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隆咕隆咕隆——耳边水声不断。
齐忻双眼紧阖，头脑酸涩胀痛，耳膜被水流压强激得神经迷失。
隔着朦胧杂糅的世界喧嚣，复古悠扬、颇具浪漫格调的黑胶唱片音乐倏而劈开了流质钻进了耳朵。
齐忻十指紧扣着盥洗池边缘，脸埋在从水里还没出来。
浑噩混沌之中，他努力试着抽出一丝活络神经来细赏聆听了番，心说这氛围还整得挺高雅的。
于此同时，嗅觉神经也被调动，一股奇异腥臭袭来，令他此刻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某个高雅音乐会堂。
头顶上那破旧广播音响忽然“滋啦”响了一下，紧接着画风突变，传出来一道吊嗓子的昂扬男声——
“肯德基今日畅享优惠！七款经典买一赠一！酥嫩鸡腿排搭配土豆泥～巨香无比～地道酱香～满满都是肉～快来选购吧！”
上一秒还是醇香酒洌的古典琴曲，下一秒就变孜然炸鸡味儿了。
……
靠，高雅个鸡毛。
谁教店里这么排曲插广告的？
齐忻猛地拍了拍脸，氧气呼吸入肺，意识终于缓慢回归过来，通宵后的脑子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了些许。
他对着镜子揉搓了下眼，扯下一旁的擦手纸将面上水珠粗暴抹去，脸上被喇红了一片，好歹有点血色了，但依旧是那副活人微死的状态。
没办法，他已经一连整上了九天班，没有一点儿得空休息的时间，现在走路都有些飘飘然，不得不来冲冷水醒醒神。
出了洗手间，他的视线很快精准锁定到了在角落里头脑张望的李也身上。
不知为何，他分明是不晓得李也来了的，但自己却又带有意识目标去寻他的身影，好像他原本就知道李也该是坐在那个方位似的。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他看到李也同样也望向了自己，视线相撞那瞬间，齐忻心头却不禁悚然一滞，顿时有些恍惚。
他快步走过去：“小也？你怎么在这里？”
李也仰头看着他，表情无辜：“不是小舅你让我来等你下班的嘛？”
“你个傻的，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来等我？你是不是又自己偷摸走过来的？”齐忻有些生气，扬手就想拍他脑壳，又倏然意识到什么，很刻意地顿住了动作。
这时李也抱住齐忻的腰，冲他撒娇讨饶，“小舅小舅……我太想你啦！我在家等你太无聊了，你不在一点都不好玩。”
齐忻捧着他的脸往一边挪，不让他挨近自己身上脏污的围裙，“是想我还是嘴馋你自己清楚。”
李也今日穿了一身白的运动装，像只白毛大猫一样在他掌心里蹭来蹭去，装乖道：“当然是想你想你……”
齐忻一边拿出包里的柔棉湿巾给他轻擦着脸，一边口头恶狠狠地警告：“想我也不许乱跑出来，再被我发现我就……打断你的腿信不信！”
这话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李也一点儿也不怕齐忻，还冲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不信不信，你舍不得打我，嘿嘿。”
顶着一张冷帅冷帅的酷脸做出这种滑稽表情，齐忻不禁也被他逗笑，揉了揉他的脸，“你就皮是吧。”
“小舅。”李也嘻嘻笑着伸手抱过齐忻，一张俊脸突然贴近，眼看就要亲上来。
齐忻脸色陡然一变，推开他的脑袋，口气沉了下去：“坐好，在家我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李也嘴巴一撇，“哦”了一声，然后闷头坐回了位置上，不欢不喜的模样。
对于两个成年男性来说，他们方才那来回的亲昵动作实在过于暧昧惹眼，店里许多食客频频往他们身上投来异样的眼光。
齐忻下颌绷紧，无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他抬眸环视了一圈，一一将那些不善的目光回怼了过去，很快周遭就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眼见着齐忻脸色不好，李也眉角都耷拉了下去，“小舅……你生气了吗？”
“不是生你的气。”齐忻答。
他缓了缓神色，心中烦躁异常，但嘴角却扯出个笑来看向李也：“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点吃的。”
李也眸光一亮，瞬时嘴角扬起，大猫的屁股尾巴快翘起来了。
“等等。”齐忻手指比了个数字，“先说好，最多只能点三样。”
“那我想吃全家桶和冰淇凌！”
“嘿，你个机灵鬼。”齐忻笑着蹦了他个脑门儿：“你一个人又吃不完。”
“我和小舅一起吃。”
“我不喜……”开口就要回绝，又注意到李也期待的眼神，齐忻转而叹了口气：“那你乖乖坐好，我去点单。”
齐忻过去和店员同事打了个招呼，然后取下来围裙，破天荒地提前下班了。
“小舅小舅，这个甜，你吃你吃。”李也今天很兴奋，一个劲儿举着冰淇淋甜筒要给齐忻吃，甜筒直接戳到齐忻鼻尖，凉飕飕的。
齐忻掌心摁着发疼的胃部笑了笑，拗不过他，便张嘴舔了一口。
“甜吗甜吗？”
“甜。”齐忻替李也擦着嘴角，心里那股焦躁感消失，眼里满是疼惜地看向李也：“幺幺，吃慢一点，胃凉。”
打从齐苒离婚那年开始算起，他们离开老家江阳已经有十多年了，虽然齐忻现在也早已不太会说川话，但还是习惯会叫李也幺幺。
他姐还在时候也是幺乖、幺幺、幺儿的那么叫他俩。
齐忻看着李也，不由想起姐姐，半扬的心情突然就跌落了下来，思绪也随之飘远。
“小舅。”李也打断了齐忻的愣神，“你明天还上班吗？”
齐忻伸手撩开了他额前有些挡眼的黑发，回答说：“明天休息，在家陪你。”
“那太好了。”李也眉梢一挑，绽开一个大咧咧的笑容。
他以前从不这样笑。
齐忻一手撑着下巴仔细端详着李也，若有所思。
李也冷白肤色，眉目疏朗，眸色深黑，极佳的骨相使得他原本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深邃的味道，他这般长相多得益于他曾有位明艳大美人的妈妈。
基因遗传得正正好。
至于他那混账的爸爸给他留下了什么——
李也右手拿着辣椒包，用左手唯剩的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只鸡腿递到齐忻嘴边，“小舅你要不要吃鸡腿？”
齐忻眼睛半眯起来，目光停留在李也伸来的手上。
“你吃，我不饿。”齐忻面容沉静地摇了摇头，同时心下提醒自己，回头再回老家的时候一定别忘了把那狗东西的坟给掘了。
李也解决完两只炸鸡腿，这会儿有点撑着了，正安静出神呢，没想到被一个小姑娘上来搭讪了。
“小哥哥，请问一下，我…我可以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吗？”姑娘有些脸红害羞。
“好呀！”李也粲齿而笑，大大方方地去掏手机。
齐忻眉棱一挑，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李也的手，转头对小姑娘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好意思啊妹妹，他有对象了。”没等小姑娘反应，末了又补了句：“下个月结婚。”
他没告诉姑娘李也脑子是傻的，只是这样和对方随口瞎扯道。
小姑娘看见齐忻制止的动作，脸上显现出些许愠怒不甘之色，定眼看了齐忻一会儿，脸色忽然变了变，貌似又不好意思说什么，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扭头走了。
齐忻这时才回头看向李也，笑意尽然敛去，使出精髓的川剧变脸术，瞬间摆出好一副凶神恶煞的大恶人模样。
“好呀、好呀、好个屁的呀！我是不是说了在外面不许轻易交往陌生人，万一对方是坏人把你拐跑了怎么办？”
李也缩了缩脖子，在桌下扯了扯齐忻的衣角，“我不会被拐跑的，小舅放心吧，要是我丢了一定给你打电话！号码我都背着呢。”
“闭嘴，啃你的鸡腿儿去！”齐忻凶了他一句，明显还气着。
于是李也不敢说话了，听话地埋头啃鸡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横扫完鸡腿肉翅，李也坐在齐忻面前，接着专心致志地慢悠悠舔起第二支冰淇凌。
店里暖气很足，半融的黑巧冰淇凌滴落在他白色衣领上形成了一团脏污，他还浑然不觉对着齐忻傻笑。
“吃不完了？”齐忻问。
李也双手黏糊糊的，瞥开心虚的眼神：“歇、歇一会儿，我能吃下，不浪费。”
“馋嘴，眼大肚皮小。”齐忻怕他吃多了难受，从他手里叼过甜筒，三两口囫囵吞下肚。
李也一脸震惊加惊喜地看着齐忻。
“你这什么眼神？”
“小舅你嘴巴好大，可以整个吞下去诶……”李也眼珠转了转，“那可不可以晚上我们再试试……”
“试什么？”齐忻愣了下，对上李也逐步下落的眼神才明白过来‘试试什么’，脸色遽然转红，迅速靠过去压低嗓子促声警告：“试个屁！闭嘴。”
李也委屈巴巴地“哦”了声。
独自平复了会儿，齐忻问：“吃好了吗？吃好了就走了，洗手去。”
李也乖乖点点头：“好了。”
齐忻牵起李也的左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将众人针扎般的视线阻隔在外。
坐公交回家的路上，趴在齐忻肩膀上昏昏欲睡的李也突然被司机一个急刹惊醒，他抬头醒了下神，然后立马就被齐忻托着后脑摁回了肩头。
“你下午没睡午觉，再睡会儿，还有十多分钟才到。”
李也却不困了，莫名其妙地问：“小舅，对象是什么？”
“对象……？”齐忻手指扒拉两下，嘴里照着手机搜索引擎念：“哦，对象就是一个客体，是主体活动的其他参与实体……”
“小舅，我听不懂。”
“正常，我也不懂。”
对于如今李也的理解力来说，就是得这种狗屁不通的中译中解释才能堵住他每天的十万个为什么。
李也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小舅不让他和刚刚那位姐姐交朋友，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能拐走自己的坏人啊。
“小舅。”于是他又问：“我对象是谁啊？是有对象了就不能交朋友了吗？为什么呀？”
齐忻盯着手机里自己刚买的股票一片飘绿，顿感心中一口老血淤结，以手抚额，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因为你对象是傻逼。”
没错，他是傻到家了才会信蒋林野那个蠢货的眼光，高中都差点儿没能毕业的人还能指望他能有看懂金融经济走向才怪了！
要不是急着用钱……
“傻逼？”李也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个词他经常听小舅骂他蒋哥，不禁害怕地拽住齐忻的袖子，大声道：“小舅…！我不要和傻逼结婚！我不要和蒋哥结婚！不要！”
齐忻：“……”
前排几个老头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后座的两人，表情一言难尽又颇有微词的模样。
齐忻一把捂住李也呜呜叭叭的嘴，贴在他耳边低声怒斥：“靠，你小声点！你不要个鬼啊！谁要你和你蒋哥结婚了？你俩能是一个辈儿的？结个屁的婚！给我安静点儿，不许说话！”
李也眨了眨眼，然后伸舌头在齐忻手里舔了舔，讨饶似的。
齐忻略有怀疑地松开了手，李也立马在嘴边做了个拉链手势，齐忻这才勉强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现在早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同时他又打心底不愿意那些不怀好心的探究与明晃晃的嫌恶落到李也身上。
齐忻牵过李也的手拢在掌心里揉，给他按穴位松筋。
李也如今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不该承受这些无端的恶意。
他一双眼笑盈盈地看着齐忻，像是看天上星星似的，眸光盈盈映着黑夜中闪闪银亮。
齐忻指尖在李也唇角上翘的弧度上勾了勾，心想：也好，没心肝的倒是过得快乐多了。
“就是这样，要给我天天笑，知道吗？”
李也紧闭着嘴巴，大幅度地点点头。
他模样长得俊，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可惜从前总是顶着个苦哈哈的冰山脸，叫人看了就冷。
齐忻知道，李也在读书的时候收到过的情书就不少，尽管身边人人都知他家境贫穷、还身有残疾，平日里也是吃穿俭省十分寒酸的可怜样儿。但冲着他这张脸来的大批小姑娘可一点儿不介意这个，还乐得搭人掏钱以换这样一个贫帅范儿男友，甚至还有过看上李也的富婆亲自找上门来和齐忻讨人做赘婿的。
谁能想到呢？
也不过两年不到，曾经走哪儿都受欢迎的高智帅哥，如今因变成傻子后的憨痴行为屡屡遭受他人的非议和白眼。
虽然这傻子早已无从感知别人对他的情绪好坏，但好在他再也不用操心过多，忧思过甚，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齐忻给他划定的安全范围内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齐忻长辈架子拿惯了，有时依旧压不住脾气会对李也很凶，但同时因为内心深沉的愧疚，他对李也的宠溺程度在无声无息中已经逐渐变得没有了底线。
毕竟是自己作的孽，还能要求他什么呢？李也如若是还好着，他哪怕是开口说要他这条命，齐忻估计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干脆赔给他。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
事到如今，齐忻也再无敢求，只希望李也余生能够平安顺遂，将他养在家里当一只一辈子都快乐无忧的小米虫就好了。
而对于李也来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他眼中的世界里，齐忻就是他的所有，从未变过。
他只在乎他，也只需要他。
只要和齐忻在一起，仿佛所有的不安焦躁都消逝不见，所有的难捱伤痛都能被抚平；仿佛他整个胸腔里头都被抽底换血，将爱的柔情蜜意注入肺腑，盈满了稳稳的幸福。
作者近视眼花，时常错字时常修改55，有读者宝宝看到了可以帮忙捉一下虫提醒，蟹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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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