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由鱼肚白逐渐转为明亮的晨光,城市的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慢慢显现出冷硬的线条。
偶尔有飞行器拖着幽蓝色的离子尾迹,无声地划过被高楼切割开的狭窄天空。
这一幕熟悉又疏离的景象,提醒着闻命这里仍是公元2090年,是那个科技看似昌明,却被诡异梦境撕裂了日常的现实。
他坐在床沿,手肘支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微微颤抖的掌心。
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像是在努力将残留在肺叶里的、属于梦境世界的冰冷与恐惧挤压出去。
过了许久,狂跳的心脏才勉强回归一个接近正常的节奏。
冷汗浸湿的棉质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而真实的凉意。这不适感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安慰剂,一遍遍向他证明着“现实”的锚定。
他活下来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粉裙女孩,还有封夺和白无尘……他们应该也都成功逃脱了吧?
能够穿过那扇门,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幸运。
然而,“巨人的玩具屋”所带来的精神冲击,远非此前任何一次梦境可比。那种自身被缩小的极致渺小感,那种在庞然物脚下亡命奔逃、与死亡贴面共舞的惊悚。
以及与两个陌生人在绝境中迅速建立、未经考验却异常牢固的信任纽带……所有这些,都如同炽热的烙铁,在他脑海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第二天下午,闻命再次坐在了唐无涯那间力求简洁、色调柔和的心理咨询室里。空气中,精心调配的电子香薰模拟着雨后森林的气息,试图舒缓来访者的神经。
这与巨人房间里那股混合着陈年灰尘、织物霉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巨大生物”的压迫性气息,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刻意营造出的“安全区”氛围,此刻显得如此珍贵而又脆弱。
“……如此说来,你们最终救下了她,并且一起从玩具箱内部的‘门’逃离了?”唐无涯一边复述,指尖一边在光滑的平板电脑表面快速滑动,记录下关键节点。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专业性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意味着,你不仅再次成功堪破了梦境的核心规则,还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团队协作与救援。这确实远超平均水准,闻命。”
闻命端起面前那杯恒温在五十度的水,抿了一口。微烫的液体划过干涩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份源自记忆深处的生理性紧绷。
他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多少成功的自得,反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
“谈不上完美,更算不上了不起。”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只是当时的情景,无法让人袖手旁观……而且,如果没有封夺和白无尘的协助。单凭我自己,很难!”
“就更别提救人了。或许……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我会选择第二条更为被动和绝望的生路——在那个诡异的玩具屋里活到梦境自然结束。但那个梦,究竟会持续多久?一天?一周?还是直到精神被彻底耗竭?谁也不知道。”
“封夺……白无尘……”唐无涯在电子笔记上着重标亮了这两个名字,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能在危机四伏、人心难测的梦境中,迅速建立起如此高效且互信的协作关系,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小概率的事件,一种难得的幸运。”
他话锋一转,切入更宏观的层面。“根据我近期从多个非公开渠道整合的信息来看,虽然梦境降临初期的确造成了灾难性的伤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幸存者们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学习和适应。官方最新披露的统计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梦境中的死亡率,已从最初令人绝望的接近百分之七十,显著下降到了目前的百分之二十左右。”
“官方?他们终于有明确的说法了?”闻命立刻坐直了些,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信息。在此之前,所有流传的消息都带着浓厚的民间猜测和恐慌色彩。
“可以算是有限度的公开和安抚。”唐无涯熟练地调出一份带有官方加密水印的公告简报,影像有些模糊,显然是多次转发的成果。
“官方层面已经正式承认了‘周期性集体入梦现象’的存在,并将其初步定性为一种‘全球性、原因不明的群体性潜意识异常投射事件’。”
他念着公告里拗口的定义,“他们明确证实了在梦境中‘死亡’会对现实世界的大脑造成严重且不可逆的损伤,这等同于真实的死亡。但公告同时也强调,随着生存经验的积累、归纳和有限度的共享,人类的平均生存率正在大幅提升。他们呼吁民众保持冷静,积极适应‘新常态’,并承诺投入资源研究根本性的解决方案。”
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依然冰冷而残酷,意味着每五个人中仍有一个无法归来。
但相比于最初那段黑暗日子里,熟人纷纷“长眠不醒”的普遍恐慌,这一数据的确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希望之光。它证明人类这个物种,即使在最荒谬的绝境中,也在顽强地寻找着生存的缝隙。
“适应……说得轻巧。”闻命低声自语,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只铺天盖地、疯狂搅动着玩具箱的巨手,耳边似乎又回荡起地板不堪重负的呻吟。
“是的,过程绝对痛苦且充满不确定性。”唐无涯将平板电脑熄屏,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表情变得更为严肃,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涉及更敏感的内容。
“除了官方这些旨在稳定局面的‘正面’消息,在更隐蔽的层面,民间的各种自救组织、地下信息网络和秘密集会活动反而更加活跃,流通的信息也更为庞杂、**,甚至……开始出现一些超越常规认知的‘传闻’。”
闻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他知道,唐无涯即将触及那些真正核心且可能改变未来走向的秘密了。“比如?”他追问,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
“比如,你亲身经历过的——与特定目标进入同一梦境的‘组队’可能性。”唐无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知识的郑重。
“这并非我们最初认为的完全随机或极小概率的巧合。现在已经有数个背景各异的组织声称,他们掌握了一种技术,可以在入梦前,通过预设‘精神锚点’、构建‘共鸣力场’或者使用某种‘意识信标’的方法,显著提高与指定同伴落入同一梦境场景的成功率。你们三人的相遇,或许并非纯粹的运气,可能本身就符合了某种尚未被明晰的‘组队’触发条件。”
“人为组队?”闻命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消息的冲击力不亚于他第一次被拉入梦之境,“梦境……不是被认为绝对个人化、不可控的随机体验吗?”
“旧的认知正在被快速颠覆。‘梦之境’展现出的复杂性和潜在‘规则’,远超我们最初的想象。它内部似乎存在着某种……可以被识别、甚至可以被有限利用的‘接口’或者‘协议漏洞’。”
唐无涯尝试用更技术的语言解释“根据那些流传的说法,这种‘组队’行为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会受到多种因素干扰,但只要能建立足够稳定清晰的精神链接,成功率据说可以稳定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常见的媒介包括:现实世界中至少一次面对面接触留下的‘印象残留’,共同长期持有一件具备强烈象征意义的‘共鸣物’,或者是在入梦前通过特定冥想技巧,将彼此的意识波动短暂‘同步’,明确将对方标记为‘同行者’。”
闻命沉默地消化着这个信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将彻底改变他们的生存策略。
意味着他们不必再像这次一样,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运气,在未知的险境中仓促寻找可能的盟友;而是可以主动选择伙伴,提前制定策略,以团队的形式,有备而来地面对下一次未知的挑战。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回过封夺那双沉静却锐利的眼睛,以及白无尘即使在恐惧中也未曾熄灭的善意光芒。如果能再次与他们并肩……
“这些掌握着组队方法的组织……背景可靠吗?”闻命提出了最关键的疑虑。在秩序崩坏、资源匮乏的背景下,任何看似诱人的“帮助”,其背后都可能标着无法承受的价码。
“良莠不齐,水非常深。”唐无涯缓缓摇头,语气凝重,“其中确实存在一些本着纯粹互助原则建立的求生者联盟,成员之间平等分享信息和技巧,共同分担风险。”
“但更多的组织,则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功利甚至掠夺色彩。它们结构森严,要求成员绝对服从,加入往往需要付出高昂的‘贡献点’。可能是稀缺的现实物资,甚至是为组织完成某些极度危险的任务。更有甚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传闻有几个背景成谜、资源雄厚的组织,他们的目标早已超越了‘生存’,而是在积极研究如何‘操控’甚至‘改造’梦境,试图其转化为某种……工具或武器。相关的实验传言非常黑暗。”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让闻命稍微消化一下这些信息,然后才继续抛出另一个更具爆炸性的传闻:“此外,还有一些流传范围更小、更难以证实的消息。据说,有极少数经历特殊的人,在从某次异常凶险的梦境中挣扎存活下来后,发现自己在现实世界里……也‘觉醒’了某种超乎常理的能力。”
“在现实世界?”闻命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消息比组队更加颠覆他的认知,“具体是什么类型的能力?”
“目前流传的描述都非常模糊且碎片化,缺乏可靠实证。”唐无涯列举道,“有的声称是肉身体能、反应速度或自愈能力得到了小幅但明确的强化;有的则表示五感变得异常敏锐,或者获得了某种近乎预知的危险直觉;还有一些更玄乎的说法,比如能轻微干扰近距离的电子设备运行,或者对他人的情绪波动有超常的感知……大多数听起来都微不足道,介于巧合与超常之间,难以严格界定。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类传闻的数量近期的确在缓慢增加。”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闻命身上,带着探询的意味。
“反观你自己,你提到的那种在梦境中影响外界的能力,在这次的‘玩具屋’经历里,似乎比之前体现得更为明显和……主动了一些?”
闻命凝神回想,确实感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同。那枚恰好滚到脚边、大小适中的纽扣;他孤注一掷投出时,那超乎预期的准头和力度;还有在面对红色玫瑰印记和试图影响摆件时,那种不再是完全被动等待,而是能够主动去“尝试”的感觉……
“是的,”他确认道,“虽然依旧非常微弱,不稳定,像接触不良的线路。但那种‘我可以尝试去做点什么’,而不仅仅是‘等待事情发生’的感觉,确实增强了。尤其是在精神高度集中、情绪极度紧绷的危机时刻。不过,这种奇特的感觉,目前依然局限在梦境之内。回到现实后,”他仔细内视自身,感受着与往常无异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一切如常。”
“这很可能意味着你的这种特异之处,正随着梦境经历的积累而在逐步‘成长’或‘苏醒’。”唐无涯分析道,语气严肃,“无论它最终能否影响现实,仅凭其在梦境内提供的哪怕一丝优势,都可能在未来成为决定生死的关键变量。”
“所以,我必须再次强调保密原则。在你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或者找到绝对可靠的同盟之前,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能力的细节。”
“我明白。”闻命郑重地点头。力量的诱惑与危险向来并存,这个道理他懂。
“关于具体的组队技术细节,以及那些现实能力觉醒的传闻,我所知的也仅限于这些模糊的轮廓。”唐无涯向后靠进椅背,结束了这个话题。
“真正核心的操作方法,都被各个组织视为最高机密,严密守护。如果你未来有意深入探索……或许可以尝试接触一些需要特殊邀请码才能进入的暗网论坛,或者留意城市中某些特定区域出现的、非公开的‘物资与信息交换集市’。但务必,务必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在那里,信任是比任何能力都更稀缺的资源。”
常规的咨询时间即将结束,闻命起身告辞。他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问道:“无涯,你……”
“你……会考虑主动去寻找队友吗?”闻命问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问题。
唐无涯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意,混合着职业性的审慎与一丝属于这个时代的、深切的疲惫与无奈:“我会非常、非常谨慎地评估。你要知道,寻找一个能在梦境中托付后背的队友,其本身需要承担的风险和付出的信任成本,有时甚至可能高于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官方的统计数据再如何乐观,那百分之二十的死亡率,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个体而言,都意味着一场无法重来的、赌上一切的轮盘赌。”
离开唐无涯那间充满安全感错觉的诊所,闻命重新步入被夕阳光辉渲染的街道。阳光带来的暖意试图驱散他骨子里残留的梦魇寒意,但唐无涯方才透露的信息,却在他心中掀起了比梦境更为汹涌的波澜。
官方统计的死亡率下降、民间隐秘的组队技术、现实世界可能出现的超能力觉醒……这些纷至沓来的信息碎片,正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远比单纯“生存”更为复杂、也更具可能性的未来图景。
封夺和白无尘,他们此刻在现实世界的哪个角落?从事着什么职业?他们是否也接触到了这些隐秘的信息?如果可能,他确实渴望与可靠的同伴并肩。
生存的道路,似乎在一夜之间出现了数条岔路,每一条都充满了未知的机遇与陷阱。
然而,伴随着这些新可能而来的,是更加诡谲的人心博弈、难以预估的潜在风险,以及那可能即将到来的、彻底模糊梦境与现实界限的惊天波澜。
从他醒来后,脑海中就有一个看不见的倒计时在提醒他。下次一入梦的时间,在五天后。
而届时,他将依旧是孤独的探索者,还是能够与值得托付生命的同伴,共同踏上这场愈发深邃、危险的未知旅程?
闻命停下脚步,仰起头,眯眼望向被都市钢铁丛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夕阳的余晖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
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对不可知未来的沉重思虑,以及一丝在这残酷新世界里,无法抑制地悄然滋长起来的,对强大力量与坚实连接的深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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