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问起恩铭,那晚我梦里究竟说了什么,他总是笑而不答,我也不好意思一直追问下去,所以至今仍是个谜… …
转眼到了除夕,家里的春联是恩铭写的,因为字写得极好,引得左邻右舍都拿着备好的红纸前来求字。拜访的人多了,家里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清。
恩铭在柜子里翻出了几张黑胶唱片,如获至宝,拿来让我看,不经意间从中飞了一张照片出来。那照片缺了一角,泛着淡淡的黄色,上面是两个孩子和一个青年。坐在前面的那个青年三十岁左右,剑眉星目,帅气中带着一丝丝温柔;站在左边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五官清秀,气质清冷;另一个年龄尚小,一双大大的眼睛,呆萌可爱。
左边的少年是暮寒哥哥,右边的是我,坐在前面的是六叔,恩铭自是分辩得出来。
“我总觉得左边那个是我。”恩铭笑了笑,转身将照片放回了原处。
“哥,这些黑胶有些年头了,你是怎么搞到手的?”看起来他很喜欢这些唱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如果有机子的话,我真想听听那个年代的声音。”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的竟还是个小“古董”,我摸了摸他的小脑瓜笑道:“想听倒也无妨,现在网上还有这样在机子在卖,选一台便可。这些唱片是在云河的时候六叔送我的,因结婚后媳妇管得紧,嫌他挣不来钱,又整日无所事事,一气之下就把那机子给砸了。他怕这些唱片不知哪天就被他媳妇给全毁了,于是选了几张偷偷送给了我。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们最终还是变成了没用的东西。”
恩铭闻听叹道:“可见两个志同道合的人才可以在一起的,若三观不合,整日里鸡同鸭讲,只会让彼此心累。他把这好东西单单交给了你,可见你是他唯一喜欢和信任的人。”
恩铭说的不无道理,可千古知音最难觅,至于婚姻,世人多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六叔其实是暮寒哥哥的叔叔,十岁的时候跟着爷爷从外省回来的。爷爷说是那边战友的孩子,因父母故去,看他可怜才带他回家。但姨父兄弟五个都认定六叔是爷爷背着奶奶在外留的野种,所以被赶出了云河,一直在离村三里的桃园生活。
家里人从不让暮寒哥哥去那边看爷爷和六叔,但暮寒哥哥总是偷偷带着我去。六叔似乎很喜欢我,第一次见我,就把我举得老高,还在我的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那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到桃园那边去玩。年纪稍大一些的洪刚提出要玩捉迷藏,大伙一呼百应。桃园虽大,但适合藏身的地方却不多,我趴在一棵树后,把头埋得老深,生怕洪刚轻意就把我找到。不想刚刚藏好,就被身后的一双大手拦腰抱了起来,我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六叔那张极好看的脸。
六叔把我抱进了他们家的衣柜里,害的小伙伴们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
六叔家与别家不同,虽不富裕,却总是感觉一尘不染。他不是寻常的红尘烟酒客,没上过学,却识字颇多。家里摆着个大书柜,里面放了好多的书籍,不过大都是演义类和武侠类小说。旁边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台双卡录音机和一台老式唱片机,底下的抽屉里面放有很多戏曲、民歌和流行风的磁带唱片。在我看来,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每次和暮寒哥哥去桃园那边玩,我不是坐在桌子旁看书,就是趴在床头听音乐,暮寒哥哥则是和六叔一道去帮爷爷干活。可能是我性格和别的孩子不同,相对比较文静一些,六叔从不嫌我烦,还总喜欢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许多从未听过的民间故事。
等到桃子成熟的季节,桃园处处都是色彩斑斓,那桃子绯红的外皮微微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让人流连忘返。
那天姨妈带着一个老婆婆突然登门,六叔一看便知姨妈的来意,无非是想要给他说亲,当即便拒绝了。姨妈好说歹说,六叔就是不允。姨妈一时没辙,就把我和暮寒哥哥连哭带骂拖回了家里。姨父听说后勃然大怒,将暮寒哥哥照死打了一顿,再不许我们到桃园那边去,说是怕被六叔给带坏了。
姨妈只所以着急六叔的婚事,大抵是因为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一些不干不净的浑话,觉得这个小叔子成日里不务正业,给他们老苏家蒙羞,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的。从那以后,六叔家里就没断过说媒的,不是二婚带小孩的,就是死了丈夫生活没着落的,在别人眼里正经家的女孩自然是看不上他的。
爷爷也知道这关难过,私下里也劝六叔,三十多岁的人了,也得现实一点。在各方的压力下,六叔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犹记得他结婚那日,因一连几日狂风暴雨,云河的水决堤而出,淹没了下游好几个村子。一是天灾降临,二是人缘浅薄,村里的人自然没几个到场,就连做饭的老锅都在那天毫无征兆的炸裂了,未蒸熟的米流了一地,满目凄凉。
一袭红妆的六婶是个四十多岁的患有先天残疾的女人,面色偏黑,两腮无肉,唇边一点痣,原是邻村一寡妇,与眉目清秀的六叔坐在一起真是极不般配。
冬日渐渐来临,寒风呼啸而过,刺骨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我想去桃园那边看六叔,暮寒哥哥却不愿前往,我便一人偷偷跑去看他。此时的桃园衰草离披,满目荒凉,强悍的六婶正在那里叉着腰骂爷爷,六叔劝也劝不住,便失手打了她。六婶立时在地上撒泼打滚,还几次跳起把六叔的脸都抓花了。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场便被吓哭了。六叔闻声过来将我抱在怀里,一个劲的安慰我。那天,我第一次见他哭,哭得那样伤心。
爷爷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从那以后便音信全无,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六叔再也没了以往的快乐,原本清俊的脸庞已被岁月写满了沧桑,看似成熟实是消沉。那年初春,我在云河边偶然遇到了他,六婶也在一旁。那女人望了我一眼,忍不住朝六叔冷笑道:“瞧,你那心肝儿宝贝不是在那儿嘛,咋不去抱他回家?”六叔没有搭话,只是冲我苦笑了一下就匆匆离开了。
从此六叔家里就是铁将军把门,再无人迹。听春喜叔说,六叔是被六婶逼着上红崖山上去采矿石赚钱的,自己则回娘家照顾兄弟老子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某天春喜叔突然来了,和姨父说了几句悄悄话就匆匆离去,看姨父的表情凝重,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后来才知道,六叔在山上采矿的时候,被落石压得下身瘫痪,从此生活不能自理。六婶眼见他没了希望,又不想此生被他拖累,就卷了钱跑到南方去了。
我和暮寒哥哥闻听便跑到桃园去看他,那门是虚掩着的,屋子里恶臭熏天。六叔独自躺在床上,面色腊黄,眼眶深陷,已经没了人样,下身还插着导尿管,身后秽物一片。六叔看到我们来了,一边哭,一边拼命挣扎着,不让我们靠近他。可我们还是尽力帮他将身后的秽物处理干净,又喂他吃了些东西。
暮寒哥哥哭道:“叔,你忍着……别怕,有空我和豆豆就会来看你,照顾你的……”
六叔笑了,笑得那样的辛酸,那样的勉强……
他不想连累别人,当晚便拿了条红色腰带套在脖子上面,挂床头一死了之了。
尘缘如梦,一切都消失在那个风雨飘零的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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