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李司净知道自己病了。

他见过太多人的死亡,终日梦魇缠身,甚至怀疑自己可以凭借一个梦,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

他身处灯光烁亮的空旷片场,助理万年低声一句:“许制片出了车祸。”

宛如惊雷。

李司净心里一沉,下意识觉得:是我害的。

许叶是《箱子》的制片人,他出了车祸,李司净作为导演,再是忙着试镜看场,也得立刻去医院看看情况。

万年开车一路疾驰,担忧抱怨就没停过。

“昨天手脚架砸了灯光师,今天制片人就进了ICU。”

“怎么电影还没开拍,就多灾多难的。”

一路抱怨到了医院车库,万年停了车。

哪怕车熄火了,他那张嘴也熄不了火。

“李哥,你说是不是真跟网上传的那样,《箱子》这项目邪门啊……”

话音未落,万年脑袋抵上坚硬物件,骇得他浑身一震。

只见阴暗车厢之中,李司净眼神冰冷。

更冰冷的,是李司净手里的枪。

万年霎时双腿颤颤。

安宁和平年代,他不该怕枪。

但是前两天隔壁片场才出了枪支走火的离奇事件,内部讨论得热火朝天沸沸扬扬,他哪能不怕枪。

万年脑海电光火闪,想的居然是——

完了!

难道这些邪门事,背后都是李司净做的?!

“消停点。”

李司净松了枪,往他怀里一丢。

“啊!啊!”

万年吓得要死,仿佛那枪是一团火,炸得他在驾驶席跳起来。

“鬼叫什么?”

李司净打开车门回身嗤笑,“道具枪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李哥、李哥……”

万年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道具枪往扶手盒里放。

“道具归道具,这也是枪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两天……”

他刚想说前两天隔壁剧组的道具师,收拾拍摄用的猎枪,直接走火。

送进医院不说,还有安全检查的反复来叮嘱,叫他们做好道具管理工作,临时熬夜赶出个片场规定交差。

一想起了李司净的神情,他就害怕得转了话头。

“这不是今天试镜用的吗?你这怎么还带出来了?”

李司净随手关上车门,往电梯走。

“刚才离开片场太急,忘了放。”

他说得轻松,快吓死万年了。

他们来医院之前,正在试镜一场枪戏。

男主演的演技实在太烂,拿着枪摆谱装腔。

李司净见状一声不吭,走过去夺枪反手拉开保险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场就要崩了这虚有其名的“演技派”。

那眼神、那气势,真跟杀过人似的冷厉,顿时吓得对方屁滚尿流。

男主演脸色惨白,骇然发抖的反应,倒是比之前傲慢蠢钝的模样,顺眼许多。

万年心有余悸。

他想起李司净冰冷眼神,立刻没了之前嘲笑大明星是怂货的心情。

就李司净这样闷不作声就掏枪的脾气,说是背地里杀了一万个,他也信。

万年锁了车,一路小跑,终于学会了管住嘴。

他是慌了神,乱了套。

明知道李司净跟《箱子》的关系,还敢大嘴巴的去说《箱子》邪门,真是不想活了。

进了电梯,李司净也不怪他。

等电梯门关上,李司净甚至语气欣赏的说:

“你刚才反应不错,比试镜的蠢货好多了,下次就派你去指导他。”

万年惊魂未定,他哪里是演技,他那是真的害怕!

顿时神色讪讪,“我哪里敢指导他,人是大明星,又是许制片推荐来的……”

说起许制片,他声音都低了很多,强行把话给掐了。

以免惹得李司净不高兴。

《箱子》筹备了整整三年。

项目组终于拉够了投资,准备开机,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要知道,这电影的投资方,大多看的许制片的面子,只买许制片的账。

这么一尊大佛,忽然出了车祸,还进了ICU。

他们怎么可能不急。

电梯挤挤搡搡,满是来来去去的病患。

终于到了楼层。

李司净出了电梯,快步到了ICU门外,就见到眼眶发红的娟姐。

娟姐和许制片老夫老妻,更是看着李司净长大的长辈。

见他来了,娟姐眼泪顿时止不住。

“本来老许要开这个项目,我是不同意的。里面有还不完的冤孽债,算不尽的人鬼仇,你们拍它做什么!”

人在ICU里躺着,家属骂什么都得安安静静听。

万年站在一旁心惊肉跳,苍白着脸去打量李司净,唯恐李导怒火中烧,又掏出一把枪,叫她闭嘴。

幸好,李司净哪怕脸色不好看,也只垂着眸,仍是敬重长辈的问:“许叔怎么样了?”

娟姐哭得声音沙哑,“ICU里昏迷着,能怎么样?医生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醒啊。”

万年闻言知情识趣,赶紧宽慰道:

“娟姐不要急,许制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客套话说了许多,娟姐只会反反复复的念叨“不该碰这个项目”“这个项目不干净”。

神神叨叨。

尽是网络上流传的谣言,无非是说《箱子》沾了邪气、带了诅咒,谁碰谁死。

李司净心情烦闷,结束了探望。

他走到电梯间,发现了一大群等待电梯的病患,又恰好错过了下行电梯。

只觉得更烦了。

《箱子》这个项目确实不顺利。

筹备期间就闹出了车祸、凶杀、破产,一路把李司净一个只会写剧本的学生,熬成了扛大梁的导演。

不是因为他多么才华横溢、饱受器重,而是出事的人太多,病重、意外的导演算不过来,一个一个的等过去,他不想再拖了。

在电影圈子里,十分忌讳这种事情。

无论是投资立项,还是拍摄上映,都希望项目顺顺利利,换个皆大欢喜的开门红。

但《箱子》,一开门就是惊天大灾难。

圈外的人不怎么清楚,圈内的人都调侃这项目邪门。

换成惊悚灵异片,都都拍出纪实风格了,时常在网上引得一些业内披马甲爆料,充为谈资。

李司净正想着。

一旁等电梯的病患,突然低声嘀咕:“……该去庙里烧香拜一拜了。”

“是啊是啊。”还有人随声附和,“出了这事儿,实在是邪门……”

李司净皱起眉,转身走向楼梯间。

万年赶紧跟上,大约猜想他是听了病患的迷信感慨,心里不痛快。

到了空荡的楼梯间,万年才低声说道:

“李哥,这些迷信的话,他们也是随口说说,你别放在心上。”

“而且《箱子》遭了这么多事,还不是开起来了,真要是邪门,我们连投资都拉不到,直接夭折。哪里会有今天。”

全然没有之前开口说《箱子》邪门的迷信语气。

显得很是唯物主义。

李司净每一句都听着,没有回。

万年的特点就是话多。

他专门挑的。

只要有万年在身边,他的耳边就不会太安静,热热闹闹,以免他陷入过于阴郁冷清的境地。

毕竟,他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比如说,医院楼梯间每一层墙角,都裹着厚实的黑影。

那些一层一层仿佛凝固的黑色,仿佛医院没打扫干净的烂泥,如果不是它们逐渐发芽,李司净看也就看了。

偏偏,他每瞥过一眼,都能见到黑影里的嫩芽如野草般抖落灰烬,让那一滩烂泥,显得更为漆黑腥臭。

“我查了一下,李哥你之前想去看的故事画展,今天会开门,就在附近。”

万年的声音仍是不停,驱散了那些蛰伏在角落烂泥带来的阴沉。

“要不我们顺道去看看?找找灵感?”

“嗯。”

李司净开始玩手机,不去看角落的黑影灰烬。

手机无数消息红点,等着他读,全都在关心问候、惊讶担忧。

不少人更直白,查ip一样问: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个电话?

恨不得全天24小时给他带个定位器,每过十分钟都看一下他在哪里。

李司净一条一条去回,琐碎得令他头疼。

《箱子》最近才开始试镜选角,自荐的、挑刺的、帮忙的数不胜数,许制片刚出事,消息就传遍了。

暗含的关心里带着打探内幕的担忧,唯恐许制片撒手人寰,断了资金链。

毕竟,这项目全靠许制片拉来的八千万前期投资顶着,比起动不动过亿的大项目,《箱子》实在是微不足道。

可对李司净而言,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因为《箱子》剧本的灵感来源,是他外公的日记。

外公在一座偏僻小山村,度过了大半辈子,一本一本的日记,用一种散漫随性的口吻,记录了一个时代。

他看着日记上的字句,创造出一个茫然迷失的主角,毫无求生欲的走入这座深幽得与世隔绝的村落。

然后在中式恐怖的传统里,亲眼见到生命的逝去,逐渐理解了痛苦挣扎也要活下去的意义。

从市场角度来看看,这个老旧故事无趣古板,却成为了李司净童年无法忘却的记忆。

他时常从凌晨噩梦醒来,盯着墙角烂泥黑影发呆,最终拿笔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去画记忆里的场景,驱除无法治愈的幻觉。

但是……

“——你该回去了。”

耳畔这声命令,让李司净觉得万年未免太不礼貌了。

他转身皱眉问道:“不是去画展?”

眼神一转,却见万年离得很远,盯着手机头也不抬的茫然回答:“对啊,我正在查地址。”

那句话不是万年说的。

李司净血色褪尽,眼角余光仍是那滩阴魂不散的黑影。

是它说的?

浓稠黑影不再静静的如烂泥般趴伏在楼梯间角落,而是离得很近,仿佛罗织了一张大网,立在了李司净面前。

近得甚至可以闻到并不存在的腥臭,随时能像海浪一般,扑打而下,将他淹没窒息。

犯病了。

李司净想。

这念头一起,又自嘲道:他能清楚意识到自己犯病,怎么不算是病情好转?

万年不好意思的小跑下来,对一切浑然不觉。

他笑嘻嘻的说:“我给场务发了消息,叫他们先休息等我们通知。走吧,李哥,去车库得坐电梯,楼梯下不去。”

说着,他穿过医院一楼密密层层的人群,冲到满是人影的电梯按键前,眼疾手快的按了个向下。

李司净佩服他。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大摇大摆、恍然不知的穿过腥臭污糟的烂泥大网。

全须全尾的……

那他应该也行。

李司净目不斜视,迈步穿过了烂泥大网。

除了视线遭到阴沉灰烬蒙蔽的瞬间,心头一跳。

并没有别的不适感。

很好,是幻觉。

他淡然的松了一口气,走入等待电梯的人群,进了电梯。

医院往下的电梯,一向人少。

李司净视线一瞥,站在了电梯中央,远离了四周角落。

万年按了键,继续去说:

“那个画展晚上七点半关门,开车只要四十分钟。据说盛世集团的林总,刚花了六七十万,在里面买了一幅画,说是什么人生坎坷的乡村画家新作。”

“哇,好有钱。原来网上说的是真的,只要讲得出故事,随便什么画都能卖这么贵!”

他喋喋不休,李司净脸色苍白,不回话。

万年似乎终于发现了老板的不对劲。

“李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他只是不想说话。

因为在楼梯间形影不离的黑影,从他步入电梯的瞬间,如潮湿海水一般,涌入电梯死角。

它们仍是一片漆黑阴沉,泛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头顶发芽一般的绿点,在狭窄空间里更为显眼。

仿佛深海诱捕的一点幽绿荧光,等着他这条游鱼自投罗网。

电梯到车库很快,“叮”的一声,门开了。

李司净应该迅速逃离四角的幻觉,尽快的去往开阔的地方。

可他视线往外一瞥,骤然愣住。

白炽光照亮的阴暗车库,一个男人穿着浅灰色长风衣,步伐悠闲的走过。

他身材高挑,短发凌乱,拥有极为适合风衣的宽肩窄腰,任凭谁见了,都会多看几眼,惊叹于造物主的偏爱。

如此备受偏爱的身影。

却叫李司净心中涌上按捺不住的恐惧。

李司净几乎要忘记这是恐惧。

他背后发寒,唇齿颤抖。

每一根指尖、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远离他!躲起来!快跑!

李司净死死定在原地,在意识叫嚣警告之中,偏偏诧异盯紧了那道背影。

直到电梯门差点关了,他竟伸手拦住门,在喉咙烧灼心跳剧烈的强烈恐惧之中,飞奔出去。

穷追不舍!

身后万年茫然大喊:

“李哥、李哥?你去哪儿?!”

久违的开文了。这本只拍一部电影,名为《箱子》。

喜欢轻松愉快爱情故事可以收藏下面的预收。这本不是。这本是在孤独、恐惧和梦魇中诞生的爱情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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