于后世,无愧于初心。”
李世民沉默,而后缓缓开口:“朕看过太子给你写的那封信,你曾劝他慎言慎行。原来,卿之所见,早于天下先知。”
我垂眸,不答。
“明日起,承乾若有一动,定要斩草除根。”他低声道,语气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心中一紧,却仍低声劝道:“陛下,若事已至此,亦当速决,以免牵连无辜。但承乾毕竟是太子,处理时需速而不猛,重在震慑,不可全失人心。”
他目光幽深,久久不语。
良久,他缓缓站起,声音冷而沉:“你可知……朕心痛若何?他是父血所出,怎能……如此?”
我俯身:“臣知陛下为父之痛,亦知国家大义。故臣方敢直言。”
翌日清晨,京师传出风声——
太子李承乾密谋未成,众旧臣被捕,东宫大门紧闭。李泰虽未涉事,却被迫退居魏王府,静待朝命。
我获召入甘露殿,见李世民眼神异常冷厉。
他淡淡道:“你既知全局,今日陪我一同至东宫,目睹太子行径。”
踏入东宫,满殿肃杀。旧日熟悉的书案、帷幔、宫灯,都笼罩在浓重的紧张气息里。承乾被押至案前,面色惨白,衣衫凌乱,眼中闪烁着愤怒、恐惧与不甘。
李世民手指轻点奏折,缓缓开口:“承乾,你身为太子,本应安邦定国,何以反心谋逆?”
太子哽咽,却仍倔强:“父皇……父皇偏爱魏王,欺我于前,孤我于后。我……不甘!”
殿内寂然,连风声都似被压制。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决绝:“尔若不甘,今日朕便让你明白——权位非父可赠,失德者必受天罚。”
随从手起,太子被押下殿。
我伏在殿角,心中翻涌——
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我无法改变的宿命。
东宫风波暂平后,我随李世民回宫,李世民神色沉痛,却仍语重心长:“你曾劝我疏远魏王,今事已至此,你可知……若非你,承乾此劫,或许更快到来。”
我低首:“臣不敢言,惟愿陛下社稷无虞。”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许久,才缓缓开口:“舒涵,你我相识多年,知我悲喜。今后宫事务、东宫之事,你都参与其中,但有一事……你心里要记牢:皇位与血脉,非一人可定。历史记载终会无情。”
我垂首,眼角微湿,却仍稳声答:“臣谨记。”
李世民静默良久,指尖轻叩案几,忽然低声笑道:
“朕想起一事——当年雁门关外,你说你最敬佩郭嘉。”
他略顿,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怀想:“那天,你曾笑着说——‘若郭嘉尚在,曹公不会有赤壁之败。’”
“朕当时敬仰曹操,便再去读了《郭嘉传》。如今……朕才明白你之意。”
他的语气渐缓,带着一种久违的自省与感慨:“郭嘉死早,曹操虽雄,终有一败。曹操未听郭嘉所劝放过刘备,终至天下三分,朕未听你所劝,如今痛失爱子。”
殿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光影映在他脸上,明暗之间,像是岁月的刻痕。
他低声道:“所以,朕才疑——你究竟只是聪慧非常,还是……真能窥见天数?”
我静静跪着,垂首不语。
心中忽觉,一切言语此刻皆是多余。
他看着我,轻轻叹息:“你总能让朕信,又让朕疑。”
随即,语调低沉:“若你真能预见未来,那朕此生……会有何结局?”
我跪下,轻声道:“陛下谬赞。臣所见,不过人心起伏而已。若真能看透天命,何至于国破家亡,此身漂泊?”
他怔住。那一瞬,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茫然。
终于,他叹了口气,伸手合上案上的那份旧奏。
“也罢。无论你是凡人还是天命,朕都该谢你。”
那夜,我离开太极殿时,天色已黑。
宫墙之上,冷月如霜,梨花飘零。
我想起太子的信中那句:“若我有一日失足,还请夫人为我焚香一炷。”
于是,我在甘露殿前的空院中,点燃一盏小灯。
风起,烛焰摇曳。
我低声道:
“承乾,愿你来世不为帝子。”
贞观十七年四月,东宫风波平息之后,京城气氛仍沉重。
李承乾被废,东宫锁闭,太子旧臣或流放、或被削权。魏王李泰虽无实祸,但也被警示不得再逾矩。而新的太子仍是谜团。
而我,虽未直接涉入谋反,却因知情过多,暗中劝谏,又曾被李世民多次召见,自然被朝中部分重臣私下传言,或敬或疑。
一日清晨,传令入宫,李世民召我至太极宫。
宫门高耸,守卫森然,我行至殿门,心中微微紧张。今日召见,或许只是例行,但也可能……牵动着我无法承受的责任。
殿内,李世民早已在案几前等候。他神色依旧沉稳,但眼底有一抹难掩的疲惫。
“卿近来可安?”他未直接谈风波,却先关心我。
我恭敬行礼:“臣安,如往常。”
李世民凝视着我,久久不语。烛火微微摇曳,他缓缓开口:“卿既知风波,又心知大局,朕不妨问卿——你以为何人应为太子?”
我微微抬首,沉声答:“臣以为,晋王李治宜为太子。若立李治,则魏王、承乾皆可保全。”
李世民微微震惊,最终缓缓点头:“你与长孙无忌、房玄龄他们倒是一致,看来除了朕这个局中人,你们……终归比朕看得清些。”
我垂首,轻声道:“臣不过尽心而已。臣敢言者,唯恐大事有失。”
李世民站起身,缓缓走向窗前,眺望京城城郭:“朕知你忠心,但历史如潮,风波未必止于此。卿可知,朕……甚感慰藉,因有卿于此。”
我轻轻颔首,心中明了——
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堂与宫闱之中,我只是微小的棋子,却能成为他心底最可靠的依靠。
风吹动窗帘,烛火摇曳,映出我们影子交错的身影,像是历史的幽光。
李世民忽然转身,目光落在我脸上:“卿若再劝,朕必听从。只愿你明白,天下之事,朕亦难尽如人意。”
我恭敬而坚定地应:“臣心自明,陛下所忧,臣亦所忧。”
夜深,我告退,回望太极宫,烛火依旧明亮。
风吹过,宫灯轻轻摇晃,映照出历史的微光,也映照出我们之间未言的信任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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