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露从今夜白(五)

夷则的声音,含着担忧,含着不安,还有一丝恐惧。

但听在织吾耳朵里,却犹如天籁。

辞去织姓后,她本不欲任何人再叫她“织吾”,是不想,也是不敢。

每听一次,就觉得刀刮一寸。

可夷则却喊了好多次。

她虽有抵触,却又因着习惯和不知让他怎么称呼自己而放任。

“唔!”

织吾痛哼一声,从梦中醒来,大口喘息着缓慢睁开眼。

见到沉着脸的夷则,自己却有着极为真实的安心。

夷则扶着她,本来还新奇怪异的感觉,被她这么一笑竟销声匿迹了。

原来,梦里面的笑是真的,她笑起来真的会双眼如月牙。

“你笑什么?解决了?”

织吾摇摇头,“还没彻底解决。”

“那有什么好笑的!”

夷则瘪了瘪嘴,将手中的茶杯放到她手里。

一口热茶入腹,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因为你在关键时候救了我,我没有找错人,没有信错人。织吾心想。

冷静下来后,想起事情未完,赶紧拿起支在一旁的方盒查看。

“三娘的血还没有烧完,我还可以再去一次。”

这回,夷则怒了。

重重地将从她手里接过来的杯盏放在桌上,“再去?你刚刚那副样子已经离死不远了,还去?”

见状,她愣愣地望着夷则,片刻后,缓声道:“夷则,你知道我不怕死的。”

于她而言,死不掉比不怕死,更令人悲伤。

“你!”

说及这个话题,总是能令他火大。他愤然摔门而出,老旧的木门回弹撞在门框上的声响巨大。

余三娘听见响动,忙朝着这边跑来。

“姑娘,可是好了?”

织吾想去把夷则找回来,毕竟夷则刚刚才救了她就被气走,好像有些......不太合适。

况且,她还要再织一次梦,那就还需要夷则守护一次。

“快了。刚刚出去那人呢?”

这话说的,余三娘又喜又悲,忡楞地指着楼梯。

织吾忙追出去。

客栈外寒风肆虐,碎雪飘扬。

夷则刚骑到马上,织吾就跑到马身前,张开手臂拦着。

“夷则!”

小姑娘的声音本就软糯,从热乎的屋里猛地到寒冷的雪地里,还带着轻喘,听上去就像是埋怨的撒娇。

破晓也就只比织吾快了一步,回过头将这个一直隐起来的姑娘看了个真切。

长得很是好看,娇俏白皙的小脸上镶着一对水眸,五官单看都算不得绝色,可偏偏凑到一起就相得益彰了。

只是,年纪轻轻的姑娘,怎会有一头白发!

这倒是令破晓大吃一惊,十二津听闻的怪事不少,可这种情况确实是没见过。

转眼,她不动声色静立在旁,且看夷则大人会如何处理。

只见小姑娘站定后,夷则神情瞬变,那种神色耐人寻味。

紧拉着缰绳的手松了,历来都是平视或者轻抬的头也低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也暖了。

夷则仍旧坐在马上,微微朝前弯着身子。

见到她穿得单薄,寒风将她的鼻尖吹得通红,眼眶里水露露的,顿时他的心就软了,想责骂的话哪里还出得来。

“你就穿这么一点儿就出来了?”

“你不可以走。”

答非所问,还霸道得紧。从来都是他霸道,何曾有人在他面前如此?

破晓脸上的震惊压不住,想直叹姑娘勇猛,同时还有些希望夷则依旧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夷则。

不过,夷则的确是夷则,只不过是她从来没触碰过的夷则。

织吾霸道的一句,的确也怔住了他,须臾后他不着痕迹叹出口气,翻身下马,快速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盖在小姑娘身上,将兜帽拉起罩住她的头。

这下,就像先前一样了,一整个人完全缩在了夷则的大氅里。

显然,这件大氅是夷则才披上的,还不够热乎。

她任凭着夷则收整,翁声翁气道:“我不会死,你知道的。只是她魂魄脱离了,我想进去让她们回体,若我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们了。三娘只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母亲死了她就是孤身一人,多可怜。”

夷则将她脖颈处的系带系好,听到她说的话,手一顿。

她趁机抬着头看向夷则,“你说是吧?”

织吾惯会撒娇,好似打娘胎里出来便会,所以一路都拢得族里众人疼爱,长大后更是得了李见寒百般的宠,是以很多时候,她的言行纯属骨子里的习惯。

并不见得是她真的想对着还不够熟悉的夷则撒娇。

“是什么是!”

她眼睛瞟了瞟破晓,只不过兜帽很大,她没有看到破晓,破晓也没有看到她的这一眼。

垫着脚依旧够不到夷则耳边。

夷则见状,嘴角不着痕迹动了下,微微弯下腰听她又要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抬起手遮在嘴边,悄悄说道:“我在葛邱氏的梦里,见到了我三姐,很不对劲,我想去再看一眼,需要你再护我一次,就一次,不会有事,我保证。今后我也可以替你织梦解惑,只要你需要。”

夷则垂眸看着她伸出来的一根手指头,指甲干净圆润,但是因着她这段时日身体不好,不免泛着青白。

脑中却是想着她说的话。

一个普通农妇,值得织家出手?

另外,织家一向自诩正派,怎么会去干这种害人性命的事?

的确不对劲。

若他不在旁边守着,织吾依旧还是会去织梦的,那时不是更危险?

若真这样,怕是银铃直接要响穿他的耳膜。

他直起身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还愣着干嘛?走啊,这次若有什么苗头不对,立刻回来。”

“好。”

两人转身朝着客栈里走,丝毫没有管过站在一旁的女子。

破晓自嘲地低下头快速眨眼,心里苦涩难挡,再次抬起头时又是那个稳当淡然的女子,浅笑着将两匹马牵回马厩里。

谁让自己陷进去了呢,活该。

*

织吾再次进了葛邱氏的梦,费了些力寻到了两个“葛邱氏”同在的那个地方。

这次,葛邱氏依旧拉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往前。

既是魂魄分离,那她需要看清楚是魂还是魄。

“无碍,大娘,那人也是你。你且待我去看看,如何让你们二人合魂,这样就不会存在一方吸食另一方了。”

葛邱氏听不明白,不过她对这仙女很是信任。

织吾隐匿了身形,行至那一家三口前方,见到了年轻的葛邱氏。她伸出手探,万幸只是一魂。

随即,她走回葛邱氏身边,告知她合魂的办法。

“稍后,我会将你夫君和儿子引开,她会跟着过来,此时,你得和她站到一起,动作一致,走回家,知道吗?”

葛邱氏点点头。

织吾背转身掏出个拨浪鼓,声音清脆。

葛邱氏的幼子很快便被这声响吸引,他甩开父亲的手,朝着织吾跑来。

看得出,小孩子不良于行,一高一低跑得并不顺畅。

织吾即便知道他是虚幻,但仍旧有些不忍,自喃了一声:“慢些。”

年轻的葛邱氏和她的丈夫紧随着儿子前来,一路喊着他的名,生怕他磕了碰了。

织吾向身侧的人示意。

葛邱氏紧了紧拳,朝着对面年轻的自己走了过去,两个身影渐渐重叠。

起初还是有些不合,明显看得出重影绰绰。

织吾将拨浪鼓递给小男孩,对葛邱氏的夫君道:“你该走了,一直留恋于此,会害死她的。”

男人迷茫不止,防备心很重,拉着儿子往后退。

“你看。”

男人顺着看去,只见发妻双鬓花白,高松的颧骨下两颊凹陷,脸色暗淡无光,沟壑难填,与他记忆中的人截然不同。

他一怔,讷讷道:“我……我没有想到。”

“你为何会来?”

身在幽都多年的魂,没有投胎转世,反而被招了回来。

“我……没有尸身,心有不甘,迟迟转不了世。有一日,受到人世召唤,引得我与我儿归来。但是,我们没有害过人,我们连坟堂一里外都走不出。”

织吾眼睑微缩,的确是引魂阵。

“我不通幽都之事,你二人赶紧回去吧。”

葛邱氏闻言,面露不舍,想多停留几刻。

这可不行,余三娘的心头血本就少,还有织三这个隐患,过多停留容易出岔子。

她可冒不起这个险。

本已要各归桥路的一人两魂,可谁知那小男孩突然大哭着朝母亲跑来,抱着她的腿不走。

葛邱氏见状恸哭不已。

这一来,织吾既不忍心又紧张不安,紧紧防着四周。

转了一圈,没有她担忧的两人出现,吁出一口气。

终是自己心软,她将手缩在袖中,退到一旁静待这场离别结束。

眼前的场景,很容易让人观彼度已,她想起远在千里外的父母,想起那些承欢膝下的年岁。

一时之间,感慨浓烈,湿了眼眶,抬袖擦拭之际,却看见了她一直提防的两人站在墓碑旁笑着看她。

顿时,她只感到头皮发麻,浑身不由自主的抖颤。

“快走!快走!你们快走”

她大喊着跑到三人身前拦住,随手画就一团浓雾。

身后之人归去后,她仍旧不敢撤去前面的浓雾,也不敢去看浓雾后面的人。

多次尝试着从梦中退出,结果一直不得。

“那人是你妹妹?”

不男不女的声音,逼仄阴涩,听着令人难受。

织三笑着未答,无声胜有声。

两人故意放重了步伐,织吾看见涂着丹寇的手拨开浓雾。

她害怕得紧,近些时日耗费过甚,已经无力支撑她与这二人在此耗着。

更何况,眼前的人太过诡异,即便她完好无损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妹妹,看来脱离了织家,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啊,看你瘦成这样,姐姐好是心疼啊。”

织三的声音娇媚,魅惑十足。

织吾连连后退,指甲扣破手心,强压出血滴。抬眼看了看迎面得意的人,她一咬牙,猛地咬破舌尖,就着淡红的血一圈一圈的画着。

心绪大乱之下,竟连自己的血都失了效。

眼看着织三朝她伸过手来,她抬手一挡,紧急之下脱口而出:“夷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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