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墨自那把老旧的交杌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是那座山庄的主人,也是江湖中一团没有形状、不见边界的夜色,为每一个胆敢忤逆他的人送去最原始的恐惧和噩梦。
他的身量并不高,但石室角落里的火光将他包围,又将他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石壁上交叠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光而晃动着,好似百鬼从那副躯壳中被释放出来,正贪婪地寻觅着下一个可供寄居蚕食的身体。
他立在石室的正中央,随后退开一步,露出脚下那片有些坑洼的地面。
邱陵的视线缓缓下移,这才注意到先前那片□□草遮蔽住的地面上隐约刻着几行字,那些字迹在潮气的侵蚀下已有些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字句。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这是当初困于此地的死囚用半截指骨刻下的诗句,也是我今日约你在此会面的原因。”狄墨的语气有种压抑不住的急迫感,声音却越发低沉,近乎耳语般在石室中响起,“青松不成栋梁,不是因为不够挺拔通直,而是因为被置于低洼角落。荒草遮天蔽日,不是因为根深枝长,而仅仅只是因为生在高山之上。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所有的一切回归它们应该有的位置。星月归位、天道顺行,是盛世得以存续的铁律与秩序,而维系这种秩序便是天下第一庄存在的意义。”
对方言语中暗含的野心与企图令人心惊,邱陵敏锐察觉,不由得开口道。
“江湖已经无法满足你了,你还想将手伸向朝局不成?”
狄墨用脚尖碾过地面上那几行石刻,姿态中有种悲悯与轻蔑并存的矛盾感。
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脸上神情却已说明一切。
“断玉君可也有过与这死囚相似的心境?心好似在起火的囚牢中煎熬着,想要努力冲破什么,最后却只是在原地徒劳挣扎。”
但他面前的年轻男子眉眼中自带一种坚毅,轻易难被腐蚀。
“身在囚笼中,心存浩然气,这才是此处得名的真正来由。”
“那又如何?死囚的下场不过是在陋室中化作一滩血水与白骨、魂魄困于这幽暗洞穴深处不见天日罢了。你呢?可也甘心如此?”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他与他家族的命运早已牢牢捆绑在一起了,他身上肩负的重量不允许他踏错一步,为此他必须放下那些无用的情绪与呻吟。
邱陵的沉默落在狄墨眼中俨然一种无声的抵抗。后者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想遥远的过往,口中不停地说道。
“至少,我是不甘心的。我本生于极北荒原之中,那里寒风刺骨、阳光炽热,一年中有三季都几乎见不到什么雨水,空气中都是干草和沙土的气味,脚下是绵延平坦的大地,头顶是蓝得发紫的天空,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孕育出最凶悍的狼群和最善奔跑的骏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次响起的时候便又恢复了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可二十八岁之后,我便再也不能回到那里了。如今我只能待在水汽丰盈之所,离开这潮湿的空气多一刻,我便能将自己的肺咳出一半来。而这一切,都要拜那场战役所赐。”
黑月征战无数,他并没有说明“那场战役”究竟是哪一战,却显然并不担心眼前之人会不懂他的意思。
那场战役是指居巢一战。
襄梁史书中对于这一战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究其背后缘由,又是讳莫如深。这桩前朝旧案随着新帝登基而沉没史海深处,无人敢探寻一二、搅动起那过往泥沙。
然而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它常引人探究却不得真相。
关于此战,民间传言不断,最终归为鬼神之说。言及黑月二十万铁骑乃是惊动了那沉睡于居巢深处的神明,神明降下灾祸,将那里变作一片血海。恶鬼从古老的大山深处钻出,附身在那些被伤病与饥饿折磨的士兵身上,令他们互相残杀、直至天明。而在那云遮雾罩的大山深处,一切文明被隔绝在外,就连绝望的呼喊声也被水雾稀释后消散于无形,根本没有人能够听到。
传闻多年后,从此地路过的商队经常在暴雨前夕听到那些死去士兵凄厉的惨叫声,亦或者那只是被困此地的鬼魂悲泣的回响。
而当年曾经置身其中之人,今生都将无法忘记那种声音,每每梦回那个血腥潮湿的地狱,那声音便会在耳边回响。
狄墨睁开眼,嗓音因用力而有些沙哑。
“你父亲决定舍弃黑月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要斩断同过去的一切联系。然而人可以驱使刀剑、甚至控制另一个人,唯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不是我不想放下过往,而是过往不肯放过我。”
他边诉说心事边在石室中缓缓踱步,他的身姿很挺拔,但即便走得很慢,也依然能看出腿脚不灵便的细微迹象。
那是常年为风湿骨痛折磨之人落下的病根,只能调养,很难根治,发作起来虽不会要人命,却会消磨人的意志,令人生不如死。
“父亲从未舍弃过黑月军。你若了解他,便不会说出这种话。”邱陵望着面前那具被疾病侵蚀的身形,将父亲当年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口,“若天下自此无战乱纷争,那便是没有黑月又如何?”
对方话音落地,狄墨却并未立刻开口。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在同那邱家长子争辩,而是在同他那位二十多年未见的旧友面对面对话。
沉默片刻,他才终于将心底熬煮多年的那些残忍言语缓缓道出。
“宇内安定,四海升平,这八个字被提起越多遍,便越是说明它是不可能实现的虚妄幻想。你可知晓,这天下第一庄原本是仿照前朝之制设立的。传闻彼时那深山竹海处曾设有一处庭院,院中之人皆为武学大家之后,学成之日便以匡扶天下、护卫正道为己任,出山入世、认贤效忠。只是彼时武学兴盛、宗师辈出,多么锋利的刀剑也握在智者手中。而如今世道已变,拨弄风云之人只想将杀人的刀剑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们越来越不喜那凤凰栖梧、麒麟择主的规矩,这才有了这立于晦暗之所、游走黑白之间的天下第一庄。”
“天下第一庄里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一群为人驱使的行尸走肉。黑月军再无黑月甲,剩下的只有万千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我们都是备受折磨之人。能让素未谋面之人紧密连接在一起的从来不是美好与希望,而是怨恨和痛苦。若连你我都不能结下盟誓、共谋以后,便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肺疾难愈的庄主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再次咳喘起来。
他咳得很重,眼底瞬间泛起血丝来,他便大睁着那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一身青衫的男子,像是要将他那痛苦而疯狂的灵魂一并注进对方的身体中去。
“我将这山庄打理得再好,在那些人眼中也不过只是聚集江湖草莽的一间野庙罢了,登不上台面、掀不起风浪,需要的时候烧炷香拜一拜,不需要的时候便连庙带神一并夷为平地,日后用时再起一座便是。我了解这一切,所以才会耗费十数年的时间、折了数百刀剑,炼成这本名录,唯有身为黑月后人的你才有资格触碰。”
邱陵的目光落在对方双手捧出的木匣上。
他不知道那木匣中装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但狄墨显然不会遂了他的意。
“此录无名,录中却有人名无数,随便拈几个出来都能将皇城水火不侵的金瓦刮掉一层皮。那些有求于山庄、却又鄙夷这一切的人,事后又无一不想从这名录上消失,可飞鸿尚且印雪,何况是刀剑入骨、鲜血淋漓,做过的事、杀过的人,就算是假借他人之手,又怎可能轻易抹去呢?对于贪图权势且为之不择手段之人来说,这本名录便是他们的晴风散,彼时令他们有多快活,此时便能令他们有多煎熬。”
冰冷的木匣触碰到他的手指,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令邱陵瞬间抽离开来,随即连退三步。
“你口中杀人的刀剑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你炮制毒药、制造权柄的棋子!将帅一道军令,兵卒冲锋陷阵,五旗或亚或立或偃,千万人或伤或死或残。若你当真是黑月旧人、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又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个人的退避往往来自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意志的动摇。
狄墨无声地笑了,迈开脚步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人命又如何?灾年战时的人命比草贱,本就是易消耗的东西罢了。杀一人者贼,屠万人者雄。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说黑月二字背后没有无辜者的鲜血,难道不是吗?”
邱陵呼吸一窒。
恶鬼沾满泥污血腥的手一把扼住了他捍卫多年、洁白如雪的心神,烙下一个罪恶的印记,有什么阴冷的东西正透过那烙印渗透进他的身体,令他难以招架、越陷越深。
“这世上有人从出生到死亡,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他们自私庸碌、得过且过、永远不会具备使命感,他们坐享这太平盛世,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们生来便该享有的,他们只会毫无用处、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就如同栋梁之材上旁生的枝杈,原本便只配砍下来做柴烧的。”
尖锐刺骨的字眼从那张嘴中一个个吐出,似万千鬼手一只只自地狱中伸出,牢牢抓住邱家后人的身体,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柴秧注定就是要燃烧自己、为智者照亮黑暗的,这就是他们的使命。他们看不清,我便帮他们做出选择。这才是太平世间得以永存的方法,这才是无坚不摧的理想王朝……”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求问声无人应答,耳边只有恶鬼低语,要他背弃光明、转身走向黑暗……
“督护?”
一道声音响起,由远而近、执拗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邱陵恍惚抬眼,发现自己似乎站在一条小巷子里,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将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有些滞缓地转过身,入眼便是听风堂那扇有些歪斜的破门板,门板前的女子抱着一篮甜瓜,正忐忑望着他。
他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投射在身上的夕阳有了温度,那温度驱散了方才那股紧贴他骨头的寒气,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悄悄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她见他望了过来,视线连忙移开来,只盯着怀里那篮甜瓜,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那个……我们准备了一些吃食热闹热闹,督护若是不嫌弃,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顺便、顺便也看看这瓜熟没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却像一只瘦弱的手,轻而易举地拉住了他那即将步入地狱之门的身体。
他定定立在那里,仿佛能看到自己身后那道影子中拼命挥舞的鬼手、听到那深渊地狱中不肯罢休的鬼语。
“督护?”
她又轻声唤他,夏日黄昏的风带来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几声笑骂从那半开的院门里传出,混着菜油和柴火气味的炊烟从屋顶上冒了出来,他几乎能通过那些声音与气味勾勒出那一张张平凡而生动的面孔。
终于,他点了点头,女子抱着甜瓜笑了。
那简陋小院的院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连带着那一张张质朴欢笑的脸一起深藏心底。
邱陵睁开眼,他的双脚又踏在了那阴暗潮湿的石室中。
狄墨的话无疑是极具煽动性的,因为对方所说的一切都真实不虚。而在朝中负重前行的这些年,他更是亲身经历了这些真实,这也是狄墨断定他最终会选择踏入黑暗的原因。
如果五月初五那日他没有因一念之差最终坐在那处院子里的话。
如果他没有遇见她的话。
邱陵缓缓抬起头来。
挣扎与动摇顷刻间在他眼中褪去,他像一株抖落风雪的崖上孤松,再次露出青翠的枝叶,准备迎接漫长冬夜后的春天。
“谁是梁木,谁是柴秧,不由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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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在心中默念了三个数,才转身看向朱覆雪。
女子依旧衣白如雪,只是身边不见了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可就算对方只有一人,她也依然没有胜算。
秦九叶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
“见过朱门主。不知门主对我那天枢丹可还满意?”
朱覆雪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镇定,顿了顿才开口道。
“两日不见,你前脚攀上断玉君,后脚又跑到庄主这里窃花,我可真是小瞧了你。”
“朱门主说笑了。我与断玉君乃是应庄主之邀才会来到此处,窃花一说实在是误会。”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抬眼飞快观察了一下面前之人的神情。
她短短一句话即搬出了昆墟,又连拉带拽地捎上了天下第一庄,为的就是提醒眼前这个女人,现下若要对她做什么,最好掂量清楚。
然而她的警告落在对方耳朵中似乎成了某种逗趣的话,引得后者咯咯笑起来。
“你在吓唬我?”朱覆雪笑够了,随即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我同狄墨的关系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亲密牢靠一些。我便是在他坐卧之所杀个人,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对方态度嚣张,却也给了秦九叶一些提示。
她虽然没见过那狄墨,但从其所作所为也不难看出,其人比之朱覆雪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残忍凉薄之人是不会有什么金兰之契、莫逆之交的,他们心中最坚固的关系,无外乎同谋或者共犯,是因为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才能结成所谓的盟友。
她曾在冬月跟着丁翁村的猎户进山打狼,猎户告诉她:中了陷阱的两只豺狼起先都会表现得团结而坚定,实则不过两三日后便会因饥饿而对彼此露出獠牙。而同一处陷坑的两只豺狼撕咬起彼此来,往往会比在外面时更加凶狠。
豺狼尚且如此,何况是反目之后的人呢?
由此可见一斑,这天下第一庄铸下的江湖格局,也并非铁板一块、牢不可破。
秦九叶继续垂着头、哈着腰,将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嘴上持续输送着些不要钱的恭维话。
“门主威武。那日初见之时,在下便为门主英姿霸气所折服。在下没什么见识,今日得见这重瓣莲花色泽如火,不由得看呆了,此莲之于苔花,便如门主之于江湖旁杂。苔花朝生墓死,门主却可立足江湖千秋万代,让人既想亲近,又生敬畏之心,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苍天可鉴,她只是个有一说一的郎中,此刻将唐慎言平日说书的那些酸词拈来些安在这浑身带刺流毒的朱覆雪身上,话还没说完,脖子后的汗毛便已经立了起来。
朱覆雪自然是看不见她的汗毛的,只觉得她窝窝囊囊、溜须拍马的样子格外有趣,那双眼惬意地眯了起来。
“你倒是有几分见识。说起这福蒂莲,当初还是我送给狄墨的。只是没想到……”对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不是个会赏花的人,但没有人能比他更懂物尽其用的道理,这莲花如今在天下第一庄可是个不得了的存在呢,秦掌柜难得在此一游,何不带些有特色的东西回去?”
朱覆雪说罢,细白的手在那莲池上一晃而过,借花献佛的姿态让秦九叶想起入冬前在村口吆喝叫卖野萝卜的大娘。
呸,丁翁村的大娘可没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多谢门主好意,只是听闻这福蒂莲虽然明艳动人,但根茎都有毒。在下学艺不精,还是应当远离这些毒物才好。”
她说罢,很妙地退开几步,既远离了那池莲花,又远离了朱覆雪。
捉弄的心思被拆穿,朱覆雪的笑停在脸上,下一刻水雾飘散过来些许,将她面上的神情打湿成模糊的一片。
她脚下的影子随石壁上的火把晃了晃,盯得时间久了,竟会觉得比旁人的影子要狭长许多,好似一条蜿蜒的大蛇自她的裙摆下延伸进她背后的黑暗之中,将洞外光线完全遮住,也挡去了离开的路。
方才领路的山庄弟子早已消失不见,狭长的石道一眼可以望得到尽头,只剩她与朱覆雪两人。
朱覆雪同那庄主狄墨关系匪浅,而狄墨身旁的人也都熟悉朱覆雪的心事作风,早早便躲开来、省得殃及自己。
继那夜璃心湖畔的遭遇后,秦九叶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一条被晾在石滩上的咸鱼,尖嘴的水鸟正在她身旁傲慢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如何从她身上慢慢撕下一块块肉。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已近得紧贴她的面门。
秦九叶努力不去看那张如鬼魅般的脸,讪笑着开口道。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门主定有许多事要忙,何必同我这小鱼小虾虚耗时间?”
“哪里?我闲得很,就想陪陪你。你瞧,那断玉君一人去见狄墨,竟将你独自留在这,实在令人心寒。”对方越说越觉得有趣,又故作惊讶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话说你那阿弟呢?今日为何不在你身边?”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朱覆雪的话好似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毫不留情地落下,秦九叶却觉得心中一松,忐忑情绪反而散了些。
她信李樵与落砂门并无恩怨,但象齿焚身、怀璧之罪,她不傻、看得出朱覆雪三番两次找上他们乃是别有所图。
对方想要将李樵占为己有,或许是取代那玉箫的位置,又或者只是放在门中某个角落当做一样好看的装饰品,总之随时可以供她把玩一番便是最好,哪日腻烦了便弃了换新的。
就像那花船中无数年轻而沉默的身影一样。
十根手指在袖中收紧,秦九叶抬起头,面上依旧神色诚恳。
“朱门主或许不知,我那阿弟是长了腿的。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是管不了的。”
不仅她管不了,旁人也管不了。
这一番话配合上女子脸上的那番神情,可谓将“阴阳怪气”演绎出了十成功力,而对朱覆雪来说,她的嘴向来是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何时吃过这样的暗亏?
怒火在她眼底开始燃烧,那双眼睛却因此越发艳丽,犹如池中即将绽放的邪恶红莲。
“主人家辛苦培育、悉心浇灌出的花朵,旁人便是看上一眼也需得经过同意,何况是摘了去带在身边,又怎能不算是窃呢?”朱覆雪边说边一步步向前逼近,“我不喜欢傲慢的人。我能忍狄墨,但却没有理由容忍你。”
两人本就站得极近,对方每往前一步,秦九叶便不由自主地退上两步。可七八步之后,她后脚跟一顿、身形一个踉跄,身形已抵住了那热浪翻滚的池水。
热泉蒸腾起来的热气撩拨着她的后背,带着些许刺鼻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无路可退。
两次打交道的经验告诉秦九叶,眼前之人是个生活得有些无聊的魔头,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找乐子。
朱覆雪完全可以虐杀她取乐却并没有这么做,显然是因为在她身上寻到了旁的乐子。而她必须拿捏好这其中的微妙分寸,既不能让对方感到无趣,又不能真的惹恼对方。
然而想得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恐惧是一种本能,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言行举止,却往往很难控制得住自己的本能。
咽了咽口水,秦九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抖得太厉害。
“看得出来,庄主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他喜欢的东西,门主想必也很喜欢。只是这池中莲花这样多,既然都是精心栽培出来的,门主何必执着于哪一支?”
朱覆雪显然很喜欢她的发问,一只手越过她、径直伸向那一池莲花,随意选了看起来最饱满鲜艳的一朵,下一刻指尖用力、便拧掉了那福蒂莲的脑袋。
青绿色的汁水在朱覆雪白皙的皮肤上蜿蜒流淌,蓄在她染得鲜红的指尖、将滴未滴,她缓缓抬起手,将指尖的汁液慢条斯理地抹在了秦九叶的眉间。
“我喜欢的不是哪朵花,而是折断它时的快感。你瞧这莲花生得一副柔弱不堪折的模样,可花茎上却藏着刺呢。它越是硬挺带刺,将它掰断时的声响反而越是脆生,流出的汁液也更充盈。你大可放任它的毒液在肌肤上撩起刺痛与烧灼,它却始终逃不出你手掌心,这当中的乐趣,你难道体会不到吗?”
朱覆雪话音落地,秦九叶已感觉到眉间的汁液缓缓渗入皮肤,带来隐隐刺痛感。
那是福蒂莲带毒的汁液在发挥效力。
拜许秋迟所赐,在亲眼见过昨夜花船上那血肉横飞的一幕后,秦九叶此刻并不难理解朱覆雪那一番近乎病态的论调。
桃李杏梨花开满树,文人逸士却偏爱孤芳的兰草。金丝雀、哈巴犬更加温顺可人,可贵族子弟们却更喜豢养鹰狼虎豹。那些心性残酷的上位者大抵都是如此。踏上弱者的脊背并不能令他们感到满足,折断强者的羽翼才更能彰显他们的力量。
受害者越是反抗,施暴者越是兴奋。
而见识过那花船上的种种后,她也曾想起那晚朱覆雪在湖边的一言一行,进而更加明白了那少年当时跪在尘埃中承受一切的选择。
他宁可任人羞辱蹂躏、践踏折磨,也不愿回到那水深火热、不见天日的过往囚牢中去,她又怎能为虎作伥,转头将他卖给那群魔鬼?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化作热血直冲天顶,让秦九叶那颗从方才开始因恐惧而颤抖的心突然便跳得格外有力起来,有什么东西压过了她的求生欲,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奔涌而出。
“门主这般精通采莲之法,便应该明白只要折花的手够强壮,这世上便没有折不断的枝干、到不了手的红花。沉迷采撷之事久了,又岂知自己不会一朝沦为旁人眼中可供攀折的花?”
朱覆雪沾了汁液的手缓缓垂下,眼皮子却抬了起来,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秦九叶的脸。
对方将她比作红莲,阿谀奉承的鬼话连篇,却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不论是折花,还是杀人,不过都是权力的游戏罢了。
没有人能将自己的名字永远铭刻在那把名为权力的王座之上。它的归属者可能是任何人,而它辗转到何人手中,又能在其手中停留多久,从来都是未知的。
权力的迷人之处便在于此。权力的邪恶之处亦在于此。
她以为少有人能懂得这其中真谛,却没料想到有一日竟会从一个意想不到之人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她为了登上门主之位付出了多少?为了留在那位置上又付出了多少?
此时此刻,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她之上,就是狄墨也不能。
何况眼前这个柴火苗一样的村姑。
“你这小身板下的胆子可不小啊。”朱覆雪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似毒蛇吐信的声响,“只可惜你不了解我。我这人,最闲不住的就是这双手了,每日若是不折些东西,便会觉得抓心挠肺般的难受。”
对方话音未落,一股锐痛便从肋下传来,秦九叶低头一看,只看见朱覆雪的一根手指不知何时已点在她的身前,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了她的身体里,隔着她的皮肉牢牢钳住了她的肋骨,像是下一刻便要将她的骨头生生掰断。
朱覆雪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就像俯瞰一株卑贱的野草。
“谁是待折花,谁是折花人,一早便都注定好了。若无人栽培,谁能看见这些红花?正是因为浸泡在这刺鼻的热泉中、每时每刻都被熬煮着,那福蒂莲才能开出赤红如血、艳丽夺目的颜色来。能供人攀折才是这福蒂莲被人养在池中的原因,就像有些人生来便是供人驱使奴役的命运。”
秦九叶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对方眼前发起抖来,肋间的尖锐压迫感令她呼吸困难,但对方言语中的那股轻蔑远比身体上的摧残更令她难以忍受。
深深喘了几口气,她面上竟挂上了几分笑意,声音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坚定。
“奇花还是野草,一个春秋便成泥。金銮殿还是茅草房,千百年后终成废墟。美丑贫富贵贱,一朝咽气不过烂肉白骨。这世间万物本就同源同归,朱门主又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朱覆雪望着秦九叶那双漆黑的瞳仁,似乎想从那双眼睛的倒影中看出自己的模样。
她从哪里来?她已经记不清那些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从前是何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样子。
红唇轻启,朱覆雪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柔媚,另一只手如蛇般缠绕上秦九叶的身体。
“你这话倒是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那便宜弟弟到底从何处来,又为何偏偏要留在你一个药堂掌柜的身边、宁可得罪我也要将玉箫灭口呢?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她的声音停在女子耳畔,白皙的手在对方心口和颈间徘徊,“……我猜,这一切是因为你替他解了晴风散,对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咏史》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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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红莲血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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