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双手仔细地触碰起排球的表面。
它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这种感觉很奇怪。
于是我就开始以触碰的方式,像个好奇的孩子接触外界一样熟悉着这个新朋友。在这样抚摸过后,我才心满意足,才愿意从垫球这样的基础开始自我训练。
我把自己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然后再并起来相互握住。这样就可以用手肘把排球垫起来了。
父亲说过,还要□□半蹲下来才行。这样是起到压低重心的作用吧。
我试着这样做,但排球不会这么快听我的话,它目前的表现主要是在第一下垫球时就从我的胳膊上飞走,或者把我没有任何防护的手肘内侧打得非常非常痛。
很显然,垫好一个球很困难!
我有点好奇父亲是怎么垫起一个个球还能自如的在球场上站着的,看来他真是相当了不起。
但我总不能从一开始就退缩吧。
在自我训练开始之后,我的课余时间基本就在练习中度过了。不过在学校的课余时间是很有限的,无论如何都只能忙里偷闲,还要时时刻刻的小心有没有校领导从旁边路过。
我可不想让这个排球被没收,或者让自己莫名其妙又多加一项违纪而让我离被开除又近一步。
而暮云呢?她本来就爱运动,原本就成天在学校里到处乱跑,我开始打排球这件事更是让她可有事情做了——她开始监督我,后来干脆直接选择了加入我。
起初我连垫球都垫得很笨拙,才两三下就让球匆匆落了地。
暮云见我为此苦恼,便积极地上手一试,却也在垫起了四五个球后被惨烈地打中了头。
“哇呀呀啊啊啊!疼疼疼——咱脑袋要被砸出坑来啦!”
“……这叫的什么怪声。好了好了,我给你吹一吹。不痛不痛。”
但实际上我踮起脚来也吹不到她的头顶,就只意思意思地伸手简单摸了摸。
她像是要告诉我自己没事似地咧嘴一笑,匆匆地揉了几下自己的头顶:
“没事没事~我有不灭之躯。好了,伍酱,咱们继续!”
很不幸……在后续的练习中,排球先后地打中了我的手腕、指关节、鼻子和脸。
这么一想,在球场上受伤说不定是常有的事吧?我揉着自己被击得红肿肿的鼻子,开始担心起它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不会被打塌掉。
我几乎每天都要受点伤。还好,基本都是挫伤或者淤青,对身体的影响并不大。
在电话里父亲也告诉了我受伤后的处理方式,我也乖乖的照做了。
这样,休养几天后就又能正常去打球了吧。
至于当天下午就又被暮云这家伙拽着出去练球这事,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了。
我不太擅长发球,暮云在这一项上却一点就通。我想,她应该很有天赋吧?这么一说,她个子这么高,正适合打排球,而且明明是和我一样刚刚才开始学球,她却已经发出又高又远的球了。
唉,难免自惭形秽啊,我的发球练习总是像在对着地砖扣球一样呢。
但我,擅长接球垫球,恰好能和她组合训练。
学校里没有排球场,我们就只好在校园小广场上拉开距离练习。她负责将球发向我,我则用刚刚熟练了一些的垫球技术垫下她的球,你来我回。
就这样又过了些天,我们的球技都有所进步,而且我的手肘也对疼痛脱敏了,起码不会再让我在被球打中时疼到想大喊大叫,这大概也是件好事吗?
救下对方的来球,再传给球场的前排队友的这一过程,叫做“一传”。作为自由人,父亲常常负责传出他的队伍中的一传。
虽然我们的场地简陋,能力水平也非常有限,但只是要我接住球并找个方向传出去的话,总能做得到的!
因为不熟练,击中彼此几乎是我们每天的日常。在这样的互殴中,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到正确的一传方法。可,没有第三个人可以托出由我垫出的“一传球”。
用双手托出一传球的过程叫做“二传”,这是排球比赛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高质量的二传是优秀进攻的关键,可以让扣球球员发挥出最好水平,还起到组织队伍进攻节奏的作用。
“听起来很帅吧?”我向暮云介绍着。
“帅!不过好像很需要脑子啊,咱不擅长哟。”她耸耸肩,“还是蛮力更适合我嘛。”
那么,从哪里找到这“第三人”呢?在被制度压迫得无法呼吸的学生们中,有谁会愿意主动接触这一项费时又费力的运动呢?
好吧,大概只有热血笨蛋暮云,和被热血笨蛋传染了的我吧。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慢慢减小,岁月渐渐流逝。十一月很快到来了。
在高三新课表上,我们能利用的课余时间有很多都强行被划成了自习课——入班即静,入座即学。在这里,连自习课抬头都是有罪的。
但那些天,我还是一直在尽力挤出时间练习,常常在课间偷跑出来对着走廊的墙练习二传。
二传之所以又叫托球,大概是因为传球的人要用手托住它的后半部分再把它传出去吧?球在下落到手前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一个力。这个力对二传新手而言肯定难以控制,因此难免会被这个力所挫伤手指。
于是乎,我的负伤更加严重了,有时候甚至都有点写不了字。
受伤这事,连暮云也难逃一劫。还好我前几天从医务室买了很多膏药,还能分她几贴。
“小心一点啦,你到底怎么弄到这儿的…”
我剪剪膏药,将半块膏药贴到她红肿还青紫的掌根处,又为了抚平没贴好的边角而轻轻地按了几下。
“嗷嗷…疼疼疼!我也不知道,反正上午练完发球之后手就变成这样了。伍酱也轻一点嘛!”
学校可不会顺我们的意,对我们只能是越发步步紧逼。
高三的文化课强度究竟有多大?可想而知。而我们不仅是高三生,还是河北省内一个偏僻县城的衡中制度普高里的高三生……
这么一看我的人生真是叠满了debuff。
十一月中旬,上头来了很多检查,学校为了应付,就开始拼命地使唤学生。
一群形式主义的混蛋……
抱歉,我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我在那天被毫无意义地要求连续值了五次的日,还被安排去用砂纸一点一点地把整片墙上的污渍擦干净。
如今我们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生活呢?学习吗?我不觉得。连桌子上放的书稍多一些、或者放任何无关学习的小东西,我们都会被视为不尊重课堂,直接被记入违纪。违纪次数过多后,学生就会被开除。
谁能想到,重复犯几次这样的小小的错误和打架斗殴、携带手机得到的惩罚是一样的呢?
真是不分青红皂白。
说到底,对学生处处限制只是因为自卑和好高骛远吧?
因为学校本身差劲,所以校领导在与其他学校的对比中感到自卑,所以想激发这些普通学生的“潜力”,让他们获得一点可怜的成就感,获得和一些重点高中并肩的“资格”。
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还烂透了的高中,却想着做出什么惊天的大事来。
活在这里还真是动辄得咎。
华北之大,居然连一处安心也放不下了啊。
我脾气差,但暮云的脾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还会为了保全自己的社交或者形象而忍耐,暮云则完全不留一点情面,就是为了爽快。
一连好几天,我们的对话几乎都是对学校的恶毒咒骂。
“我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人把上头那群领导揍一顿!尤其是那个赵副主任,就是她吧?你说的那个看到学生在课间睡觉后把学生带到办公室臭骂一顿,还会用暴力手段逼学生剪锅盖头合格发型给她看的那个女的?”
自习课上,暮云在我的后桌座位上探着头和嘀咕着。
“鸡想变成凤凰,顶多只能把自己的毛烧光。他们要是有一天全下地狱了也是活该!伍酱,要不这样,我们抄上家伙去把他们揍一顿得了,这一来,咱们可是解决掉全校学生的仇恨源头,造福了千千万万一中学生啊!”
“是她。是……那个看到学生下课时打瞌睡,就怕把学生拽到办公室痛骂一通的老师。很迷惑对吧。当初我有个同学在校服穿了件低领衫,被她骂不务正业勾引她们班学生了。我们还要在这个家伙下面上半年多的学啊,太幸运了。我真想现在就退学……”
我自嘲地挤出笑来,用力地撕着手里的草稿纸,把纸片狠狠在手心里一揉,又胡乱往地上一扔,顺便狠狠踩了两脚泄愤。
这里的一切都烦透了。
可是暮云不能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她本来就只跟着母亲生活,又是从职高来的转学生(我的意思是,我们亲爱的校领导会歧视她们这些学生,连宽容或者考虑学生心情的可能都没有),如果被劝退就真的无路可去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支持她拿自己的前途向校领导泄愤啊。
到最后我们还是谁都无能为力。
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有努力下去,甚至生活下去的意义吗?
铅灰色的天空滚落着又粗又乱的雨针,扎着初秋的大地。一场深秋细雨让凛冬的寒意渐起。夏天的热情与蓬勃终于彻底褪去,这所学校里的一切又重新回归了冷漠。
大家仍然玩着操纵与被操纵的游戏。学生们日日夜夜被“分数至上”的思想洗脑,被禁锢在课桌前的一方窄小。
生活的涟漪很快被黑暗的现实所平静了,重归麻木,日复一日的无趣,宛如一潭死水。
失眠,焦虑,恐惧......我想遭受着这些折磨的不止是我。
我是外地而来的学生,那么怎么逃离这里?回去吗?我所出生的那个地方位于连绵的偏远山脉之下,比这里更加的贫穷与落后。回去,也只会让我遭遇另一种深痛的不幸而已。
难道学习真的就能改变命运吗?难道在这里受尽压榨和折磨后我们就能走向光明的未来吗?
难道说这就是命运?
如果有机会的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出生在更好更幸福的地方吗?
现在不管我们往哪个方向走都会碰壁,因为大家好像都只是期待你走上他们所指出的那条光明之路。
这条光明之路路的终点不一定就是美好,可无论如何你都要为走上这条路而付出代价——向衡中制度,献出你的青春与梦想。
我不想为了没有结果的光鲜亮丽而为自己套上枷锁。
那天我第一次拒绝了暮云的邀请。
“不了。”
我把手里的排球还给了她。
“今天你就自己去吧。那个,我累了,稍微想休息一会儿。”
我这自封性的绝望换来了她笑容的消失与沉默的失落。迷茫、痛苦与自责紧紧束缚着我,像锁链那样将我的心脏死死缠绕,试图夺走我的生命。
我想解释,我不想让她失望,可我却如鲠在喉,被痛苦封住了口舌,只能垂着头,连一个婴儿咿呀那样模糊的音节都说不出口。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不停丢掉自己手里仅剩的那些东西呢?
我从凌乱满桌的作业与试卷堆中抬起眩晕的脑袋,茫然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她走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教室里好像很热闹,学生们各自谈笑风生、嬉戏打闹。可是我坐在他们当中,又感觉,一切真的都好冷清,如果没有暮云,这里甚至就连能和我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我好像从来不属于这里。
陈暮云,这个确实存在的、散发着希望般的光与热的人,好像正在从我身边离开。
她身上的光与热,源自于那燃烧着的梦想。
不过我说,梦想与现实之间始终是有差距的。可是……
我真的,被现实击败了吗?
我真的,能被现实击败吗?
很久之前的某个下午,某处室外排球场上。
“小妍,一直站在大太阳下面小心中暑哦!要不要爸爸给你买瓶饮料?”
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抹了把汗,朝在球场外面的小长椅上坐着的小女孩远远地喊着。
“才不会中暑!我自己可以买饮料啦,我都七岁了哦,七岁!”
小女孩跳下长椅,一路小跑着朝她父亲赶来,威风似地叉起腰。
“哈哈…那好那好。你一直在这里看着可以吗?或者说,你想不想和爸爸一起打球?”
“嗯!现在看着就行。我长大了肯定...肯定会比爸爸你还努力,然后用力地把球那样打出去!我会比所有人都强的!”
“那一定要加油啊。”
青年男人温和地一笑。
“其实,人生和排球是一样的,总会有什么突然打中你、伤害你,但你绝对不要让梦想因此落地哦。”
……
“暮云,暮云……等等!”
我冲出了教室,呼唤着,奋力地伸出手,慌乱而仓促地追赶着那个离去的身影。
拜托了,不要消失掉......
在我马上就能拉住她的胳膊的时候,她突然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来不及停脚的我一头撞到了她的后背上。
暮云趁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把排球朝我丢了来,用好像要把我勒死的力气一把搂住下意识接住排球的我,抱起我转了整整两大圈。
“什么嘛什么嘛——这才像你嘛,伍酱?这就是我们的伍酱,伍酱是永远不会让自己停下来的,对吧!”
她骄傲地夸赞着我,我则因为她抱的高度和紧度而不适应地胡乱挣扎着,单手抱球,用胳膊压着她的肩膀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拿悬空的双腿蹬个不停。
“暮云,放我…下来,丢死人了!”
走廊里一群群谈天的男生都被我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视线,有的人还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喂!喂!再这样的话我真的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了!
暮云在结结实实地吃了我愤怒的两拳后,终于把我放了下来。
我活动几下还贴着膏药的手腕,扯着她气昂昂地出了教学楼,一路到了学校的广场上。
“今天就让我来发球吧。”
我气势十足,率先向她下达了指令。
“好嘞好嘞,快打倒我!”
她后退几步,和我拉开距离,做好准备接球的姿势。
“打倒你又是哪门子的训练方式?你得接住,我也要先发好这一球。我可不会放弃的,无论怎样我都一定会继续下去,听好了!”
比起追逐没有结果的梦想,我更讨厌向命运认输。
我可从小就是个有点自大傲慢还不服输的家伙。虽然现在我的性格因为经历与环境而略微有变化,但我不允许任何人把我踩在脚下的态度,好像是始终如一的。
这悲哀的命运让我就差点忘记自己是谁了。我啊,可从不会甘心受人摆布。
在想清楚这些后,我的意识仿佛终于苏醒过来般,恍惚却坚决。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竟因为外界那些人的控制与闲言碎语而选择了畏惧。一边后退一边将手里所剩无几的筹码都丢掉的我,真像个笨蛋——就像可悲的流浪汉,自以为一无所能地颓废起来了。
要在这样的环境下振作起来向前看简直比登天还难。的确是这样的,不公的命运与可悲的制度已经将我们摧残了。可如果到最后我们麻木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恐怕就真的没有活着的价值了吧。
我因为“惧怕他人”,否认了真正的我。
活在他人的控制下,也一定要永远做好自己。做好那个支撑着“梦想”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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