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宋医生瞠目结舌,受到打击的茫然神色,令李司净愉快。

他的低沉沮丧和残存的恐惧,霎时一扫而空。

什么噩梦什么男人,都不如完善《箱子》细节来得重要。

他连走出南街十六号,都带着笑意。

李司净确实是有点儿记恨……或者说责怪许制片。

《箱子》好好的,非要塞陈莱森这种“演技派”流量明星做男主演。

不能协商、没有回转的余地。

要不李司净走,《箱子》交给别的导演来拍;要不陈莱森滚蛋,《箱子》停拍。

别无出路。

即使李司净和许制片在男主演的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他心里仍不希望许制片出事。

因为《箱子》的投资和后续拍摄,全都靠许制片了。

没有这位制片人,《箱子》可能连拍摄许可都拿不到。

李司净走出宋医生心理咨询室的电梯,那些污糟漆黑的烂泥,仍在他的视野之中。

头顶发芽的草穗,似乎更茁壮了。

不过,无所谓。

在弥补了《箱子》重要场景之后,李司净再看这些长草发芽绿意丛生的烂泥,都觉得亲切。

“你们到底是什么?”

他此时心情很好,可能是因为戏耍了医生,可能是因为知道了那个人真实存在,印证了梦不过是现实的映射,竟然出声和一片幻觉聊了起来。

“总是跟着我,却只能在每个角落里出现,像是打扫不净的污渍。偏偏今天又出声喊我,叫我回去。”

他自言自语,楼宇角落的烂泥一直安安静静。

是的,这些东西只是他的幻觉。

永远安安静静,晃来晃去,毫无威胁。

声音也只是他的幻觉……

李司净勾起笑意,果然没有等到幻觉的回应。

觉得自己的病情又好转了许多。

他正要拿出手机,叫万年开车来接。

霎时眼神余光里的烂泥站起,如一个吞噬飞虫游鱼的大网,黑影幢幢狠狠扑向他。

不。

李司净觉得自己出声了,实际上没有。

巨大的黑泥扑面而来,他甚至可以嗅到腐臭溃烂的发酵气味,和他想象之中一模一样。

一如海啸浪潮,要将他狠狠淹没,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小心!”

路人惊慌的提醒,伴随着旁边扑来的身影,果断的护住了他。

李司净头脑轰鸣,尽是电流蜂嗡作响。

他在一片漆黑幻觉笼罩的窒息感中,竟然见到了那个人。

俊朗的下颚,紧抿的薄唇。

眼眸漆黑,笑意柔和,还有极近的温度。

伴随着李司净记忆里永不可能忘记的动作。

就像现在。

李司净下意识反抗了。

实际上没有。

他像是经历了又一场臆想和幻觉,安安稳稳、头脑发麻的站在远离烂泥的地方。

似乎刚才那个人一闪而过,救他离开窒息的泥网,并没有发生过。

但这样的幻觉,过于真实。

真实得李司净指尖冰冷,浑身是恐惧笼罩的阴寒。

他眼里的烂泥仍是烂泥。

周围却吵吵闹闹,尽是受到惊吓路人的聒噪叫嚷。

“谁从楼上扔花盆啊!”

“哎哟 ,刚才好危险哦。小伙子幸好你跑得快呐。”

“你没事吧?”

“没事……”

李司净机械的回答了周围人的好意问询。

可他见到了地上碎裂的花盆。

洒落了一地带水的漆黑泥土,上面柔柔弱弱、清晰可见的……

长着一株绽放嫩芽的野草。

-

李司净病了。

他就算坐在片场,盯着监视,也无法集中精力。

重要的试镜,依旧要继续下去。

李司净捧着一杯滚烫的感冒冲剂,皱着眉去看陈莱森的表演。

做作、矫情,仿佛一辈子没在镜子里看清过自己样子的“演技派”,正在监视器之前,舞骚弄姿,自以为帅气的念出《箱子》男主角林荫的台词——

“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

这么关键的句子,从他嘴里念出来,彻底变了味。

仿佛一个小偷,在跟同伙窃窃私语:那是无法打开的箱子,我们偷不走里面贵重的东西。

换作平时,李司净一定会狠狠羞辱讽刺陈莱森的蹩脚演技。

但他病了,就会变得无比宽容。

李司净忍着痛苦折磨,从沙哑咽喉里挤出一句:

“再来一次。”

导演一句话,带着全片场的灯光轨道场务道具都动了起来。

他们必须从《箱子》男主角走进室内的角度,再拍一次陈莱森的入场和台词。

片场安静悄寂,都在陈莱森破烂演技的折磨下敢怒不敢言。

万年提心吊胆的看李司净喝药。

出声道:“休息一下吧,李哥。”

李司净一瞬不瞬,脸色苍白铁青。

他病了,在发烧。

偏偏烧得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小问题。”李司净仍是盯着场子,污黑腥臭的泥水占满了视野,只有监视器留存一丝清亮干净。

这种病比起满眼挥之不去的黑影幻觉,实在是不值一提。

吃药一周就好,不吃药七天才好。

他一贯相信自己强大的免疫系统,能从濒死境地数次安然无恙,就不会被简单小病打倒。

李司净等着片场重新准备的时候,万年递过来手机。

他一看联系界面,顿时愣了愣。

许制片。

李司净脑海里浮现许多关怀问候,又想起许制片在ICU,应当是别人拿许制片电话拨过来的。

他心头遗憾倍增,接通之后,就听到电话那边熟悉平稳的声音。

“陈莱森还行吧?”

“许叔,你醒了?”李司净意外无比。

许制片从ICU出来了,听起来身体状况不错,“嗯,没什么大问题。陈莱森怎么样了?”

可他不问《箱子》进展,不问李司净,只问一个草包大明星,还行不行……

李司净皱着眉,重新评估了演技蹩脚的大明星在许制片心里的地位。

搞不好八千万的投资,大明星占了一半。

“还行。”

李司净随口应和,视线盯着陈莱森走出片场的背影。

长得是人模狗样,演技实在是太烂了,当背景板都嫌弃太突兀不和谐的那种。

但是,就算他不行。

看在钱的份上,李司净也能让陈大明星演完整场主角戏,然后剪得只剩片头领衔主演。

绝不辜负制片人的期许。

许制片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才道:

“你也不要太拼了,我听小娟说,你那天来医院脸色不好,是不是又整夜整夜睡不着?”

“拍电影别搞这么累,十几年都等过来了,难道就急这么一时半会吗?”

“你需要休息。”

“许叔,你刚出ICU,比我更需要休息。”

李司净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病弱,“而且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时候就不要劝我了。”

“等这边忙完,我来医院看你……”

“不用。”

许制片果断拒绝。

“我今天就出院,有些事要做。既然陈莱森还行,我就放心了。最近太忙,你可能联系不上我,但是不用担心。总之《箱子》按你的进度拍摄,钱不是问题。”

说完挂断,甚至没给李司净寒暄的机会。

似乎打这个电话就只是为了确认陈莱森行不行。

什么拼命三郎啊。

李司净看着手机挂断的界面,都有些头脑发昏,理不清思路。

许制片昨天进的ICU吧?今天就出院?还要去忙?

他顿时分不清楚,许制片进的是ICU还是ICBC了。

李司净将手机塞给万年,慢慢去喝滚烫的药剂。

热水入喉,浑身烧到冰凉的病症好了不少。

他正要找人将陈莱森叫回来继续。

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巨响——

“哐当!哗啦!”

尖叫不止,透着惊恐。

“啊啊啊!”

“怎么回事!”

“快啊,快把手脚架挪开!”

李司净猛然站起来,正要往骚乱处走去,就见场务跑了过来。

他面无血色,六神无主的说道:

“陈莱森从手脚架上摔下来了!”

“他……”

李司净想问他一个矫情要死的明星,爬什么手脚架。

幸好他没有烧坏脑子,还有理智。

他出声道:“打电话。”

万年慌了,手机捏在手里火速解锁屏幕点开联系人。

“打给谁?”

仿佛李司净说个名字马上就能压下丑闻,摆平炙手可热流量大明星在片场摔下手脚架这种惊天大事。

李司净死死盯着万年,他没烧坏脑子,总有人脑子坏了。

他哑着声音怒斥:

“120!打给谁?120!”

李司净暴躁愤怒疲惫。

片场一片混乱,只能对陈莱森简单急救。

手脚架极高,他摔出了一地血痕。

李司净站在一旁看着医护人员忙碌的止血、诊疗,只觉得一阵眩晕窒息。

明星出事,又是男主演。

李司净再是铁打的人,也要放剧组休息。

闹出这么大的意外,网络上必然吵疯了,又会把《箱子》的邪门挖出来,翻来覆去的喋喋不休。

祸事接二连三,换个别人,恐怕就要被打垮了。

幸好他是李司净。

李司净从读书时期就开始尝试拍摄纪录片、短剧、电影,扛着摄像机走入深山老林,偏远海域。

他遭遇的意外,比这些都要多。

山体滑坡。

地震雪崩。

台风海啸。

一路都扛过来了,没道理在这种时候灰心丧气。

只可惜,这养尊处优的大明星恐怕是第一次遭难。

李司净对陈莱森报以同情。

不过,也仅仅止于同情了。

120驶来的救护车,迅速将半昏迷的陈莱森抬走。

闪光灯、摄像机、粉丝抱着手机录像的尖叫嚎叫持续不断。

闹得李司净都头痛起来。

剧组停工。

男主演去了医院,导演也去了医院。

一个在急诊抢救室,一个在护士台抽血验血。

李司净取出的温度计,黑线停在36.2℃,怎么看都不像发烧。

再等了半小时的验血报告:

一切正常,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李司净觉得,医院可能是有神力的地方,什么病魔到了这里都会荡然无存。

要不是万年坚持李司净病得不轻,急诊的医生可能连药都不开,免得造成药物滥用。

于是,李司净拿着一袋子中成药回家。

这些药,清热解表、镇定安神。

吃不死人,也救不了急,效果大约和吃个橙子、多喝热水差不多,花钱买了心理安慰。

毕竟,他是体温36.2℃,验血指数毫无异常的高烧病人。

开这些药放他回家休息,也算合情合理。

李司净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浑身像是灌铅一样,沉重泥泞,以至于平时幻觉一般的黑影烂泥,狂欢似的缠上他,使他举步维艰。

打开家门,习惯的发现入户走廊又多了一幅麦田油画,光影柔和,填补了墙上的空白。

再走几步就听到厨房叮叮当当,是他的父亲在做饭。

“我听小万说了,你发烧,要吃清淡的。”

老父亲下厨,给他提前熬好了清粥。

“要是你妈妈回来,看你病成这样子,肯定心疼死了,又要说我没照顾好你。”

老妈总是出差,是事业型女强人,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见到几回。

平时他还会跟老父亲聊聊老妈,调侃家庭煮夫几句。

此时却烧得头痛,实在没了力气。

李司净喝完清粥,觉得自己已经被漆黑的烂泥糊了一层又一层,沉重得无法呼吸。

他强撑着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医院都去了,我真没病,一切正常,睡一觉就好了……”

他安慰的话没说完,竟站立不稳,眼前一黑。

倒了下去。

“净净、净净!”

父亲焦急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

朦朦胧胧笼罩着一层迷雾,惹得李司净下意识皱眉:都说了不要这么叫他了。

李司净眼皮沉重,难以睁开。

仿佛整个身体封进了僵硬泥潭,烤干加固。

又觉得自己神志清醒,还能分辨出自己从饭厅回到了卧室。

卧室的床被宽大冰凉。

即使盖在身上,也止不住他持续散发的寒气。

太冷了……

好冷。

“冷?”他爸焦急的伸手,“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手心也好烫!”

“你这是高烧啊,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用?

再测个36.2℃?

李司净还有心情自嘲,听着父亲惊慌的声音,只想跟他说:别喊了爸,吵死了。

听觉浑浑噩噩,尽是蜂鸣嘶嘶不断。

却能听到父亲隐隐约约的念叨:

“净净,你小叔来了……”

“还好你小叔来了,他说你没事的……”

李司净听得奇怪:什么小叔?

他活了二十四年,从没听过父亲提过什么小叔。

哪里来的小叔?

卧室突然变得很安静。

很黑。

漆黑一片的室内,唯独李司净感受到强烈的不适。

仿佛幻觉里的黑影烂泥,具象化的灌入每一个毛孔,准备一点一点取代鲜活血液,侵占他病入膏肓的躯体。

忽然,他觉得身旁投来一道目光,充斥了无法忽略的生物磁场,死死凝视他。

爸?

李司净想要出声,让他爸别担心。

却只能疲惫痛苦的躺在床上,神志不清。

他躺了很久。

久到他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找回了一丝力气,终于能够睁开疲惫的眼睛。

那一刻,他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在医院车库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那个在南街十六号神出鬼没救了他的人。

那个对他下手、入侵他梦境、引发他恐惧的人。

李司净霎时挣扎起来,竟然像梦里一样,四肢没有了力气,受到了幻觉黑影的缠缚。

他恐惧这个孱弱的姿势,更害怕对方居高临下的靠近。

整个躯体不受控制,唯有脑子清醒——

滚!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他觉得自己发出了声音。

如果他没有发出声音,那个人为什么会勾起笑意。

“铮!”

刀锋刺耳的回响,扎破了他柔软的枕头,震得他呼吸一窒。

那是一把短刀,寒光利刃,直插李司净耳畔。

他能感受到锋刃散发的冷意,甚至冷得驱散了黑影烂泥灌入心窍的泥泞,只剩一片彻骨冰寒。

李司净毫无反抗余地,亲眼感受到那个人逐渐逼近。

英俊的脸庞。

黑沉的眼睛。

冷笑的嘴角。

近在咫尺的柔软发梢甚至轻柔抚过他滚烫的额头,让他更觉得寒冷。

也更清醒。

那个人的手,握着那把映照着李司净脸侧阴寒的利刃。

“乖侄子,不要怕。”

黑沉的眼睛燃起烈火,盯紧猎物般温柔狂热:

“我会斩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惧,你的梦魇。”

洪钟大吕,回荡轰隆。

李司净沉入黑暗,仍未放弃挣扎。

这话……

他曾经听过。

这是当初一天就写完的前三章,直到改文很多遍的现在,它跟最初诞生的模样也没有什么差别。

曾经我长时间不能看字,看字就会头晕想吐,连跟人聊天发消息都需要休息很久再继续,基本放弃写作了。

结果有天早上翻身起来,突然咳血,感觉大限将至,脑子里冒出的遗憾居然是: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不写这个?

死到临头了发现自己特别想写这个,所以就开始写了。

花了一天时间写完前三章,又顺着前三章写的故事基调断断续续写了快一年。

长时间在休息,短时间在码字改文。

最惨的还是改了十几遍后拿存稿给朋友看,朋友问“你是不是没修过就发我了,好多病句和错别字”,我“呃呃呃,我真的改过十几遍了”。

最近在看我以前写的旧文,很多有趣的梗和伏笔,每次看到都会想:当初的我是怎么写出这些东西的?没大纲没主题,每天下班回家孤独的熬个六七小时,还能持续连载三个月日六日九日万,一点创作瓶颈都没有,难道当初的我真的是天才?

等我写完这本,我才清楚意识到,原来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

所以才会在公告和第一章还有这里,郑重的说明:这本不是浪漫爱情故事,这是在孤独、恐惧和梦魇中诞生的故事。这本是“人必须直面自己”的故事,也是“自己必须拯救自己”的故事。

所以我写了这个故事。

医院来来去去,人还活着,总算熬到可以发文这天。

以前我总觉得时间紧迫,真的到了时间紧迫的时候,却觉得来日方长。

果然,曾经害怕浪费的时间,总会以另一种形式浪费掉。

换作两三年前写它,一定不是个爱情故事。

我还是想写爱情故事,还想为以前没有收好尾的爱情故事,更新浪漫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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