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出租车碾过潮湿地面,发出沙沙轻响。

夏虞降下车窗。

傍晚,从海面吹来的风灌入,带着咸湿腥味,将她额前碎发吹乱。

但后背渗出的那层薄汗,却顽固地黏在毛孔上。

怎么也干不透。

坦白说,方才在楼道里,她不是没被傅泠吓到。

为了威胁她,他竟连那样暧昧到恐怖的玩笑,都说得出口。

“傅先生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傅家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视线杠上。

硬碰硬地。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楼道像陷入真空,顿时寂静得可怕。

男人眯眼看她,深棕色瞳仁释放出某种清冷危险的气息,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高大身躯几乎将她全然笼罩。

如同一座迷雾重重,怎么也走不出的山。

视线所及之处,是他微微滚动的锋利喉结,她觉得自己像被猎捕的食物,下一秒就会被猎人吞入腹。

保安早已离去,狭窄隐秘的空间只剩下他俩,若他真想对她的挑衅做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可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松开她,转身离去。

出租车拐上坡道,盘旋而上。

右侧窗外,墨蓝色的海面在月光下起伏,海浪声阵阵,沉闷,像小兽的呜咽。

夏虞发怔地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轿车不近不远地尾随着,她也并未在意。直到出租车在家门外停稳,她才发现那辆车也跟着停了。

车门打开,迈步而出的男人,竟然是李隽。

“夏小姐,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李隽快步上前,将一条暗红色的手绳递给她。

原来是忘记了它。

夏虞意外又欣喜地接过,“谢谢你,李隽。”

“是傅泠让我送过来的。”李隽解释说:“今天他正好来商场巡查,碰巧路过拳馆,就捡到这东西。”

至于傅泠为何不在拳馆就当面把东西还给她,还要引她上楼去取,李隽没提。

毕竟,他也摸不准老板恶作剧的心思。

夏虞握着红绳,一时沉默下来。

“夏小姐,你可能误会他了。”

看出她的心思,李隽将林珊珊的事解释了一遍。

简单来说,两人是通过傅泠的姐姐傅婧认识的。

一个月前,傅婧让傅泠顺路给刚失恋的林珊珊送东西,不料这个西山科技千金、新晋人气模特竟对他一见倾心。

后来,她用傅婧的名义约他,傅泠被骗赴约,林珊珊竟私自安排狗仔偷怕,并任由媒体编出傅泠“横刀夺爱”的剧情。

傅婧信以为真,开始撮合他俩。

傅泠生平最讨厌被算计,直接拉黑了林珊珊,没想到她竟找上门来,还蠢到想故技重施,用舆论逼他就范。

只可惜,傅泠并非她想象中那种会怜香惜玉、且束手束脚的人。

“所以夏小姐,其实傅泠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他清了清嗓子,“渣男。”

“至于林珊珊口中的其他女人,也不过是他为了清净,故意让人散播的谣言罢了。”

夏虞平日里不关注八卦新闻,听得一时愣住。

一股窘迫感爬上耳根。

对于自己刚才的误解和自以为是的指责,她一时有些惭愧,张了张嘴,只挤出一点干涩的气音。

“…这样啊。”

李隽包容地笑笑,又将一个黑色封皮的资料递给她,“这是他这些年的病历,你可以仔细看看。”

迟疑片刻,夏虞接过了那份文档。

厚厚的一叠英文病历,跨度长达五年,记录了傅泠几乎每月一次的治疗。她目光掠过那些密集的、令人晕眩的专业术语,像是在看复杂的论文。

直到几个关键的单词撞进眼里。

【神经系统】

【幻觉】

【不可逆损伤】

【摧毁】…

因为陈秋莲曾有过短暂的失眠,夏虞陪她看病吃药,对失眠有一定的了解。

但这份病例,已经远远超出她的认知。

可以说非常地…触目惊心。

呼吸在那一刻下意识屏住,她握着病例的指尖,微微发凉。

若非亲眼见到这白纸黑字,她恐怕会认为,李隽的话不过是在危言耸听。

“夏小姐,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过冒昧,但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强人所难。”

“所以这件事,还请你再认真考虑下…夏小姐?夏小姐?”

李隽说着,发现夏虞一动不动,整个人像被定住般,一时有些摸不准。

夏虞蓦地回过神。

她缓缓合上病例,没有表态,只轻声说道:“平安绳的事,麻烦你替我跟他说声谢谢。”

也不知刚才的话,她听进去没有,但她既已做出送人的姿态,李隽不好再多言,只笑笑。

“道谢的话,恐怕得夏小姐你亲自说。”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夏虞独自站在夜风微凉的棕榈树下。

一手是失而复得、意义重大的红绳。

一手是另一个人,煎熬无眠的五年。

--

洗完澡后,夏虞重新戴上平安绳,几年过去了,褐色珠子变得更有光泽。

尤其是“鱼”字,像一尾游动的鱼,越发活灵活现了。

她记得这东西刚做好时,陈秋莲指腹上还贴着创可贴,边往她手腕上套,边叮嘱。

“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取下来,可以保平安的。”

她当时腕骨一拧,故意唱反调:“如果掉了呢?”

“那就是它替你挡灾了。”陈秋莲手下用力,把绳子结扣系得紧紧的。

“那如果被人捡回来了呢?岂不是灾难又回来了?”

“说什么蠢话!”陈秋莲笑着拍了下她手背,“有人替你捡回来,你得好好感谢别人。”

关于这个手绳最深刻、也是最后的记忆,停在陈秋莲去世那一天。

那只因病变得枯瘦的手,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力气,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抓着这个绳子。

她都不知道油尽灯枯的母亲,是如何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的,几乎让她疼出了泪。

她瞪大眼,干裂的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闭了眼。

夏虞知道,不管她未道出口的话是什么,这东西都丢不得。

不过,傅泠这人还真是奇怪,按照他的行事作风,分明可以利用这个东西来跟她谈条件。

可他没有。

视线扫过床头柜的病历,她沉吟半晌,翻出某个电话号码,斟酌许久,在对话框里敲下一条信息。

【傅先生,下午的事很抱歉,是我失言了。另外,谢谢你替我捡到了平安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傅泠的回信却迟迟没来。

她有些气馁。

也是。

“渣男”的指控并非小事,岂是隔着屏幕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缓和的?

更何况,对方还是脾气不太好的人。

她摁熄屏幕,正准备将手机扔到一旁,一声短促的“滴”,打破卧室的寂静。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

同样经历了一个混乱周末的,还有许妍。

许妍父亲许国华那家经营了十几年的装修公司,突然被人实名举报材料不合格,不仅被勒令停业调查,连账户都被冻结了。

她这两天为这事跑断了腿。

“不过还好,一切还在调查中,就是我奶奶吧,给急得心脏病发作,人还在医院呢。”

“要紧吗?”夏虞面色担忧道。

许妍猛灌了口拿铁,点点头,“命是救回来了。”

“但调查需要时间,我奶奶的身体现在就像耗干的油灯,再也经不起风吹草动。”她一脸倦怠地打开电脑,叹口气,“要最后真出点什么事…”

说实话,使用劣质材料这件事,夏虞怎么也不信。

她太了解许父的为人了。当初她买下那套二手公寓时,囊中羞涩,许妍便让父亲用“成本价”帮忙。

许国华何止是没赚钱,他简直把她的房子当自家的一样操心,水电线路亲自盯,材料选的都是环保且质量上乘的,预算超支也没告诉她。

最后还是许妍说漏了嘴。

这样一个把信誉看得比命还重的老匠人,会昧着良心用劣质材料?

除非天塌下来。

“知道是谁举报的吗?”

也许是她草木皆兵了,夏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问题就出在这儿。”

许妍“嗒”一声放下咖啡杯,“我爸公司以前接的都是些小单子,这次不知走了什么运,居然能竞标‘鼎盛集团’那个酒店的项目…”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举报信来得太巧了。

见夏虞面色凝重,许妍反倒扯出个浅淡的笑,宽慰她。

“放心吧,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我爸不会有事的…只是,需要点时间。”

虽然她奶奶最缺的就是时间。

“对了我堂妹今天生日,晚上找了个地方嗨,你也一起来吧?”

许妍没有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提议道。

夏虞还想着许国华的事,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讶异:“你还有心情去玩?”

“这不是跟你学的松弛吗?”

许妍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实话道:“得去啊,得做出一副轻松的做派,不然这提前定好的聚会取消了,我奶只会更忧心。”

夏虞缓缓点头,“行,准备去哪儿?”

“还是白夜里,那地儿环境不错…”

话音落,许妍突然想起什么,立刻瞥向一旁的人。

那晚,夏虞提前离开白夜里后,她拨了电话过去,追问之下,才知道傅斯洲的事。

“你要实在不想去。”见夏虞抿唇不语,她懊恼地补道:“就别勉…”

“好啊。”

这回夏虞却出乎意料的爽快,抬起头,冲她笑笑。

“我去。”

--

许妍堂妹罗茜包下一楼外场的某个区域,送上礼物后,夏虞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她状似无意地环视四周,目光掠过喧闹人群,却没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妍招呼完朋友,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找什么呢?”

“没什么。”夏虞端起面前的水杯,“随便看看。”

“听说这儿的老板挺帅的,可惜每次来都碰不上…”

许妍拿出口红补妆,随意朝吧台那边瞥了眼,突然,眼睛一亮,“今天还真是走运了。”

她将夏虞的脸转过去,“瞧见没?吧台边那个寸头帅哥,就是这里的老板,平日里很难见到的。”

夏虞顺势抬头。

灯光幽蓝的吧台旁,她猝不及防看见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依然是一身宽松的黑衣,寸头,薄唇紧抿。冷色调的灯光,将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放大到极致。

此时的傅泠,正专注手中的雪克壶,袖口随意挽至小臂,手腕稳定而快速地摇晃,游刃有余。

夏虞的心跳突兀地踩空了一拍。

并非恐慌,而是一种临上战场前、极致的心脏皱缩。

“的确是秀色可餐啊!不过气场太强太冷了,不是我的菜。”许妍将五指牢牢握紧,“我呢,还是喜欢能被我掌控的。”

过来送酒的罗茜揶揄道:“就算你想背着陆煦红杏出墙,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

两姐妹呛声打闹一顿,最后许妍搂着堂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向夏虞。

“我俩是没机会了,但你行啊!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忘记一个旧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立马找个新的、更好的。”

罗茜也跟着凑热闹:“要不要姐妹帮忙,替你拿下这个极品大帅哥?”

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虞无语地叹口气,放下水晶杯,一手一个,将两个令人头痛的女人,推去了大部队那边。

她下意识朝吧台方向望去,话题中心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夏虞扫了眼桌上那些昂贵又陌生的酒,随手拿起一瓶设计别致的,正要往玻璃杯中倒,就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

“这些酒不适合你。”

旁边的黑色皮沙发陷下,她偏头一看,吧台边消失的身影,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这里。

“试试。”

傅泠拿走她手里的威士忌,递上一杯冰蓝色的酒。

夏虞扫过那杯如同深海般的酒,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深棕色的瞳仁。

几秒后,她垂下眼睫,接过那杯像在唬小孩儿的饮料。

“谢谢。”

抿了口酸甜的酒液,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手腕,晃了晃。

“那个,昨天的事也谢谢你了。这条平安绳,对我很重要。”

傅泠的目光在她腕间短暂停留。

他淡淡地“嗯”了声。

“你最近的睡眠问题,是更严重了吗?”

她喝了口饮料,切入主题,又补了句:“哦,我昨天听李隽提起的。”

她可没特意打探他的事。

傅泠拿起桌上不知谁的打火机,语气轻描淡写,“谈不上严重不严重的,几年如一日,早习惯了。”

说完,见她安静地盯着自己,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思考什么,深究,似乎还带着点他很不习惯的...怜悯?

“怎么,今晚来这里,是想通了?”他轻声嗤笑。

夏虞转开目光,低头轻叩酒杯,半晌,不答反问。

“傅先生,如果人身上的磁场真的有用。”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

这个问题傅泠自然也想过,但觉得没有深究的意义。

此刻她如此坦率地问出,他倒是有些惊讶。

若是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类问题,他大概会认为对方是在试探。

但她不会。

她身上有种干净的气质,不贪心,哪怕天上掉馅饼,她大概也只会打个哈欠,转头回去睡她的觉。

“坦白说。”傅泠迎上她的目光,“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将火机轻声掷在桌上,向后靠进沙发,长腿交叠,目光锁在她脸上。

夏虞不再追问。

她沉默地端起酒杯,仰头将整杯酒灌完,玻璃杯“咚”一声磕在桌上。

“好,这件事我可以帮你。”

傅泠眼眸轻抬,“真想明白了?”

“说‘没有’,你就会放过我了?”

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不是嘲讽,而是那种极为难得的,发自真心的笑。

慢慢地,他收起笑,伸手,五指牢牢扣住她手腕。

在她微微诧异,但又并不慌乱的目光中,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拉起。

他领着她一路穿过喧嚣人群,踏着灯影,径直走向后门。

他的脚步急促,手上力度不大,但夏虞却觉得手腕有些发痒、发烫。

后门外是一条幽静的小巷,两边路灯列阵,寂静无人,只有栀子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树下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傅泠拉开车门,一手护在车顶,另一手不由分说地,将她送进后座。

他想干什么?

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什么都不问,就跟着他出来了?

沉黑的夜晚,狭小密闭的空间,酒气上浮,夏虞感觉心跳在渐渐失速。

“喂,你要做什么?”

她喉咙变得有些干涩。

傅泠没有回答,关上车门,径直绕到另一侧上车。

随即,“咔哒”一声,车门落锁。

“傅泠,你到底要做什么?”

呼吸变得急促,像被裹在一层不透风的薄膜里。

夏虞抬手捂住有些难受的心脏,她还是小看了那杯酒。

而身旁,危险的男人却在此时靠近。

视线暗下,混合了淡淡酒香的木质香味里,男人伸手替她系上安全带,动作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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