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融魂

白芒未散,黑影近身,动作迅猛如电。他劈手夺下短剑,修长的五指扶住漆黑刀柄,在沈自钧的喝骂声中,将那柄短刀深深按下。

“生死由我,从未由天。”鹰隼一般,盯住谢谨言涣散的双眸,周身戾气尽数迸发。谢谨言虚弱地眨眼,钻心刺骨的痛几乎将他凌迟,然而他仅仅吐出一丝叹息,手腕抬起,无力垂落。

连呼痛的力量都不再有。

滔天巨浪层层叠叠,树藤纠缠着俯冲而来,巨大的冰柱纷纷在水流拍打、藤条抽击下崩坏,碎成无数冰刃,翻滚着涌来,山呼海啸,一切,都乱了。

是真实,是虚幻?是切实存在的生死之争,还是混乱中的醉梦一场?

眼前渐渐模糊,像洇开的墨迹,逐渐与狂乱的背景融合,随后坠入黑暗。他闭上眼睛,已经无力去想。

意识颠倒凌乱,风声水声不绝于耳,不知今夕何夕,何时何地,唯有痛是明晰的,是指引他穿过混沌迷瘴,找回神智的微弱风灯。

睁开眼,兼天浪涌已然平息,风止冰溶,荼津恢复往日宁静,盘虬卧龙的树藤也不见踪影。谢谨言悠悠醒转,映入眼中的还是漫天星斗,熠熠生辉。

璀璨星辉入眼,为迷蒙的双眸点入火光,那星火光燃得旺盛,驱散薄雾,神识终于清明。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是了,本来也是一场乱梦。

双手被拉住,温热的气息通过手掌交叠,源源不断传过来,抚平锥心之痛,触感清爽柔和。

手指纤长,线条流畅,手心柔软,指端粗糙,像是结了细茧,刮蹭到手腕,微微发痒。

这触感,似曾相识。

映入眼中的唇角微抿,显得克制又专注,鼻梁挺直,将两弯深潭分开,低垂的睫毛遮落,将深潭中的光影一并掩去,看不真切。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本是微蹙的剑眉舒开,匆匆瞥过来,眼尾挑起,露出眼中的凝重清冷。

“沈自钧……”不会错的,这样的面容,不是沈自钧,还能是谁?

历经波澜,再相见,不知是喜是悲。

“沈自钧……”喃喃细语,声如蚊呐,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好似看不真切。

是生死天定,还是命不由天?

谢谨言不敢问,思绪乱成搅在一起的毛线团,他找不到从哪头开始绕线,翻来覆去,只是抓住一句“沈自钧”,仿佛这样就可以理清纷乱,找到答案。

“你是沈自钧?”他呢喃,盯着熟悉的面容,眼眶渐渐酸涩,“沈自钧?”

沈自钧颔首,眼尾微挑,眸子里仍有尚未散去的狠戾,语气却是温柔的:“谢谨言,手上和肩膀的伤,我已经给你疗了,还有哪里遗漏吗?”

谢谨言举起手臂,看到双手恢复如初,摇头说:“都好了,沈自钧,是你吗?”

“是我。”

“他呢?”

“也是我。”

“……”谢谨言望着天穹,倦意涌来,他伸手盖住眼睛,叹气,“我还没有死么。”

沈自钧凝视他的侧脸,他对情绪的感知依旧麻木笨拙,此刻,却从对方唇角的线条品出些许落寞,他猜到谢谨言并不开心。

劫后余生,谢谨言却黯然神伤,医治伤势,也没能挽回他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先前的利用让他灰心?

“对不起。”不论怎样,道歉总是没错的。

谢谨言慢慢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沈自钧点头:“先回去吧——据他的记忆,似乎是梧桐栖,谢谨言,那是你的家吗?”

梧桐栖的灯,始终没有灭过,只是回来的人,换了魂。

谢谨言睁开眼,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凤眸含笑,问:“你们先前在做什么?”

一瞬间,他涨红了脸,翻身滚在旁边,拿被子裹住自己,忽然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

烫的。

“你的脸好红。”沈自钧继续说。

谢谨言恼羞成怒:“我还在发烧!”

沈自钧立即爬起来查看:“嗯?哪里着火?”

这傻子,发起疯来,和睡前一模一样!

谢谨言打掉在自己身边乱摸的手:“你是忘干净了吗?梁毓声没和你说清楚?”

“梁毓声?”沈自钧抓抓额头,“似乎有点印象,迷糊。”

“你是怎么了?打一场,又玩失忆?这次想装什么?”谢谨言揉着额头,他已经知晓归墟的事情,沈自钧再次失忆,到底要闹哪样?难不成还有什么企图?

沈自钧摇头,学着谢谨言的样子揉眼角,“我很乱,两个人的记忆叠在一起,我还没理清楚。”

谢谨言呆住:“两,两个人?”

“我们两个本是一体,我吞噬了他,当然,也可以说他吞噬了我……”沈自钧回想前事就越发头疼,他摆摆手,“谨言,我现在乱得很,等理清楚,我再和你说。”

谢谨言思索片刻,皱眉:“我学生还在梦里!你说过,魂魄离体太久会消亡,我还等着救她!”

“我刚刚合魂,灵气紊乱,勉强帮你疗伤已经是极限了。”沈自钧连连摇头,面色露出痛楚的模样,“对不起,你要怨就怨吧,但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赌,这时候入梦,我无力护你周全,甚至无法带你回来。”

“我不怕死!反正我是个废人了,可是她还小!我不能眼睁睁看——”

“谢谨言!”沈自钧终于忍着头痛,喝止他,“你的命,就不是命吗?”

“……”

“我不管废人与否,在我看来,冒着牺性命的风险,去搏一个本就渺茫的机会,这不值得。”他将谢谨言按回枕上,注视他的眉眼,“谢谨言,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惜命?那孩子的魂魄去了哪里,离开多久,你都不知道,更遑论救她?一味犯险,除了迷失梦中,如果遇到先前那个女人,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吗?你这样倔,要送掉的,何止是你的命,还有我的!”

谢谨言哑然,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是别人的命,他没有权力去赌。

“喻宛宛的命,等我恢复些,自然会找机会救。可是现在不行,你要给我时间。”沈自钧见他终于听话,也缓了语气。

谢谨言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可信:“大约多久。”

“要几天时间,现在我的脑子乱得很,你也不放心跟着一个疯子入梦吧。”

谢谨言长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别无他法,唯有等。

沈自钧翻个身,闷闷闭上眼睛,谢谨言躺了片刻,感觉身上的热度又烧起来,再想到今天迷迷糊糊,还没有吃药,于是悄悄披衣起身,打开衣柜。

他动作很轻,奈何夜间很静,刚把药片送进嘴,回身,面前就迎来一个水杯。

谢谨言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瓶摔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沈自钧也蹲下来帮忙,却被推开:“我自己来。”

沈自钧好言相劝:“先喝水,把药咽下去。”

“不用你管。”谢谨言根本不理,赌气一样,埋头收拢散落的药片。

沈自钧皱眉,放下水杯,不由分说抢过药瓶:“我帮你捡,你先把——”

谢谨言阴着脸和他抢,表情愤怒:“谁要你多管闲事,放下!”

他再三“不知好歹”,连沈自钧也没了耐心,反手把他压在衣柜边:“谢谨言,你怕是忘了吧?你怎么敢和我动手的?”

谢谨言被按得动不得,依旧怒气冲冲地嚷:“把它给我!”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药,这么金贵,都不许——”一句话没说完,谢谨言像被触了逆鳞,猛然抬起腿,冲沈自钧腰上就是一脚。

药瓶脱手,滚到不知什么地方了,药片更是散得到处都是。

“谢谨言,你疯什么!”沈自钧再按捺不住,捏住谢谨言的肩膀,把他推到墙边,“你,你这人——”

他看到谢谨言拧着眉,表情骤然痛苦,于是连忙松手:“哪儿疼?”

“苦……”原来是药片在嘴里含久了。

“你这人啊……真是别扭。”沈自钧把水杯递给他,再瞧着满地药片,“这药丢得到处都是,别吃了,脏。”

谢谨言往地上扫视一圈,没看到药瓶子,松了口气:“嗯。”

他惧怕被沈自钧瞧见这个瓶子,仿佛这是他藏匿许久的私心。

沈自钧把他的小表情瞧得清楚,却没点破,接过水杯,又盯着他的脸看。

谢谨言蹙眉:“你看什么?”

“你的脸,好红。”

谢谨言摸了摸自己额头:“好像是有点热——真的发烧了。”

“刚刚是假的吗?”沈自钧问。

谢谨言一时语塞,干脆不理,俯身从床头柜拿起药,背过身吃下。

“刚才的药不是退烧药?”沈自钧又问。

谢谨言白了他一眼,不愿回答。

有些事,他不想和沈自钧说。纵然对方不是凡人,纵然他知道不该以寻常眼光看待,可是潜意识里,他依旧筑起坚实的藩篱,把沈自钧与先前闯入他生活中、最终落荒而逃的人挡在门外。

他不敢轻信任何人,正如积雪下的冰层不会轻易消融。过往的沉痛如雪覆下,他的心,早已封冻其中。

“药,还是不要乱吃,容易伤身。”欠身侧躺在床上,身旁的人忽然说。

谢谨言关灯的手一顿,语气依旧讥嘲:“你一个刚过来的人,知道的倒是不少。”

“他搜过。”沈自钧把手机递过来,上面显示最近的几条检索记录:发烧是怎么回事,怎么照顾发烧的人,发烧之后吃什么药,乱吃药有什么后果。

谢谨言瞳仁有刹那凝顿,仅仅一瞬,连沈自钧也未捕捉到,他就恢复往日的漠然。

一切都是表象而已,曾经那些人,也抱着各种各样的善意前来,可是,最后无一不退避三舍。

谢谨言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他可以自行取暖,妄加揣测的示好,只会让他觉得多余。

黑暗中,两人静卧,没有睡着。

又过了许久,或许有一两个小时,因为谢谨言觉得身上的热度渐渐退去。他忽然听到沈自钧缓缓翻身,呼吸克制而低浅。

“还没睡吗?”他忽然问。

呼吸声立止,沈自钧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我没有睡。”

“……”

各怀心思的两人,如何能心平气和地睡着?

“谢谨言,说说话,我想听你说话。”沈自钧裹着被子,耐不住夜的寂静。

谢谨言沉吟半晌,心底的疑惑终于问出口:“你不是看不起我,还要杀我吗?怎么还想到搜那些事情?还要……救我?”

“没有看不起,杀你,也并不是本意。”沈自钧凑过来,隔着夜色,目光落在谢谨言的侧脸。

“我们本是一体,当日魂体剖分,是个意外……”

夜色昏沉,暂闭视线,谢谨言眨眨眼,朦胧中,隐隐有光影交错。

他看到归墟静谧安闲,星垂平野;他看到荼津邃渊深流,梦分三重;他还看到梦狩身披夜色,踏过霜风雨雪、忧愁哀惧,还众生晚夜安乐。

除了众生的阴暗心绪,凶魂,是他要追索的另一猎物。

旧时一战,归墟动荡,群星悚栗。梦狩以梦刀灌注灵气,磅礴业火染遍刀锋,亦点燃眸中杀念。凶魂诡诈,几经流窜,终被梦狩所迫,困于一处危崖险渊。

那一日,原本该有个了断的。

梦狩也是这般认为,因此高擎利刃,加诸全身灵气,催发烈焰,森然刀锋带着狰狞火舌,以吞天之势,咬向凶魂的胸口,无可匹敌。

然而,最后一刻,梦刀竟然回返,杀势虽有缓和,残存的烈焰依旧焚烧魂体,尖锋透体,将梦狩魂体剖分,最终铸成大错。

沈自钧的嗓音忧郁,似乎沉浸在过往伤痛中,无法自拔:“我们剖分之后,一个困于荼津,一个流于梦境。流落梦中的狠戾凶暴,又得了梦刀残存的杀伐之刃,专门吞噬温良仁善之梦,竟将自身戾气掩藏得干干净净,作出一副凛然之态。而另一个我——”

另一半魂魄,被刀锋贯穿,拘在荼津之下,重重桎梏加身,再无自由可言。

荼津深九十九丈,每三十三丈为一重,尽纳凡尘梦境。荼津深处,尽是毒辣阴狠、悲恸无望的念想,戾气终日盘桓。落入其中的魂体,将受的苦厄,难以细说。

“只能吞噬残暴怪戾的梦,靠那点微末灵气,艰难苦撑,直到遇见你。”

“无论哪一个我,都没忘记斩杀凶魂的本心。可是逃出的那一半狠厉有余,良善不足。接近你,实则是以你为诱饵,引月影现身,暗中早就准备在力有不逮时吞噬你的灵气。”

谢谨言静静听着,唇角露出一痕苦笑。

自己是什么?是羊入虎口,身寄虎吻,是鱼游沸釜,燕处危巢。可笑自己竟全然不知,还妄想从对方眼中找到一丁儿点真挚情义。

何其可笑,他二人,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荼津下你曾救我,如果因你而死,是我活该。”谢谨言回答。

沈自钧突然顿住:“谢谨言,你这样说,我并不好受。”

梦狩已经失去情绪的感知力。然而,此时听到枕边人用近乎淡漠的语气,说出这样的句子,心底还是闪过一瞬的悸动。

谢谨言,是在悲伤吗?还是在赌气?这个问题,他不敢问,也问不出口。

“对不起。”语气诚恳,他再一次表达歉意。

谢谨言眼前又浮现出少年的眼神。桀骜不驯,怨愤难平,竟是岁月煎熬后的扭曲模样。清澈的目光,在怨怒里浸染得久了,如宝珠蒙尘,利剑覆灰。

不过还好,宝珠蒙尘不掩其芒,利剑覆灰不避其锋,今日合二为一,他总归会找回自我。

“沈自钧。”谢谨言清了清喉咙,忧伤淡去,唯有嗓音嘶哑,泄露迷茫,“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须臾又问:“我该怎么办?”

没有问出口的,还有一句:“他呢?”

沈自钧喉头耸动,心头点入一霎踟蹰。

真正的沈自钧已死,自己占据这副躯壳,便不可能心安理得,他虽有当行之路,凡人的因果,却也不能妄加变更。

“先前所言不假,你与归墟存在些许联系,请你协助我,解决掉凶魂。此件事毕,我就回到归墟,让沈自钧死去,还你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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