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金城府衙门外,一众衙役打开粮食口袋,另几名衙役便抬起几个木桶,里面赫然都是黄沙。这些衙役方将黄沙掺进雪白的粮食中,就被巡视的户部主事宋知止瞧见了,举着扇子便疾步而来,
“你们,你们这是作甚?竟敢玷污官家的救济粮!”白嫩书生模样的宋知止被气红了脸,以至话都哆嗦了。
“大人,这可是不是小的们的注意,这林侍郎今儿一早就吩咐好的!这一批要掺沙,那一批,不掺!”其中一名衙役委屈道。
“好啊,兵部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难怪程尚书叫我跟着,这一路上不还要出多少幺蛾子!”宋知止气冲冲地就冲进衙门内想找林清问个清楚,林清正在户房和金城府府台对账,见宋知止推门而入,当下心中便了然。
“绵绵大人。”林清笑道,“可别气坏了身子,下午还要赶路呢。”
“你……你……不准叫我绵绵大人。”宋知止脸红耳热,羞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可谁叫他名知止却字绵绵,好一个知止却绵绵啊。
“林侍郎,这好不容易收起来的粮,不是您这样糟蹋的罢,这扣在兵部上的帽子,您是嫌戴一顶不够?”宋知止毫不退让,他虽文弱,胆量却是不小,按品级,他可只是个六品。
林清不理会他,只是向金城府府台道:“还请允许在下和宋大人单独谈话。”
金城府府台也是个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离开了户房,关上了门。
“宋大人,你可知朔西一省有数百万百姓?”
“这我当然知晓!”
“那你又可知,这管理朔西省的官员有多少?”
“多少?”
“不下于千人。”
“那又如何?”
“你是户部的,管理着救济粮、军粮,可分配的不是你们,而是地方官员,军粮暂且不论,只送到了部队上叫辎重营管理好,士兵们就有得吃。可这救济粮不同,须得经过省、府、州、县的各级分配,这其中又涉及多少名官员?这救济粮要经多少手才能到达百姓口里?你以为,先前经宁中、陇州运送至朔西的粮,只在路途上被盘剥了?能摸到这粮的,谁不会顺手捎一把?”
“你的意思是……”
“与其让百姓吃不上粮,还不如让他们吃到带黄沙的粮。至少这等货色,那些达官贵人们是看不上的,也卖不出手的。”
宋知止心下领会,连忙向林清拱手道:“是下官浅薄了,这回知止受教,还请林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林清微笑,收起账册,说:“你尚年轻,不过弱冠出头,但慧心如兰,还是程大人的学生,以后该会的,他都会教你。”
当日下午,车队整装待发,朝朔西一路驶去。
——
寒雪翩飞,饿殍遍野。
雪中,隋瑛脚步沉重,目光之所及,惨不忍睹。
死者相枕于路,活者命悬一线,偌大的城镇,凄凄惨惨戚戚,寂静如鬼城,漫天飞雪,似要给这死亡加上车辙,碾过辽西的百万生灵。
路过一处街道,隋瑛听闻微弱的啼哭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妇女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坐在街角,目光空洞地看向自己。那妇女身着破旧棉衣,形销骨立,脸颊凹陷,嘴唇青白,显是毫无奶水。那婴儿啼声嘶哑,已是最后的气力。
隋瑛见状,便是想也不想就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妇女身上。
“抚台……”韩枫见状欲阻止,隋瑛抬手,他并不觉得冷,只觉如鲠在喉,悲痛难忍。
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偷偷塞给妇女,妇女欲道谢,隋瑛却摇头,“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住……”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一刻,隋瑛的泪水便是再也忍不住。
他方从益州回来,来听闻朔西的罗远、长则两县爆发了瘟疫。先是因为饿死了人,后是满街的饿殍得不到处置,是以瘟疫蔓延。益州巡抚借地震中难以自保为由,拒绝了他的借粮,让他空手回来面对这数百万百姓。
抬头,天际苍茫,无穷无尽,可这苍穹不存天理,正如这世道不存公平。
见抚台落泪,韩枫在背后也忍不住啜泣起来。每一日,他都估摸着日子,当日林清在众人面前放下豪言,一月之内弄来救济粮,可现下已是一月有二,他林侍郎的身影究竟在哪?先前收了户部发来的捷信,说是粮食已在路上,可这一回,又能到手多少?
隋瑛起身,告别妇女,风雪之中,依稀可听见身后一些官员们的议论、咒骂之声,人人都不信林清,但他相信林清会来。
他一定会把粮送来。
“报——”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跑来,越过众人,径直跪在了隋瑛脚下。
“禀抚台,来了……来了……那林大人,来了!”衙役已是泣不成声,泪水纵横。
隋瑛不禁后退一步,韩枫连忙扶住他。
“到巡抚衙门了?”他问。
“到了!到了!数万石粮食,都到了!”
“到了就好!立刻回府!”
转瞬隋瑛便疾驰在回巡抚衙门的路上,他马术精湛,早已不再乘坐轿撵,风驰电掣般地穿行于风雪中,倒颇有几份武将风采。只是长随韩枫心知,抚台俊逸身姿之下,是那在风里咳伤了的肺,那在雪中冻伤了的手,还有那在这夙兴夜寐的困局之下,熬伤了的心。
半日后隋瑛便回到戊原府,这时戊原府官府粮仓已是大开,卸货搬货声不绝于耳。人人都似看到了希望,再累也是干劲十足。隋瑛顾不得礼数,先是去清点了粮草才赶回巡抚衙门,他暗叹,这一回,又是让那人好等了。
推开内衙东厢客房大门,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吓坏了正在给林清梳头的王朗。
“我想,你迟早会记恨上我。”见到林清,他却是如此一句话,“让你受苦了。”
“你……你怎么……”林清瞪大了眼睛,瞧隋瑛这副模样,发髻散乱,额间碎发掉落,挡住一双凌厉眼,官服遍布折痕和泥点,脚上皂靴更是不用说,沾满泞水,褴褛不堪。
而林清却身着月白绸缎内衫,许是沐浴后不久,正梳头穿衣,就被隋瑛给搅扰了。此际他乌黑长发散落,如瀑遮掩那瘦肩,黑发之下,苍白面容此刻尽显妖冶,好似一位塞外美人。
“我不碰你,我离你远一点,可我只想瞧一瞧你。”隋瑛笑着朝后,坐在一张胡桃木椅上。
“你先退下。”林清对身旁的王朗说。
王朗放下象牙梳,悻悻离开,心想都说这隋抚台是个讲究人,怎的这般不讲礼数了。
关上门后,此际屋内就只剩下林隋二人,隋瑛随意坐着,一双笑眼盯着眼前人。
“瞧你,我本打算梳洗好了再去见你,这下便好,不衫不履了。”林清嗔怪道,瞥向坐在离自己一丈远的隋瑛。
“想必见善这话不是指自己,而是在揶揄某些人呢。”隋瑛看着林清,连声色都是含笑的。
林清用手指梳捋着青丝,“我可没那意思,许是抚台口中的某些人自己胡乱了心思。”
“可又叫我抚台了?”
林清看向隋瑛,柔声道:“公事当中,要称职务。”
“哦?那隋某人可是孤陋寡闻了,还不知我大宁朝有官员穿浴袍、披长发来理公事的呢。”隋瑛罕见地起了逗弄林清之心,他似笑非笑,盯着林清,只见一抹红晕悄然爬上那瓷白面庞,宛若四月桃红。
“我也未曾见过有二品官员如此不讲礼数,擅闯他人卧房,行奚落之事的。”
隋瑛一听,摇头道,“我可没有奚落,半分都未有。”
“言语没有,眼神却有。”说这话时,林清耳根发烫,他垂下眼眸,不经意间用黑发遮挡。
“那是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为何,隋瑛竟浮现这句诗来,方一开口却担心唐突了林清,于是改口道:“硕人其颀,白裳依依;有匪君子,如圭如璧。见善如此非凡之貌,有若洛神再世。君子坦荡荡,见善,我这一双眼里,可只有欣赏。”
林清抬眼,“当真只有欣赏?”
见隋瑛点头,林清轻哼一声,转身背对隋瑛,“可是没有半点怪罪?一路上快马加鞭,还是晚了两日,这两日,又是多少人命。”
“风饕雪虐,道阻且艰,我知见善,忧如吾心。”
林清笑了,又转身看隋瑛,“可为何距我如此之远?”
“方从瘟疫之地回来,见善身子弱,怕污秽了你。”隋瑛答道,目光便更加大方地落在林清雪白脖颈、还有那微敞露的胸膛之上。这目光若有温度,好似屋内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林清不回话了,沉默蔓延,暧昧如轻烟笼罩二人。
一字未言,却又好似道尽千言万语。
终是隋瑛先开了口。
“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兀地说出这样一句,他好似苦笑,指尖落在下颌,看着眼前人,眼底盛有如海般的万千情愫,却只能化作无奈叹息。
林清难以承受这目光,不禁头颅低垂,轻声问:“何出此言呢?”
隋瑛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在屋内一盆凉透了的洗脸水中洗净了手,便走向林清。
他拿起了放在镜前的象牙梳,撩起一缕林清的黑发。
“这是作什么?”林清抬头看他。
隋瑛笑了,道:“为你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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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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