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志

五月的草原,风从天边吹来,带着初夏青草的香气。

羊群在远处散开,牧人们的歌声在风里若有若无。

风自北来,吹过王庭的金帐。旌旗猎猎,烈阳照在金顶上,光芒闪动。

帐外的鼓声渐止,传令骑驰入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

“启禀可汗——中原李渊已登基,国号‘唐’。”

帐内一瞬寂静。

风从帐门掠过,卷起一角毡帘,烛焰晃动。

始毕可汗放下手中的金杯,眉梢微挑,神色淡淡,却藏不住唇角的笑。

“果然成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沙哑的满足,“舒涵、什钵必,当年你们劝我援李氏,如今看来,果真先见之明。”

什钵必俯身行礼,声音平稳:“李渊父子善谋,早在晋阳起兵时,便已显势。今日不过是顺势而成。”

始毕可汗哈哈一笑,举杯道:“顺势而成,也要有胆有心!此乃天助,也得吾突厥助。

——大唐若能稳住中原,突厥自可南牧无忧。”

他仰头饮尽一杯,烈酒顺喉,笑声震荡帐顶。

旁侧的舒涵静静站着,未言。

阳光从帐顶缝隙照下,落在她发间。她的神色平静,眉眼间看不出喜怒。

什钵必侧头看她,轻声问:“舒涵,你不开心吗?”

舒涵回以一笑,举止温雅:“怎会?大唐立,天下初定,自是喜事。”她顿了顿,又道,“只是……世事如棋,局中人,喜从何来?”

始毕可汗没有听见她的低语,他仍在谈兵论策。

“传我令,备厚礼贺唐——送白马一千、金绢三百。此乃草原之意。”

他语气豪迈,“告诉李渊,突厥不忘旧盟。”

突厥使臣骨咄禄特勒微微垂首,低声答道:“遵命。”

风又掠过,帐外旌旗猎猎作响。

始毕可汗继续与群臣议策,商讨草原与唐的边事。

舒涵却在心底默念——

“旧盟?李渊父子要的,从来不是盟。”

什钵必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懂她的意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举起酒杯,与她隔火相对,略一点头。

那一刻,两人都笑了——笑意极轻,却各自沉默。

帐外的风仍然在吹,旌旗猎猎,火光映在草原的黑夜里。

鼓声已散,群臣各自回营,帐内只剩下舒涵独自立在毡帐边,火光轻晃,映出她的侧脸。

她缓缓坐下,把刚才始毕可汗的言语在心里过了一遍。

“李渊父子善谋……顺势而成……旧盟。”

她嘴角轻轻一扬,笑意温和却带着淡淡苦涩。

火光摇曳,她取出晋阳时李世民写的信,微微翻开。

那一行行字,如同他在风雪夜里低语般响在耳畔:“若一日封侯,必来迎卿;若葬骨沙场,愿卿忘我。”

她盯着那几行字,良久未语。风吹过她的发,拂乱了她的衣袖,也拂乱了她的心。

火光、篝火、佛钟、阳光,一幕幕在脑海中浮起。

她笑了。笑得很轻,却有一滴泪被风吹落。

这一刻,她不是突厥郡主,也不是草原的女儿。她只是一个知晓命运、却依然心动的女子——见证一个预言的实现,也看着自己被它吞没。

身后的侍女轻声问:“郡主,中原易主这是好消息吗?”

舒涵垂眸,指尖拂过信纸,纸角在风中颤抖。

“是啊,”她轻声说,“是好消息。”

她把信折起,放进衣袖。

风正大,她转身离去,背影挺直,步履稳而轻。

六月的长安夜,钟鼓未息。

宫灯万盏,照亮太极殿金阶。

今日,李渊册立次子李世民为太子,群臣朝贺,笙歌彻夜。

夜色深沉,喧嚣已散,东宫内李世民独自立在窗前,月光洒在红色锦袍上,映出他眉眼间的轻松与自信——兄长已去,朝局平稳,权柄稳握,他几乎能感受到天命的眷顾。

然而,心中仍有一抹空洞。舒涵不在长安,而在远方的突厥,她的笑容、琴声,只能存在于记忆与想象里。

外头传来钟声,报的是夜三更。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深得几乎吞没整个宫墙。

他微微一笑,像是在自语:“若她在此,便可共赏这月色。”话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无奈与期待。

他伸手取出怀中那封旧信,纸页早已泛黄。

那是她的笔迹,柔中带骨,清晰如她说话的语调。

他低声读着——

“若君一日封侯,吾当遥献贺;若君葬骨沙场,吾亦铭念于心。”

烛光一闪,他的目光微微暗下。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缓缓在一张空白纸上落下第一行字:

“舒涵——”

笔锋一顿,似乎连呼吸也随之停住。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她的名字。不再是“哥舒翰”。

他继续写:

“长安春浅,风过宫墙。闻草原仍绿,羊肥马健,卿安否?

昔年晋阳一别,吾已得长安,然新朝初立,国事不稳,父心未明,群臣尚疑,吾行事需谨慎,不能轻率。

天下将定,然心中一隅,仍系草原。若风可传书,愿告卿——吾未忘。”

“未忘……”他轻声重复,语气低沉,几乎要被风吞没。

他折好信,唤进心腹侍从。

“此信,不经中书,不入档,只交至西市驿馆,托突厥商使转往漠北。”

侍从低头领命,不敢多问。

信封落入他掌中,他凝视片刻。那上面没有署名,只是一朵用金墨画的小小狼花——那是她的族徽。

他缓缓闭眼,低声道:“舒涵,若你仍在风中,愿知我心未冷。”

夜色如墨,长安的宫阙沉在一片静寂里。

那名送信的信使在出发前被拦下。

一名通事舍人,奉命检查一批出宫文书。他翻开那封信,看到落款的“太子李世民”与“草原”二字,眉头轻轻一皱。

“此信送往突厥?”

“是。”

“暂留。”

信被收走,层层转呈。到李渊案头时,夜已深。

李渊抬眼,烛火在他脸上映出复杂的光。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展开信纸。

“长安春浅,风过宫墙……吾未忘。”

那几行字,被他静静地读完。

——他记得那女子。突厥郡主。

晋祠初见,锋芒毕露,启民之孙,曾暗助晋阳起兵。

“太子……”李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深藏的审慎。“他不该此时寄信。”

朝中旧臣多疑,太子若再以情动北方,只会引人非议。他放下信,指尖轻敲几下,烛光映在他眸底,冷意微现。

“传詹事令,提醒太子——国事为重,私情当慎。”

门外,传令的侍从低声应诺。

烛焰轻颤。那封信被卷起,放入一只玉匣。李渊垂眸良久,终于开口:“此事,不必惊动东宫。”

门扉再度合上。宫中静得只剩风声。

——那封写满思念与克制的信,终究没有出宫一步。而信的主人,仍在东宫案前执笔修表,笔下是礼乐制度,是国策,是天下。

六月的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青草与远山的凉意。

舒涵站在帐外,马群已归圈,天色渐暗。

帐中,始毕可汗正在与随从议事,谈论着大唐传来的消息。

“李渊册立次子李世民为大唐太子。”有人低声道。

始毕可汗轻轻颔首,语气平静:“天下新事,如风过草原,吹来又去。”

什钵必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地看向父亲:“父王,这太子……不可小觑。此人非凡,日后定有作为。”

始毕可汗缓缓点头,目光深邃:“他才干虽佳,但草原之势,未必与中原之事同。观察得当,方能知他有几分真力。”

什钵必沉下眉头,似有所悟,却又忍不住问:“父王意下……我们应如何应对?”

始毕可汗轻轻摇头,语气如草原的风,缓慢却带威势:“暂且观之。局势未明,任何急动,皆生险象。”

舒涵静静站在帐外,面上没有波澜。

风拂过她的发,吹动帐帘,她的手轻覆在胸口,心中却微微颤动:李建成死了,李世民成为太子。这一切,她清楚自己曾暗中推动。

什钵必注意到帐外的舒涵,他眉头轻轻蹙起。他起身,微微整理了下毡衣,走出王帐。

“舒涵。”他声音低,却能穿透风。

舒涵抬头,看到他走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什钵必伸手,微微招呼:“随我走走,高坡上风更大,也能让你清清头绪。”

舒涵微微迟疑,却依旧跟在他身后。

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卷起袍角和鬓发,带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什钵必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疲惫与不安,“父王刚才说起李渊立太子的事。”

舒涵轻轻“嗯”了一声,风把那声应答吹散在夜里。

什钵必走得慢些,像怕打扰她,又像想给她时间整理思绪,才道:“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是不是?”

舒涵轻轻叹息,声音随风低下:“是吗……也许吧。”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柔光,却很快被夜色掩去。

什钵必看着她的侧脸,火光映不清她的神情,却看到她眼底一瞬间的光。

他轻声道:“你若真嫁给他……至少,是你自己喜欢的人。”

舒涵的睫毛轻颤,却没有回答。

风在她耳边呼啸,像是有人在笑,又像有人在叹。

“可我怕,”什钵必忽然道,语气低沉,几乎有些哽,“我怕你不是嫁给喜欢的人,而是嫁给一座帝国。”

舒涵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她的神情静极了,声音柔而平:“哥哥,其实这两件事,从来没有分开过。”

什钵必怔了一下。

她又道:“从一出生起,我便背负了这些责任,我的婚姻早就被刻在契约与盟约里。若我能以婚姻换突厥安宁,换天下一段平稳,换我无悔——我愿意。”

“可是他呢?”什钵必问,语气有些冷,也有些痛,“他会不会为你舍一点?你替他算计天下,他又会替你留多少真心?”

舒涵没有答。

风吹过她的发,她只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月亮。

“我不知道,”她轻轻说,“但我不后悔。因为他在我心里,不是帝王,也不是太子。他只是那个在雁门关替我生火的少年。”

“你真傻,”什钵必的喉咙动了动,终是叹了一声。他顿了顿,神情黯然,“舒涵,你看得比谁都透,可偏偏在爱上一个帝王的时候,成了天下最笨的人。”

风渐凉。草原的夜空澄澈如洗,月光铺在地上,映出一层薄银。

什钵必看着妹妹,半晌没有再说话。

他想起他们小时候——她总喜欢在风口上放风筝,风筝线被扯得笔直,她却笑得心安;那时候,他就知道,舒涵永远会追着风走,哪怕风会割伤手。

他轻声道:“从前你说,草原上的月亮比中原的圆。可等你去了那边,若看见不一样的月,你要记得,那仍是同一轮。”

舒涵微微一怔,眼底有光一闪而过。她转过身,望向天边那一轮明月,笑得很轻。

“我会记得的,哥哥。”

远处的草浪一**起伏,风吹过他们的衣袂,夜色如水。

兄妹二人站在高坡上,一个看向天边的明月,一个看着她,心中各有惦念,却都不说。

七月的草原,草长莺飞,西风卷起金色麦浪,旌旗猎猎,马蹄声不绝于耳。

什钵必的婚事成了草原盛典,各部族纷纷派人而来,载歌载舞,献上牛羊、美酒与锦缎。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与奶酒的香气,仿佛连天空都因这喜事而明朗。

大哥阿史那摸末带着几名族人比试骑术,弟弟阿史那社尔在后方追逐,笑声飘得很远。

父亲阿史那奚纯与叔父阿史那氏咄苾在远处策马巡视,偶尔挥手示意,眼里带着慈爱与从容。

始毕可汗坐在高台之上,身披华丽毡裘,威严与喜悦交织。他看着独子什钵必,心中满是欣慰。

什钵必挽着图尔娜,被盛装的族人簇拥着,笑意温润而从容。

始毕可汗站在高台,目光从儿子身上扫向全族,声音洪亮:“今日,阿史那家族喜事!子嗣婚配,草原同庆!”

族人齐声应和,喊声如风掠过草浪,回荡在远方山谷。

太阳渐低,金色光线洒满草浪。

高台上,什钵必与图尔娜身着华丽礼服,肃立在族人注视下。

什钵必看向图尔娜,目光温润而坚定。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从今日起,无论风雨,我与你并肩,共守家族荣光。”

图尔娜微微颔首,眼里闪着笑意与坚定:“无论草原辽阔,还是风雨飘摇,我随你而行。”

火光映照下,两人的誓约庄重而温暖。

族人们击鼓欢呼,歌声、马蹄声、欢笑声交织成一片盛大的旋律。

孩子们在草浪间奔跑,女子们挥舞彩帛,男子们举杯大笑,整个草原都像在为这对新人跳动。

女眷们华服如云,义成公主与萧皇后也在一旁交谈,笑意从容而温婉。

舒涵在一旁静静观望,微微抿嘴,笑意中有安宁,也有自由——

这是属于她的最后一个、完全无牵挂的夏天。

七月夏末的陇西,风尘四起,旌旗猎猎。薛举自称“西秦霸王”,拥兵三十万,镇守高城,声势如山。边境的百姓惶恐,战鼓声仿佛已在荒原上滚动,连风都带着血腥味。

李世民策马立于军阵之首,目光穿过滚滚尘烟,落在远方高城的轮廓上。

暑气逼人,他感到一阵疲惫袭来,隐隐的寒意从体内爬起——这是病意,也是权力与责任的重压。

他命部将刘文静、殷开山先行试探,自己稍作退兵。马蹄声踏在硬土上,回响清脆而沉重。

然而,刘文静与殷开山轻敌,敌军伏兵如暗影般袭来,高城的城墙下,唐军阵脚大乱,尘土中传来惨叫与兵刃碰撞的声音。

李世民心中微紧,虽远在营帐,却像能感受到每一名士兵的恐惧。

八月,薛举猝然去世,子薛仁杲继位。李世民凝视战图,手指敲击桌案,微微皱眉:敌方权力未稳,但敌意已生,他必须亲自出征。

十一月,寒风已起,浅水原上,唐军与薛仁杲决战。尘土飞扬,箭矢如雨,马蹄震动大地。李世民策马穿阵,目光锐利如刀,每一次挥剑,每一次发令,都是对战局的精密计算。敌军节节败退,士气溃散,最终薛仁杲被俘,终遭杀戮。

战后,陇西的风又归于平静,李世民静静地立于荒原之上,眼望远方,晨雾中,高城残影隐约可见,而胜利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这场战争不仅是疆域的平定,更是权力、谋略与意志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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