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涼都，被一层迷雾笼罩着。袅袅青烟中，天空飞洒着毛毛细雨，屋檐沾着水珠，春风带着凉意，看来，这一季的春雨正在慢慢降临。

慕景白穿着一件粗布农衣，失魂落魄走在大路上。他的头发被细雨淋出一层白白的微露，衣衫和肩袖都沾着雨渍，两眉凝霜、面容清冷，神情凝重、若失若怅。

昨天晚上他昏迷之后，被好心的杨大娘救回了家，杨大娘为他上了药，还将儿子之前留下的旧衣给他换上，让他在屋里睡了一夜。天亮醒来，杨大娘又将李心梦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在得知梦儿和楚夫人为了寻找未喜离家进了城，慕景白也搭了一驾牛车，回进城来。

右肩，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疼痛，那种灼烧的感觉，像虫子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咬噬着他。他真是活该，什么都敢答应，什么都做不好，他就是个一事无成的蠢物！

“咦，这不是慕公子吗，你回来了。”醉饮楼的小二九六正在门口打扫门庭，见他从城门方向过来，连忙热情地上去跟他打招呼。

慕景白苍白着面容，轻轻点了点头，径自穿过大堂往春景阁去。途中，又碰见几个小二和灶房的师傅，大家都和他打招呼问好，只有他自己心不在焉，像是丢了魂魄。

郁郁走到春景阁门口，刚进去便碰见穿着一身裘衣、胸前抱着环首刀、身后带着两个护卫的陆守。

“哟，这不是公子吗，你可算回来了，你这一天两夜上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陆守见他回来，又惊又喜。

慕景白却无精打采，低声道：“没去哪儿，随便走走。”

陆守见他神情憔悴，脸色也不怎么好，忙道：“怎么了，没精打采的，媳妇丢了吗？”

慕景白根本没有心情回答，只是淡淡道：“我爹呢，他……他没生气吧？”

“怎么可能不生气？你花那么多钱买一堆花回来，庄主都气坏了，亲自来找你算账，结果你人还跑了，还来一个什么‘换床睡’，气得他差点动手打了斐儿。”

“那斐儿没事吧？”

“那小子皮糙肉厚，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们两个，在我面前一进一出演的好戏，害我被庄主狠狠骂了一顿。”

“对不起，陆叔。”

“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庄主吩咐，说看见你回来就让你去找他，一刻也不能耽搁，快去吧。”陆守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慕景白被他一下子拍到伤口，疼得“哎呦”了一声，连表情也露出了痛苦之色。

“你受伤了？”陆守似乎看出了一些蹊跷，连忙问。

“没有，没有，”慕景白赶紧掩饰，“就是觉得脖子有点酸。我，我先回屋了。”

“等等，”陆守突然叫住他，“公子，你现在没屋了，还是直接去庄主那儿吧。”

什么叫没屋了？难道是他这次做得太过火，他爹气怒不过，不想让他再住春景阁？

算了，慕景白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只是一路穿过杏林，前往父亲的东厢。

春景阁是醉饮楼的“天字一号院”，共分东、西两厢。东厢云《春和景明》，提“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西厢曰《杏花春雨》，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厢之间，隔着一片花海杏林。他沿着蜿蜒的长廊前行过杏园，不多一会儿便来到父亲的书房前，房门半掩着，耳房里，仆人老胡正在煮茶。

“都到门口了，怎么还不进来？”屋里，响起父亲严肃的声音。

慕涟仿佛长了一双穿墙眼，未卜先知。

慕景白顿了顿，父亲这是已经摆好了杀威棒、设好了公堂，就等他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把门关上。”慕涟冷冷道。慕景白知道这一“劫”躲不过，便转身关门，心里已做好了接受一切责罚的准备。

他刚进屋，门外的廊柱后头，立即便冒出三个小脑袋来。一个圆头圆脑、憨厚黝黑，一个小巧玲珑、眼珠灵动，还有一个表情紧张、睫毛长长，居然是陆斐、朱小玉和李心梦。

“慕大哥不会有事吧？”李心梦最先开口，一双眉毛蹙成一团。

陆斐道：“放心吧，他是庄主的亲儿子，庄主应该不会要他的性命，最多就是把他打残。”

“打残？”李心梦小脸一白，腿脚都软了。

朱小玉笑道：“你别听陆斐哥哥胡说，公子这么好的人，庄主怎么忍心打他，我想，最多就是吓唬吓唬他。再说，哪有亲爹对儿子这么狠的？”

陆斐忙道：“我爹就对我这么狠！你没看到他前天晚上是怎么逼问我的，就差没动大刑了。”

“你尽胡说，你爹要是真心想打你，就凭他手里的那把环首刀，你现在还能有命活着？”

“小玉妹妹，你可太不了解我爹了，我可是每天都在身上带着金创药，以防万一。”

李心梦担心地道：“要是慕大哥受罚，我就冲进去替他扛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受苦。”

朱小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吧，公子要是受罚，我也第一个不同意。我们就在外头听着，万一里面有动静，大家一起冲进去大哭求情，到时候庄主心一软，不就没事了。”

“嗯！”李心梦赶紧点了点头。

……

房间里，慕涟坐在正堂上，头上戴着银月长簪、身上披着雀金大氅，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碧螺春，与慕景白陈旧的粗布衣衫、和湿辘辘的狼狈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上哪儿来？”他问。

“出城。”慕景白答。

“干什么去了？”

“找人。”

“找到了吗？”

“没有。”

“没有为什么才回来？”

“因为还要找人。”

“还要找什么人？”

慕景白没有回答。

慕涟“啪”一声，一拍桌子，将桌上的茶盏震得抖了几抖。

天哪，里面已经开始发怒了，这才几句话呀？门外的三双眼睛，同时瞪得硕大，李心梦更是心下大急，慌得迈步就要冲进去。

“快回来，你干嘛去？”朱小玉赶紧一把将她拽住。

李心梦满脸惊慌：“里面都拍桌子了，我……”

“拍桌子又不是打板子，你急什么？再等等，咱们三个人要一起行动，不然现在要是暴露了，一会儿反而不好求情。”

屋里，慕涟一脸阴沉，怒视着慕景白，“为什么不回答！说，你要找什么人？”

慕景白抬头看着他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找两个很重要的人！”他说着，忽然摇身一拜，拂衣跪了下去，“爹，孩儿需要您的帮助，请你让朱爷帮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慕景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求过父亲什么，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他在涼都一无所有，要想找到李心梦母女，只能请求他父亲和朱爷的帮忙。

慕涟着实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这小子居然会求自己，真是奇闻。莫非他吃错了药，进错了魂？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失了往日的洒脱，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

“好小子，我还没问你罪，你倒先要我替你办事？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从今天起，你哪儿都不许去，我已经给林侯爷写了信，你就老老实实等着我叫你去静安侯府！”

“不，我不会跟您去静安侯府，也不会跟林家女儿订亲，从今往后，我只要梦儿一个人。”慕景白用力说道。他的语气，已经与平时完全不同。

“你说什么？你拒绝去林家，难道是为了那个什么‘梦儿’？”慕涟双眉蹙起。

“是。”

“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敢在为父面前说这种话？”

“我知道我太任性。但是，我自己做下的事，就一定要负责到底！”

慕涟见慕景白一副心死的模样，不由怒道：“说得倒是十分理直气壮。慕景白，看看你进京数日，都干出了多少事来？丢马、顶撞、私自外出、夜不归家，再加上挥霍无度、不从禁令、擅自出逃，我关你一百天都不嫌多！现在可好，又来一个‘不去林府’，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我已经和梦儿订亲了！”慕景白一字一字，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她叫李心梦，是城外李家村的人，我在她姐姐坟前起过誓，要一辈子真心对她好，所以，我不会再娶别人，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找到她！”

“你！”慕涟看着眼前一脸固执的儿子，没想到，他还真是敢做敢当，为了一个女娃娃，都不惜顶撞他亲爹了。

可是突然，他严肃的嘴角在不经意间，竟然向上扬了一扬。心里，没来由闪过一抹小小的意外：好小子，他终于说了出来，真不愧是他的儿子啊！

不过，他虽然欣赏慕景白的勇气，但在原则上，做为父亲，他还是很生气。

“好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叫你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倒好，出去一趟，就给我订了一个亲事回来，真是长本事了！你这么做，不是让我在好友面前失信、陷我于不义吗？你让我怎么向林家交待？”

慕景白跪直身子，眼睛一眨不眨，他见过郑清自杀的样子，也亲自冲进过火海，他连死都不怕，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没有事先取得您的同意，就擅自做主和别人订下终身，你要怎么罚我，我都心甘情愿。但是，我现在只想找到梦儿，只想好好保护她、照顾她，让她不再受到一点伤害。如果找不到她，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慕涟目光一聚，看来，他这个儿子，是真动了感情了。

“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能给我什么？”

慕景白抬起头，刚才还淡漠的眼睛里，顿时透出了一丝希望，“只要您能帮我打听到梦儿的下落，我什么都听您的。”

“果然什么都听我的？”

“是。但是，去林家除外。”

“你……”

慕涟简直快要被他的牛脾气给气炸肺了，他本想给这小子一个台阶下，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不由厉声道：“混帐，你真是无法无天！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我慕家庄的‘规矩’二字怎么写！来人！”

注：

1、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王维 【唐代】《春中田园作》

2、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翁宏【五代】《春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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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