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陈陆二人短暂僵持时,另一边,迟瑞刚刚陷入了新的焦灼——
那批用来临时控制的疫药,忽然出了大问题。
目前推出用来控制的疫药本来分为两类,一类是给未感染疫病的健康百姓,降低感染风险;另一类则是给病症较轻的病人,有一定机率可以治愈。
问题就出在后一类上。
出于谨慎考虑,诸位医师在用药时选择了较为保守的药方,小范围试用时,也并未出现什么差错,这才敢逐步推广。
谁曾想,服用过此药的病者忽然于一夜之间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中毒症状,医馆为首的白胡子医师连忙领人前去察看,一下午前前后后检查了一番,就差当场服下药剂了,也没查出药有什么问题。
百姓们可不管那些,连夜架着火把南阳府署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嚷着要官府给个说法,颇有些话本上梁山起义的架势。
远望着那边火光冲天,刚得信的迟瑞顿时急得焦头烂额。
此事不比其他,毕竟是官府派的药出了差错,没能控制疫病不说,倒让鄢陵百姓集体中了毒……若不能迅速解决了,迟瑞头上这顶乌纱帽恐怕也就戴不长了。
再者,若是平日里,倒还不至于如此轻易便惹了众怒,可此次瘟疫蔓延时长如此之久,百姓们都天天提心吊胆,命悬一线的,不用多想便知早已扰了民心,也不知其中积了多少民怨,都等着有朝一日,漏个破口就一拥而上。
城中这也才恢复些人气儿,眼看形势转好,想着总不算辱没了他之前对百姓的百般承诺,这下可好,他手上这案子还没处理完全,又闹出这般难做的大乱子……
迟瑞真是头疼欲裂,都快比之前大上了一圈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这阴司劳子的时间去叨扰陛下,可他一人……
迟瑞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朝一旁的小厮招手:“去,快去,把大人喊来。”
迟大人自然是愁,被迟瑞派去给陈钰送信的小厮,也正愁着。
他本来是在外面院子干打杂的活计,今天内府忙不过才被叫进来,没想到大人随手这么一指,这任务就落到了他身上。
只得马不停蹄赶到门前,反复做好心理建设,这才又凑近敲门喊道:“大人,大人?”
“叨扰您了,但前府出大事了……”
谁曾想,没等他把话说完,门就被一双手打开了。
往里看去,门里正站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她一身白衣,穿着极为素净,头上却挽了一只形状奇特的宝簪,金身银边,作缠蛇貌。
蛇的双眼大概是由西域进贡的宝石镶嵌的,几道暗波转出紫棠流光,正和其主一样,隐隐泄露出了几分藏锋于鞘的邪气。
在她身后,室内昏暗的光线里,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男人,虽在此时有些看不清面容,也能看出其气质清隽,绝非平凡之辈。
小厮被两人这气势吓了一跳,瞬间就忘了自己要说的词:“大人您,您没歇息着啊?”
女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失态,只出于礼节性地微微颔首:“又出什么岔子了?”
他这才回过神,赶忙把事情交代了一遍。
前面的事似乎并不足以让这位大人眼中起什么太大波澜,顶多只是蹙了蹙眉;直至他提及府外的围困,陈钰眼里的东西才终于变了。
她看上去心情并不好,眼前浮着一层暗光,多是些晦涩不明的东西,让人有些不敢直视。只是语气不变,依旧像在寒暄一般,平静得不像话。
她问道:“你所说的这群人,可是刚刚来的?”
却似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小厮点头称是,她便抬手合上门,把男人关在了房中。
并没有直接去找人,陈钰走了两步又叫回小厮,嘱咐他回去告诉迟瑞,闹事的人她来解决,让迟瑞不必担忧,安心处理案子。
劣质火把烧出的黑烟格外呛人,布衣灰衣的纭纭黔首又十分激愤,府门前的侍卫被挤到庄严端坐的石狮边上,已经拦不住了。
眼见府署就要被撞开,大门却自己打开了。
站在前面往里撞的人顿时刹不住力,倒了一大片。
陈钰早有预料地停在不远处,望着一群人左一个右一个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最后与她大眼瞪小眼。
陈钰:……
差点被火把烫到的众人:……
诡异的氛围之中,还是陈钰率先打破了僵局:“愣着做什么?”
她慢悠悠走到众人面前,不慌不忙从其中挑拣出一根落在地上的火把,看玩意儿似的观察了一番,才像失了兴趣似的,随手扔回了地上。
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她状似无意地踩踏上去,然后一点一点,用脚尖碾碎了。
人群霎时间寂静了下来,连木头与火星被碾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陈钰双手环胸,倚在梁柱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各位义士:“大家不继续了吗?”
月色下,火光映照着一双翦水秋眸,这么望去本是一幅美人图景,然而被这双不带一丝喜意的笑眼扫过,众人却不约而同生出了一点胆战心惊的情绪。
一时之间,哪怕他们看上去人多势众,也没人敢说话了。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陈钰眼看着众人总算冷静了些,这才收了气势:“那就该我说了。”
她不动声色站向略高的位置,继续道,“下官是陛下派下来协助迟大人治疫的行官,我知道闹事不是大家的本意,这件事也确实是官府的问题,所以我在此代表迟大人,以及各位医师,向诸位道歉。”
“中毒之事,我今夜便派人严查,想必一定不是疫药出了问题,而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借此掀起祸乱,简直是置百姓生命于不顾。”
“但是各位今天若真把我们官府的牌匾都砸了,我们太守丢了面子事小,但这毕竟是先皇当年大治开化时御赐的,如今挨了地上,确实不好与圣上交代,到时不止我们太守,就连诸位,恐怕也会被牵连,说不定就要领个株连九族的罪,得不偿失,诸位以为呢?”
民众的火向来掀起得快,当然,若是攻守得当,熄灭得也快。
陈钰这番话算是说到他们心里去了,再加上之前那气势一泄,本就有些害怕,如今听了会得罪,更是软了脾性,干不出什么来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士气之事,向来如此。
众人没那么冲动了,陈钰也该算算账了:“那么闹事的主意,是谁提出来的呢?”
如此困顿潦倒之下,就算要起义,至少也要先伤心一番,才有心思做别的打算,如今就这么直冲冲地就奔官府来,说是没人煽风点火,那必定是不能取信的。
然而大家支支吾吾,左顾右盼,竟真发现记不起来,是谁先出的主意了。
没人注意到,一个男人压低草帽檐,悄悄地向门外移动着。
陈钰只在最后看见一道黑影急匆匆地向后逃去,她迅速反应过来,抓住一人的肩翻过依旧有些混乱的人堆,挤过几人的肩膀疾跑过去,一把拉住想逃的那道身影,几个上踢腿过去,就将那人从即将逃离的人群末端给拎了出来。
为了防止这人再次逃跑,她反手便卸了他的肩膀。
陈钰勾了勾唇,笑意却很冷:“这么沉不住气,还不早点滚出来?”
又把他扔到众人面前,问道,“这人你们认识吗?”
人群终于又骚动起来。
最挨近前的妇人大着胆子走上前,借着火把仔细看了看,再抬起头时,语气却有些疑惑:“大人,你看这人蒙着脸,我们就是如何熟悉,也认不出来啊?”
她往前走了一步,“可否摘了,待我们再看?”
陈钰刚要颔首,却见本来瘫在地上的人,忽然猛烈挣扎了起来。
她身体微顿,眼中却划过一丝了然。
可惜现在并不是揭露真相的好时机,她还是及时叫停了那妇人,又安抚了众人一番,派马车一一把他们送了回去。
待众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这才亲自上阵,把这人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摸了一遍,终于在他腰间夹缝的位置里,摸出了一张极薄的纸。
只是这人看着坚硬不屈的,还假模假样的蒙着个脸,陈钰碰到他腰间时,竟轻呻了一声。
陈钰有些想笑,但正事要紧,还是顺着折痕展开了。
里面夹着一枚黄铜硬币,看样子似乎很旧,连印的年号都磨损得有些看不清了,却不难看出被人保存得很好。
黄纸上还细细写着几行字,看样子似乎是一封密信。陈钰一目十行,直到落款处,眸光才顿了顿。
这个答案……似乎猜错了点。
不过也没有关系——
随手将黄铜硬币塞进袖缝里,她不紧不慢走到还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蹲下,用黄纸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是纪熙那小子的人?”
闻言,男人不甘心地瞪了她一眼,扭过脸去,一声不吭。
陈钰挑了下眉,忽然勾唇一笑:“还是说……你就是我们纡尊降贵来到这里的帝师大人,纪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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