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对峙的父子没有放开声音,争执经过墙壁的挤压,更为沉重。
谢谨言父亲眉心紧紧挤出道褶,注视着面前的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幼聪颖,坚强沉稳,却也坏在这个“沉稳”上。
“白天你婶娘们说的,也是我和你妈的意思。”父亲声音浑厚,是年长者说教的口吻。
谢谨言沉默。
“一年半载的不回家,好容易回来了,关心你,才说几句。”谢谨言父亲瞧见儿子脸色,知道他闷着气,继续道,“都是为你好,你是我们的儿子,常年在外,一个人,让我们怎么放心?”
谢谨言侧颊的线条绷紧,半晌,冷冰冰蹦了句:“我知道。”
语气并不驯顺,隐隐带有反抗的意思。
他性情沉稳,所有心思全藏得深沉,就连父母也难以窥视,不容褫夺。
父亲看他两道剑眉低垂,眉尾却上挑,看似恭顺,实则倔强。心里那点不快更加浓重,他扶着桌面,手指慢慢扣住桌沿。
“所以,爸爸,您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回去。”谢谨言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小沈喝多了,我——”
“谨言。”一句话未说完,被父亲打断,“你带小沈来,几个意思?”
谢谨言一愣。
“爸爸早年走南闯北,多多少少见识过,”父亲的目光始终停在谢谨言脸上,“他……你们……”
他似乎难以启齿,又或许不敢点破,可是心中狐疑,不问个究竟,终究难以释怀。犹豫片刻,他换了个说辞:“你们关系很好?”
“都能到家里做客了,您说呢?”谢谨言语调平淡。
父亲眸光深重:“我不是说这个。”
谢谨言:“我不懂。”
如此冷淡,换做他人,肯定深信不疑。可是父亲到底见过儿子的歇斯底里,也见过他的万念俱灰,只看那双眼蕴积霜雪,一切便洞悉分明——哪里是不懂,他分明懂得,却以此抗拒回避。
多年过去,他依旧封闭内心,依旧一意孤行,依旧耿耿于怀……他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怒火,也在此刻迎风暴涨,冲击理智的堤坝。
只是面对儿子,纵然心头恼怒,总是不忍动手,父亲扶着桌子叹气:“你还不说实话?你当爸爸看不出来?那小沈……”他静默一瞬,艰难道,“过中秋不回自己家,跟着你来,这算什么事?”
“他父母早就离婚,又各自成了家,他去哪边都不方便。这些我已经告诉您了。”谢谨言的神色没有太多波动,仿佛只是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有客人登门,您是不习惯吗?也对,多少年了,根本没人来,所以好不容易来个人,难免多想。”
听到最后一句,父亲脸上升起阴云,他斟酌词句,又道:“不说这个,只说他对你。这两天我冷眼看着,他对你各种迁就,对我们,也是想尽办法讨好——爸爸是过来人,他揣着什么心思,我看得出来。”
“我看不出来。”谢谨言神色僵硬,自嘲道,“您想必是多虑了,咱们家有什么可让他动心思的?”
他打定了主意不认,父亲看得出来,心头躁郁更添一重。
“我是说他对你的心思!”父亲压下怒气,捶了把桌角,“孩子,你说句实话,你和他,你们……”
谢谨言迎着父亲担忧的目光,忽然冷笑:“我?爸爸难不成忘了,我这种人,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他顿一顿,摇头笑着,神色更加凄然,“我这种人……”
我这种人。
一句话,轻而易举戳到横亘在父子间的痛处。父亲倏然站起,瞪着儿子:“你这种人?你又能怎样?你——”后面任何词句说出口都是利刃,他吞下后面的话,侧身面对墙壁,长长叹气。
谢谨言声线隐隐发颤:“爸爸既然记得,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没什么可指望的,更早就断了念想,就像当年说的,说不会动心,就不会。”
父亲转过头,望着肩膀消瘦,目光倔强的儿子,良久静默无言。
他想起十四年前的夏日,蝉鸣喧闹,树荫浓郁,他唯一的儿子,未及成年,却执意远行。
彼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过一次话了,不知何时起,原本萦绕在家中的欢笑,逐渐销声匿迹,一去不返。
他的儿子,也渐行渐远。
他的儿子叫谨言,“谨”遵了字辈排行,取名为“言”,寓意规行矩步,君子端方。儿子幼时聪颖灵透,可惜性子倔得厉害。那年春节,被祖父责罚后,儿子执意不肯包扎,手指落下病根。
他原想找机会开解,却在那时接到一张检查报告单。
旁人愚昧,以病为界,骨肉亲情,由此断绝。
从此,一切都走上另一条未曾料及的路。
亲友避之不及,同事议论纷纷,没多久,原定的升迁也没了下文。他原是见识颇丰的长者,本该在勘测地形中领悟人间大道,可惜囿于案头方寸,再踏不得锦绣河山。妻子日渐沉郁,笑靥明艳的眼睛渐染风尘,不见秀色,唇边歌声也被怨叹取代。而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叫谨言,继承了母亲的聪敏,自己的稳重,却因为血脉相连,身染顽疾。从此困于囚笼,一举一动,带着令人畏惧的阴翳。
众人都说他带着污秽,招引不幸。
人人视他为毒虫瘟疫,耻笑唾弃。
起初是无故损坏的文具,后来是边缘化的座位,再后来,就是无论如何也争取不到的各类名额。
排挤,从有形到无形,从显而易见到心照不宣,越来越富有技巧。人类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不是吗?
他的儿子叫谨言,受了多少委屈,只会隐忍不发。
直到十四年前,单薄的身影映着窗外斜阳,儿子用稚嫩的嗓音告诉他,要别离家乡,远赴临城。
他望着收拾行囊的瘦弱身影,喉头蠕动,那句“别走那么远”,终究未能出口。
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难道忍心让他留在这片伤心地,日复一日,困在逃不开的梦魇中吗?
似乎感受到父亲的担忧,儿子淡淡回眸,安慰道:“爸爸,我照顾得了自己。”儿子自小懂事,很多事不需要父母操心,算得上坚强。
他叹息:“你不懂。”
行囊中有本半旧的书册,书脊隐隐开胶。儿子拿来胶水,细心粘补。
他看到扉页上有一行俊秀字迹:雏凤清于老凤声。想必是某位友人的赠阅。
“到了那边,性格随和点,多交朋友,千万别学抽烟喝酒,你身体吃不消……”他嘱咐,感慨临别之际,向来寡言的自己竟有了唠叨的毛病。
儿子一一答应,回了句:“爸爸,你也要注意身体……”
“我又不是一个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初患病的消息传出,门庭冷落,十余年无人拜访。亲朋挚友相继断绝音讯,唯有妻子不离不弃,虽然时常有口角,可是结婚时种下的风雨兰郁郁葱葱,开遍家中每个角落。
曾经许下并肩白首赏花开的夫妻,患难与共,历经风雨,更见真心。
可是儿子低声问:“爸爸和妈妈,还相互喜欢吗?”
他愣住,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我听过你们吵架,很多次,尤其过年……”儿子眼里蒙上愁云,“我还看到你晚上坐在阳台,一个人掉眼泪,我还听见过妈妈偷偷哭。”
成年人的悲苦无助,很轻很轻,往往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可偏又那么重,夜深人静时,膨胀成无边黑暗,分外难熬。
他无法与儿子讲明,只是摇头:“你不懂,我和你妈,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两个人交往,可以全凭心意,但是组建家庭,不能只看喜欢,夫妻之间讲的是恩义。”
儿子似懂非懂。
“这个‘恩义’,比那些‘情’‘爱’‘缘’都重。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先有这样的‘恩’,再有白头偕老的‘义’。我们结婚二十年,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再热烈的感情也能消磨干净,只靠喜欢能走多久?支持我们走到今天的,是对婚姻的责任心,也就是恩义。”
“恩义……”年少的儿子念着这个词,举目望向窗外花朵,风雨兰开得热烈奔放。
“可惜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听这些了,一句‘不爱’,就把旧人丢开,另觅新欢……”他说着说着,目光又落到儿子身上,“爸爸对不起你……”
自己身染顽疾,幸而有妻子相濡以沫,可是儿子呢?
“我不在乎。”儿子眼神坚定。
他摇头,声音苦涩:“当年不讲究婚检,你妈糊里糊涂跟了我。后来消息传开,人们能躲就躲,只有你妈……我这辈子,有她就知足了。”他话音一转,“可是我后悔啊,拖累了你妈,又拖累了你!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有些事,根本瞒不住的,万一你——”
话未说完,被儿子打断:“我不会喜欢谁的。”
他惊诧:“怎么会呢?你一心报那么远的学校,难道不是……”目光落在那册旧书上,迟疑许久。
“报临城,不是为了谁,是我自己要去。”儿子抱着书,挺起胸膛,像是与父亲的预言对抗,“爸爸,我不会喜欢谁的。说不会,就不会,说到做到。”
声音很轻,透出斩钉截铁的坚决。
那时他只认为儿子叛逆倔强,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拍拍儿子肩膀,感叹道:“你还小,哪能知道以后的事。假如真有这么一个人,动不动心,还能由你说了算?”
再听到这句话,是六年前。
儿子研究生毕业,家中长辈自然操心起孙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儿子的回答比除夕夜窗外的霜雪更令人心寒。
“我不会动心,说到做到。”
在外漂泊数年,儿子面容添了几许倦意,许是常年劳神,目光也幽邃许多,透着与青年不符的沉冷。他凝视双亲,一字一句,如同与前路相抗。
此生只愿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直至终老。
妻子震惊之余厉声驳斥,他怔愣许久,躲在窗台望着万家灯火,泪水湿了眼眶。想起儿子眼底静如深潭,才蓦然惊觉,心爱的儿子,已被疾病毁去半生。
今晚夜色如漆,一如那日灯影璀璨后的浓稠夜幕,几家欢乐几家愁。
他又听到那句话,孤冷倔强:“说不会动心,就不会。”
心里蓦地捅进一把尖刀,血淋淋的痛贯穿脊背,他难以喘息,狠狠扶住桌面,桌角深陷进掌心。
“你就这么倔……你,你成心毁自己……”
谢谨言苦笑:“爸爸,我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毁吗?”
父亲怔愣,胸前恍惚被开了条豁口,锋利的刀刃来回拉扯,深入肺腑,剐下寸寸血肉。
这是他爱如珍宝的儿子啊!竟然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至此!
为何至此!
“你是我们唯一的儿子!说这样的话,是让我们到死闭不了眼睛吗?!”被儿子的执拗激得头晕目眩,他狠狠拍了把桌子,厉声呵斥,“你一心往绝路上走,谁能拦得住你!总有一天,你——”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瞪着儿子,瞪着那双与妻子极为相似的眼睛,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总有一天”,其后接的大多不是善果。仇人相见、劲敌相争,落败者往往用这么一句,算作来日方长的诅咒。可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他不希望这句“总有一天”化为谶语,落在儿子身上。
“你妈让你瞒着,这行不通,可是你说不动心,这就可能吗?”抹去眼角泪滴,他苦劝道,“还是那句话,真有这么个人,还由得了你?”
“原来在临城,你不是为了一个女孩子,连爷爷临终——”
“爸爸!”谢谨言抬眼,目光流露悲戚,“能不能别提她!”似是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掩面哽咽:“她已经走了那么久,别再说了,是我对不起她……”
整间屋子陷入可怕的寂静。
谢谨言临近本科毕业的当年,他们发觉儿子情绪有变,也曾付出过努力。心理医生是熟人所托,他们因为担忧、因为焦急、因为这样那样的关切或者掌控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他们窥探了儿子的内心。
可惜他们小看了一个常年活得战战兢兢的可怜人,小看了他的内心,会警戒敏感到何种地步。
谢谨言何等敏锐,几乎在他们试探着“开导”的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隐忍二十余年的儿子第一次爆发,也不算爆发——他没有争吵,没有哭嚎,而是丢掉所有的药物,沉默地整理行囊,执意南下。
那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秋风飒飒。人道是落叶归根,可他的儿子却如一片新叶,执意脱离枝条,融入风里。
望着远去的消瘦背影,他骤然发现,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自己看不懂了。
那一刻,身为父亲的他,仰首望天,倍感无力。
骨肉至亲,也免不了渐行渐远吗?
良久,父亲的叹息打破沉寂。
“你故意领小沈回来,故意让我们死心……可是我看得出来,那孩子是有这个心思的……”长辈置身事外,反而看得分明,“你真要把自己一辈子赔上?小沈年轻,玩够了还能回头,你呢?你宁愿为了那个姑娘,作践自己到这个地步?”
谢谨言默然,沈自钧的心意他虽然知晓,但人心难测世事无常,正如父亲所忧惧的那样,他不认为自己能与沈自钧安然走到最后。
看到他如此反应,父亲怒意更甚:“与其最后身败名裂遭人耻笑,还不如趁早断了。找个本分人家的姑娘,结婚生个孩子,安安分分过日子,就算没有感情,看在孩子的面上——”
“爸爸。”谢谨言哑声问,“当年,我就是这样来的吗?”
父亲愕然,盯着自己的儿子,不可置信。
“当年,你也是这样,找个人,要个孩子……”谢谨言浑身颤抖,浓重的荒谬充斥脑海,“因为我,你们不离不弃,你们……你告诉我,要讲恩义……恩义。”
他嘶哑地笑着,悲凉无望:“所以,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为了拖住一个无辜的人,跳这个火坑吗?”
受伤的困兽爆发嘶吼,却被幽禁在重重牢笼。□□被夜幕掩去,强归宁静,肢体冲撞不过短短瞬息,谢谨言被抵在墙边,对上父亲泛红的眼睛。
“你懂什么!”
“你尚未为人父,凭什么这样说我和你妈!”
“父母在世,敢说出这种话,你,你……”
……
父亲表情扭曲,积压多年的懊悔不甘,被儿子一句质问点燃,瞬间不可收拾。
他斥责、怨愤着,不知是对儿子,还是对冥冥中无法触及的神明,诉求错失的二十余载光阴。
可是说到最后,他的嗓音染上悲切,渐渐无力。
“这辈子能遇到你妈,是我最幸运的事。可是早知如此,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绝不约她一同赏花。”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颌,滴落在虎口,父亲似乎被这滴泪烫到,猛一颤,松开了手。
谢谨言仍旧依靠墙壁,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他大睁双眼,望着父亲痛苦懊悔的模样,喃喃道:“爸爸,你正直磊落,配得上妈妈对你不离不弃。”
又一串泪珠滚落。
“可是我,遮遮掩掩,现在也没敢开口。”
他掩面啜泣:“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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