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

当巨兽闭上嘴巴时，恍惚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它还以为听错了。

再仔细回忆一遍——刚刚车到了，这次运气很好，车里又有一份小点心，虽然只有一份，对它来说塞牙缝儿都不够，但这里的送餐制度就是这么吝啬，偶尔尝尝味儿，它已经很开心了。

快，炫我肚子里。

啊呜~

渺小的人类啊，看到我伟岸的身姿了嘛，尖叫吧！感受到我饥渴蠕动的肚肠吗，挣扎吧！

然后，在恐惧中乖乖被我消化吧！

哈哈哈……事情本该如此发展。

一如既往。

这不是它吃过的第一个倒霉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它从不关心吃过多少点心，懒得数；它也从不在乎点心们的哀嚎怒骂，习惯了，甚至还觉得挺助眠的。

在它的认知中：人类，本就该畏惧我。

本……该如此。

“到站了，该下车了。”

又是这个声音。

这次平平淡淡。

是从它肚子里发出来的，虽然看不见人，但它几乎立刻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这人打开车门，腥风迎面而来，血肉压迫下来，咕嘟嘟冒泡的胃酸组成了一望无际的迎宾地毯，一切的景象都在警告他——前方，有去无回。

而他，却一脚踏出。

像个刚坐完过山车的游客，兴奋地来了，车到站了下车。

多么的丝滑。

多么的理所当然啊。

可气的是，规则就是如此。“到站下车”，只要到达它的胃，不退缩，不磨蹭，车停了就下，不滞留便不会超时锁门被消化。

终点站的通关条件十分简单，但真正能在恐惧中维持思考，有勇气死中求活的，又有几人？

哦，好像先前遇到两拨。

可即便是那几个人，对待它也是慎之又慎，唯恐行差踏错。

哪像这人，简直是把它当傻子玩了，岂可修。

它真的越想越气。

一气之下。

呃，就气了一下。

……

重新回到后门的夏霁，并不清楚巨兽内心的波涛汹涌，同样也不知道，自己曾错过了一场好戏。

就在幽魂领主的脚下。

一湖之隔，深层空间里的教众都快汗流浃背了。

身披金丝白袍，面带悲悯面具的牧师，也才刚到这里。因为任务的特殊性，他算是极少数无法终止伪装的人了，大祭司的指令其实并不包括他，所以他这次过来，原因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谁知道这么倒霉，居然贴脸遇见鬼了！

背对众人，牧师低头盯着脚下，透过光滑平静的湖面，空间之外的景象清晰可见，冰雾宛若不存在一样。

那人离去时，他全程目送。

直到再没看到人影，这才不动声色抚了抚胸口，转过身来，用雌雄莫辨的中性声音宣布道：“他走了。”

“呼——”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

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显著升高。

静。

黑袍们面面相觑，宽大的兜帽遮住了每个人的表情，但掩盖不了弥漫开来的尴尬气氛，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冻结。

最后，还是大祭司打破了僵局。

“诸位勿慌，幽魂失忆，除了我们，无人可进……”

文字浮现一半，老头忽而抬头看向牧师。

显然他想到了什么。

不用提醒，牧师秒懂。

像他这种万金油职业，合作伙伴千千万，经验丰富百搭王。哪怕搭子是个哑巴，只有一个眼神，他也能把里面的扇形图画出来。

“放心。”

他言简意赅，但信心满满。

两人没有明说，因为这涉及到整个仪式最重要的节点，为了减少泄密的风险，就连他们自己人都没几个有资格知道。

老头无声点了一下头。

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仍有些不安。

莫非，他对那人的恐惧真就如此之大吗？传说再怎么厉害，他本质上，也只是个区区的人类罢了。

又不是神。

“走了走了，我们安全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幽魂居然不愿意跟他打，那可是在它的领域之内啊，不都说领域之内领主为神的吗？怎么怂了？我怀疑那是个假领主。”

“你怀疑我的专业水平？踏马的，罗念儿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信不信，它杀你一百个连口气都不用换？”

“它杀你也一样不换气呀……”

“唉，我开始相信那个传说是真的了，噢神啊，请原谅我的不敬，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心里还是敬仰着您的。”

“什么传说？”

“……”

“怎么不说话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新人吧？”

“连那个传说都不知道，你是得罪了谁被塞进来的？”

“新人，好心提醒你一句，以后啊，离那个「弑神者」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出现人家的视线范围内，那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可凶了。”

“住口，渎神者。”

“传说都是假的，神是至高的！是不死不灭的！是无所不能的！怎么可能会被人类杀死？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点都不符合逻辑常理。”

“去你的狗屎逻辑，乱扣帽子的傻逼滚粗克……”

一些人聊着聊着就吵起来了。

跟教派其他的职业不同，祭司主要负责的是神秘仪式相关，学习知识，研究真理，就像一群特殊的研究员，信仰并不那么狂热。

有争执，很正常。

甚至可以说，现在发生的这一幕才是他们的日常。

大祭司没管。

老头的态度很明显。

一个字，苟。

在彻底认清敌人的危险程度和任务的高风险后，他后怕不已，只怪当时太天真，别人都抢着不要的任务，他一个手贱，接下了。

从此一步踏错，人生走上捷径。

别提多后悔了。

现在全都给他苟在这里，闲着聊聊天，挺好的。

反正仪式都布置好了，他们的工作其实早就完成了，剩下的只需等待，等仪式运转，困住某人；等仪式成熟，听令发动。

本想静待花开，谁能想到，都藏这么深了，结果一天不到尼玛摸到家门口了！

哈人。

这特么谁才是猎物啊……

就在大祭司内心戏轮番上演时，耳边突然传来牧师中性的声音，很近很近，险些坏了他禁言术的修行。

“使者那些人呢？”

他一转头，发现牧师不知何时靠了过来，还自来熟地问道：“不是说全面潜伏吗？我看咱们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他们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老头默默退后一步。

双手合拢，一行文字横在两人中间浮现出来：“殿主拒绝，固执己见。”

这话的意思两人都懂。

首秀计划嘛。

新兴神秘组织打响的第一枪嘛。

向现实世界隆重宣告他们的存在嘛。

狩猎调研院的最强之人作为祭品嘛……好吧，你们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屁话？

当教派高层宣布与炼狱使者合作的消息时，他们都情不自禁冒出了一个疑问——卧槽，这哪来的极品组织？

绝了呀。

不会有人觉得真理隐修会是什么很仁慈的组织吧？

作为一个背靠复数神灵，教派层出不穷，洗脑控制一条龙，为了传教不择手段，势力无孔不入，逐渐膨胀成如今遍及各个国家的超大型神秘组织，他们为什么偏偏就留下了天朝这么一个大漏洞呢？

天朝人不信神？

呵，神灵岂是如此不便之物，信不信的，可由不得人。

天朝没有神？

胡说，这地方的神才是多如牛毛，天庭里的一个小天兵都是“神”，敢信？

无神，无教派，这尼玛才是最惊悚的好吧？

当初发现这里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一片净土，好几个教派争相奋进，来开疆拓土……现在想想，真是脑子落家里了。

怎么就没人发现，森林里看似安全的地方，其实也有可能是老虎的领地呢？

造孽啊。

这该死的无名调研院，踏马的都跟他们掐了八百回了——

入侵，抵抗！

渗透，铲除！

威逼，硬刚！

天天干架夜世界，你来我往好几年。

不分胜负。

真就打到现在，半点便宜没占上，一算收支，全踏马是亏本买卖，悔不当初啊。

这种狠角色，它的扛把子，能好惹？

懂不懂什么叫传说？

难道就传了歪果，没传到天朝境内？

当然了，合作伙伴的愚昧无知并不影响它们的炮灰价值。

想冲锋陷阵？

这不巧了嘛，正愁这个勉强才达到Ⅰ级的梦境不结实，怕关不住那人呢。

来来来，好心人，快去送~

所以啊。

之前当着工具人的面，教派个个笼着黑袍，很高冷很严肃的样子——都是装的。

大家心照不宣一起骗傻子咧。

“也许，他并不是人类呢？”

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出现。

话音刚落，周围人都用一脸无语的表情看过来。

“怎么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提出这个观点的人，站在目光中心也不慌，还解释道：“镜湖能够映照真实，伪装成人类的怪物就算装得再像，它照出来的影子，也是怪物。”

“你们没看到，他变了吗？”

“那双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的，哪一点像人类的眼睛了，我看啊——他就是怪物。”

也有人记起了那一幕。

从他们这边看外面，反映真实的倒影会重叠在人身上，合二为一，所以有不少人见到了那双眼睛的变化，回想起来，全都心有余悸。

“确实有点恐怖的感觉，当时我下意识偏过去了，都不敢一直正视他。”

“是吧是吧？”

“但我还是不认为你的观点是对的，关于那人的争议，上层会议早有定论：他就是人类。虽然他强得像个怪物。”

还有好心人给他科普道：“我建议你复习一遍《降临论》。神灵因为太过强大而无法降临人间。研究表明，梦境怪物降临现实的强度标准在领主以下。领主强行降临，要么降级要么崩溃。如果他是怪物，你告诉我——他什么阶级的，居然能够降临人间，还能对抗站在所有怪物顶点的高维神灵？”

“哈哈哈，笑死，经典悖论又出现了。”

“哈哈哈哈……”

一片奚笑中，提议者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人类弑神，不也是一个悖论嘛。”

可惜没人听到这句话。

那个科普帝笑完了，还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小伙子，我们不能因为对方太强，就用扭曲对方的方式来掩盖自身的恐惧——不管他是不是人类，这都不影响他的强大。”

“只有胆小鬼和无能者，才会疯狂给敌人泼脏水。”

“我们是追寻真理的求知者，实事求是，尊重敌人，这也是尊重我们自己啊。”

啪。

大祭司拍了拍手，所有人立马收声。

“白非怪物，强在神权，为「窃神者」，毋须多言。”

此言盖棺定论。

权威发话，众人只有颔首认可的份。

科普帝心里得意，转头就想点一下刚刚那个小老弟：你看我说的，大祭司都认证了的。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找，前后左右，都没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明明刚才还站在他旁边呢，怎么不见了？

一二三……人数没少啊，为什么找不到？

对了，那小伙子长什么样来着，怎么也记不清了呢？

愣了一会儿后。

科普帝像是刚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似的，挠了挠头，困惑地想着：“刚刚我要做什么来着？”

他彻底遗忘了。

那一点小小的异常，就像它悄然出现一样，又悄然消失在风平浪静里。

……

“大叔还是被刀了啊。”

回到保安亭，夏霁情不自禁地低语了一句。

此时，黎明将逝。

昨夜的灯光还残留了一些没关，勉强照出一片沉眠楼栋，寂无人声，风丝微凉，唯有三两雀啼，堪堪叫醒晨曦。

后门地处偏僻，保安亭更是少有关注。

他也是刚刚经过窗户时，发现破了一个大洞，朝里面看去，四散的玻璃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桌椅歪倒，水杯滚地，手机屏幕直接离家出走。

而保安大叔就躺在一片狼藉中，番茄酱均匀涂抹，睡得安详。

熟悉的气息残留。

哦，小瑞干的啊。

看来介大叔不是什么好人呐，莫非在杨瑞回来的时候，怼她了？

活人许出不许进？

看来，后门保安的规则是，只允许活人出去和怪物进来。要是有活人想进来，它怕是会当场发飙，尽职尽责的劝阻这种情况吧。

真是忠于职守啊。

活该你踢到铁板，原地躺平。

“睡吧，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的癫痫病了……”

吐槽了一句，刚要离开。

脚步忽顿。

夏霁缓缓低下头，就见地上，自己的影子也跟犯了癫痫似的，手脚抽搐，扭头摆腰，仿佛下一秒就要摆脱他的束缚，逃之夭夭。

“什么情况？”

话里不含半点惊讶。

非要形容他的心情，应该是一半奇怪，一半无语。

奇怪影子抽什么风。

无语影子又抽风了。

影子笑嘻嘻，回答道：“哈哈哈哈，你绝对想不到我刚刚去了哪，有一群傻子被你吓坏了，正在讨论你，说着说着还吵起来了，最搞笑的来了，他们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你是一个人类！”

“噗，哈哈哈，笑死狐了，这是我听过最有趣的笑话了，我要笑一整年……”

狐狸狂笑着。

笑声重重叠叠，疯癫而又魔性，充斥耳畔。

夏霁垂眸不语。

他大概知道狐狸去哪里了。

从高维降临到低维任何地方，都是轻而易举的，只不过梦境给高维与现实划下了一道界限，阻拦了祂们降临现实。

但在梦境之中，却不存在这样的严防死守。高维生物穿梭梦境就像开了全地图挂一样，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代价无非是损失一些力量，并承担梦境破碎后现实规则冲突而导致自身崩溃的风险。

那个他暂时进不去的地方，狐狸进了，他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还想举双手赞同。

去吧去吧，回来多讲点，我其实超喜欢听“笑话”的。

至少他知道了——

原来，敌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