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南城遗恨

两日之后,当大雨消散,风云转换,大涼都城已重新变了一片天。

“哒哒,哒哒”,一匹棕马风一样的疾驰迅速,冲出城门。快马之上,一个少年眼含悲愤,急怒挥鞭,那拼命的情态,也不怕把自己从马背上掀下去?

“公子,公子!”

远远的后面,又是一匹快马追赶而来,马上之人穿着一身黑衣粗布,而立模样,生着如张飞一般的大胡子,双目圆睁,一脸焦急。他朝着前方少年大喊道,“公子,你身上有伤,快停下来。”

而前方的少年却哪里肯停,除非有人能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境,他引以为傲的父亲还活得好好的,他一心守护的女孩也没有死,老胡还能再给他煮茶,被烧毁的春景阁,还能再重新回去。

不能了!所有人都死了,他最亲的、最爱的、最依赖的人都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人活着。都是因为他,是他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顾后果,非要讲什么“仁义至信”,让自己闯进了一个可怕的漩涡,害得那么多人死去。

“驾。” 慕景白又是狠狠一挥鞭,使得狂奔中的快马更加急速。终于,他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在一阵猛烈的旋转过后,倒在护城河边的一棵大树下。

“公子!”陆守弃马飞身,急急冲过去,“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醒醒。”

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到慕景白身上,像一道道挥舞的刀光,又像是一缕缕燃烧的火影,在这表面安静祥和的河边,映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他的额头,因猛烈的翻滚而碰伤,擦出了血,素白的衣衫凌乱狼狈,身上伤口遍布,此时此刻,心痛比身痛更甚百倍。

“别管我,陆叔,你别管我。我没法让自己不后悔的活着,父亲的话我做不到,所有人都死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不,这件事要错,也是我陆守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庄主,如果我能早点回去,他也不会出事!”

“不是的,”慕景白颤抖张开手,手心里是那半枚曾遗失的“银月签”,他道:“是我没有听爹的话,是我隐瞒了在城外发生的一切、隐瞒了给释忠大叔送信的事,要是我早一点告诉爹爹这件事牵涉到明王,也许他就会有所防备、也许这些事都不会发生。我怎么也没想到,银月签会落到那些人手里,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陆叔,陆叔,他们要杀的是我,应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害了爹爹、害了老胡和朱爷,是我害死了大家。”

说完,不禁悲恸落泪。

陆守回想当日之场景,亦不觉悲从中来。那天,他和老黄四寻不见慕景白,返回之际正见楼前围着几个客人,皆青白脸面、惊恐万状。

他们急忙冲进去,强烈的血腥之气让他瞬间后脊发凉——只见地面到处是摔碎的茶盏,桌椅倒在地上,楼梯的一侧,小二九六靠着栏杆,眼睛睁得大大的,脖颈被利刃割断,满身鲜血已死去多时;再抬眼,两个妇人横躺在不远处,都死于血泊之中,凶手竟连厨娘和打杂的老婆子也没放过。

陆守又惊又怕,慌忙跑往《春景阁》。此时院中已是一片狼藉,长廊里随处可见因打斗留下的刀痕和血迹,一些屋子已经烧坏,天地间,零散的血腥气夹杂在被雨水浇灭的烟雾里,整个院子迷漫着木材被烧后发出的呛人烟尘。

两个护卫倒在廊下,是楚贵和赵秦,一个失了半条腿,一个丢了胳膊,全身是伤,死状何其凄惨。这二人皆功夫了得,普通匪贼轻易不能近身,看这样子,死前一定经历了一场血战。

“庄主,庄主!”他大骇,惊慌朝书房跑去。

当他赶到书房,看见死在门外的老胡时,心已跌到了谷底,待迈步冲进去,只见迎月楼楼主、慕家庄庄主慕涟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匕首,脚上已经着了火,火势正在将他的尸体包围!

陆守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庄主从火里拖出来,只记得在火光里,看见了掉在地上的半枚“银月签”,以及死去多时的朱隐!

想到这里,陆守便是铁汉,也不觉再次红了眼。他心疼地抱起慕景白,难掩悲愤,道:“就算你做错了什么,也不能选择死,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要做的是查出凶手,叫那王八蛋血债血偿!”

慕景白却痛苦地道:“我觉得好累,梦儿死了,爹也死了,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人,都死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陪上那么多人的性命。陆叔,你走吧,别管我了。”

陆守急道:“这怎么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慕家就完了,庄主走了,慕家只有你了,公子,你要振作起来!这几日,我一直怀疑事有蹊跷,事情才过了一天半,京都府怎么就给出了结果,认定凶犯与之前的‘南城命案’是同一伙人?还说是什么外邦逗留在城里杂耍刀技的‘浪人’,为了抢劫钱财杀人放火,又说在南营神威校尉的追捕下,凶犯已被乱刀砍死。前前后后那么大一个院子,只凭两三个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而且,凶手未免死得也太巧了,一定是有什么人想将此事压下去……”

“陆叔,”慕景白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肯再听下去,打断他的话道,“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了,求你了,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我不想听。”

陆守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换了任何人,在昏迷之后醒来骤然知道自己的亲人去世,也定然无法承受。只好把一肚子话憋了回去,道:“好,我不吵你。可是,你一定要振作,不能做傻事。”

慕景白没有回答。他烦躁地抬起手臂,沉沉地将自己的眼睛盖住,仿佛这样就不用再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仿佛这样,就能把满心的悲伤藏在某个角落不被别人看见。

陆守见他如此,知道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只得叹了一口气,拂袖转身,上马而去。

慕景白躺在树下,听着马蹄声渐渐走远,周围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声、水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他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沿着眼角滴滴滑落。

蠢小子,你还想骗自己呢,我都没留住你祖父,你又怎么能留得住我?儿子,此生,你只要让自己无悔即可。好好生活。

公子,真不错,您把粥都吃了,这下老奴可不用再跑一趟喽。

此楼名“醉饮”,意为不醉不归也,公子,您可喜欢?

慕公子,您回来了,我来给您牵马……

眼前,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略过,曾亲切于耳的声音,也不时回响在耳畔,一声声、一句句刺激着慕景白。他们明明可以活得好好的,却因为他,而遭遇到了这样的不幸,尤其是老胡,小墨儿因为他发病没能救回来,现在老胡也死了。胡家父子,皆因他而亡!

“对不起,对不起。”慕景白握紧拳头,哽咽难当。

“慕大哥。”忽然,他恍惚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梦儿?”慕景白不禁脱口而出,惊慌坐起。

可是,当他焦急转过头时,一侧是树荫,一侧是河水,树林春风徐徐,河面波光粼粼,分明只有他自己,又哪里有李心梦的身影?他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梦儿、梦儿已经不在了……

悲痛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让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爹爹死了,尸体差点被火烧毁,梦儿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没有他,大家都会活得很好,都不会离开。

也许,从他踏入涼都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交织就注定了这将是一场悲剧,一场,所有人的悲剧!

想着想着,慕景白迷离着双眼站起身来,在朦胧的视线里,似乎看到李心梦的身影出现在水面上,她的手里捧着一支箭,哭着对他说:慕大哥,我会等你的。

梦儿,对不起,我们说好了一辈子不分开,如果我现在死去,是不是就能去到黄泉路上,和你相遇?

慕景白摇摇晃晃、身体前倾,跟随着水中的影子,走到了河边的青石板上。脚下,是流动的河水,水面的波光一点点闪耀在他的身上、脸上,带着虚幻的光晕、带着透明的涟漪。

他闭上双眼,将手中的银签落下,把心里的挣扎放下。只要再往前半步,他就可以坠入河中,让这涼都之水将他彻底淹没,让所有的痛苦得到解脱。

爹,梦儿,等等我。他仿佛失去意识一般缓缓张开双臂,然后放弃一切、放弃生命,任凭自己的身躯一点一点向水中扑倒下去!

“呜哇——呜哇——”

突然,就在这时,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从河边传来!

慕景白一个激灵,本能地将自己差一瞬就要倒下去的身体仰了回来。

什么声音?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难道,是他又产生了幻觉?要不然,怎么会听到婴儿的哭声?

“呜哇,呜哇,呜哇。”右侧再次传来婴儿的声音。

这次,他听得很真切,声音很明,很亮,甚至感觉离他很近。他可以确定不是幻觉,这里,可能真的有一个孩子!

本来已经绝望的慕景白,不由自主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走了七八米,但见柳树下有一块靠着水流的石头,石头旁边有一个木盆,盆里竟然放着一个襁褓婴儿。

婴儿身上穿着土灰色的小衣服,襁褓是浅黄色的棉布,小小的脸哭得通红,一对小手不停挥动着。那手腕上,赫然绑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慕景白刹时全身一颤,睁大了双眼,未喜,是未喜,这个孩子——竟然是未喜!

他慌得跌跌撞撞扑过去,将未喜抱起。一瞬间,原本哭得悲伤无尽的可怜孩子,到了他的手里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不知不觉停止了哭泣,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这,这,这是……”慕景白情绪激动地抱着孩子走回岸上,又左右四处张望,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和谁说。

片刻之后,他全身一软跌坐在地,带着哽咽、带着欢喜、带着悲伤,向着天空道:“梦儿,梦儿,我,我找到未喜了,你的妹妹未喜,她在这里、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一语未了,泪落滚滚,溃如决堤。

梦儿,你的妹妹还活着,你是知道我不想活了,所以,才让她来救我的吗?梦儿!

“公子,公子,你不能冲动,不能自杀啊!”这时,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不远处焦急传来。不是别人,正是陆斐。

陆斐刚才在对面看到慕景白站在河边,意欲自尽,吓得魂不附体。此刻拼命冲过来,看见他挥手就是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哭着大骂道:

“你干什么,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小玉怎么办?我娘早就死了,朱爷也死了,我们都和你一样失去了亲人,难道我们都不活了吗?懦夫,蠢蛋,你怎么这点痛苦都受不了,你这个胆小鬼、缩头乌龟!”

慕景白被打得一愣,斐儿的出现让他未曾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击也打得他头晕眼花,可是,虽然他很疼,但耳中听到的话,却比这一拳更加令他震撼——这,几乎和那一日在关山上他骂郑清时一模一样。

“你……你说什么?你说,小玉没有死?”

“对,她没死!”陆斐哭吼道:“她醒了,她还活着,她没有让我失望,她是醉饮楼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公子,一起活下去吧,不要丢下我们。”

说完,趴在慕景白身上,哇哇大哭。

慕景白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看到陆斐这样担心他,听到小玉还活着的消息,心中万般情绪,实在难以描述,一时间不禁又悲又喜、又哭又笑。

上天给了他绝望,又带给他希望,这难道就是人生吗?

“咿呀,呜哇。”

就在二人各自落泪之时,陆斐忽觉自己耳边传来几声呢喃之语,迟钝的他到了此时才发现,慕景白的臂弯里,居然还躺着一个婴儿。

他连忙爬起来,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惊讶道:“公子,这是小未喜吗?”

慕景白摇头道:“不,她不是未喜。”

“不是未喜?”

“嗯。”

慕景白缓缓坐起来,晶莹的眼珠顺着脸颊滑落,抬头看向天空,无垠的天际一片蔚蓝,几只燕子正嬉戏着在头顶飞来飞去。他一字一字道:“她不是未喜,她是我的亲人,她叫,慕归燕。斐儿,你看,大涼的燕子飞回来了,归燕,也回来了。”

陆斐含泪点了点头,哽咽道:“是啊,燕子回来了,归燕,也回来了。”

这正是:

南城一梦恨如勾,风月悲生万点愁。

叹得春归春逝去,紫燕回旋在涼州。

上半部结束,下一章将进入七年后。复更中,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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