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居的秦掌柜要回丁翁村了。
按金宝之前挂在嘴边的说法,这在村里可是个大消息,虽说掌柜本人抠门得很,回来第一件事肯定是要追账的,可架不住确实有几分本领,定是早早就在等着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本该接到大消息后便跑出来相迎的乡亲们,今日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秦九叶盯着村口那棵孤零零、被劈作两半的大槐树,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先前从郁州借道江湖赶回九皋的时候,她担心城中状况,根本没有心思回家看看。眼下她叫卖回春汤的事估计已经传进敌人耳中,也就没有了遮遮掩掩的必要,若是再不回来看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窦五娘等人日后若是知道了,定要拿来大做文章,说她是个无血无泪、没心没肺的黑心掌柜,果然居可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呢?
但在内心深处,她知晓那些都不过只是借口。
她不该回这一趟的。因为如果回了,就好像知道自己之后可能无法再来。可如果不回来这一趟,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好像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却又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零零散散的情绪在突然变空的心房间晃荡着,秦九叶脚下的步子似乎都没有方才那样有劲了。跟在她身后的少年察觉到了,停下脚步眯眼向远处望去,随即低声唤道。
“阿姊,你看。”
秦九叶顺着后者指着的方向望去,这才望见村子另一头的路上歪歪扭扭排出一队,都是村子里的熟面孔,众人赶着鸡鸭、牵着毛驴、驾着牛车,有些已经走远,还有些落在后面,
“秦掌柜?”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她的身影,有些惊讶地望了过来。
“秦掌柜回来了啊。”
欣喜的声音传开来,大家都停下脚步,一边搓手一边望向她。
“真的是秦掌柜,我还以为金宝又吃菜根吃坏了脑袋咧……”
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好似温暖的涟漪在这个初冬的黄昏激荡扩散开来,将秦九叶包裹其中。她有些分不清那种奇妙温暖的感觉究竟是来自某种情绪还是那快要落山的太阳,末了只像往常一样冲那些人点点头,还没开口询问,就听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哭喊。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果然居柴门前,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正立在门前,一身明晃晃的银甲,远远望去好似一颗落在泥里的钢珠,正和她那豆芽菜一般的药僮较着劲。
金宝终于见到救兵,辛苦撑起的架子瞬间垮掉,眼泪鼻涕不由得稀里哗啦。
“他要赶我们走。我没走,我守到了最后一刻……”
她不在九皋的这一个多月,金宝一人当家,倒是有了些成长。只是这点成长用来对付附近几个村子的无赖尚且不够,何况是真刀真枪的军爷?
一身银甲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有些错愕的脸,秦九叶也愣了愣,半晌才认出对方好像是呈羽身旁那位姓魏的统领,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夷春,她举着邱陵的玉佩,和对方掰扯得脸红脖子粗。
猝不及防的相见令双方都有些尴尬,两方沉默片刻过后,还是秦九叶率先带着李樵行了礼,那位魏统领见状也连忙回礼,态度瞧着比先前好了些,只是一开口说起话来仍是一板一眼。
“附近河堤决口,在下奉安谏使之命,协助村人避险。”
雨水泛滥、河堤决口不是这个月的事了,呈羽在这节骨眼上不与邱陵一起奔走,反而让手下亲自来做这些事,背后真实用意已不难猜到。九皋城内外将有大事发生,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呈羽或许也是看在她的份上才在焦头烂额之余抽出人手安顿村人,她感激这份周到细心,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安谏使的好意我替这村中男女老少谢过了。只是我们村不少人都上了岁数,实在折腾不起,心底也不愿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魏统领就当成全了他们,莫要勉强了。”
那魏统领是个死心眼的,又是领了军令而来,当下面露难色。
“这怎么行?在下是奉命而来,要一个不落地带人走,按理说秦姑娘其实也应该……”
“我不会走的。”秦九叶不等对方说完,已经轻声打断,“这里也算是我家。何况我才刚回来,哪有转头就走的道理呢?”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那魏统领已然明白,终于不再劝阻、而是沉声说道。
“安谏使交代过我,说秦姑娘若有什么需要,让我尽量满足。还说……眼下已近最后关头,什么事还是要早做打算。”
九皋的局势瞬息万变,就算是神仙也算不准明天太阳升起时,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会变了天。
秦九叶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稀稀拉拉撤走的村民,思索片刻后,还是将躲在身后的人拉了出来。
“魏统领若是不嫌弃,便将我这个药僮带走吧,就当是交差,安谏使会理解的。”
她此话一出,那魏统领还没开口说什么,金宝已经哭嚎起来。
“你果然是不打算要我了!阿翁一走,你就不管我了,甩手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啊。就算我将你回来的事告诉了隔壁村的薛老头,你也不该如此狠心……”
“司徒金宝。”她连名带姓地唤了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可看到对方懵懵登登抬起的那张脸,无数叮嘱托付又咽回肚子里,最后化作一句提点,“方二姑娘兴许也在,你就当去陪陪她了。”
金宝花了半刻钟便擦干了眼泪,又花了一刻钟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先前那点坚持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秦九叶知道这谎言早晚有一天会被拆穿,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可她又对那一天完全没有烦恼,甚至隐隐有些期盼。因为真到了那一天,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自家人小打小闹一场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魏统领最终离开了,带着金宝和大半村民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丁翁村,那些村民似乎有些预感,家中养的鸡鸭牲畜是一只也不肯落下的,就这么吵吵嚷嚷地消失在那条土路的尽头。整个村子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除了零星几户留守的人家外,便只有破篱笆墙后的果然居还亮着光。留在村里的大都是上了年纪或身体折腾不起的,他们都是果然居的常客,就算大半个村的人都走了,只要果然居的药庐烟囱还冒着烟,对他们来说便安心过百八十个兵爷看家护院。
秦九叶送完最后一副药,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短短月余没有掌柜亲自照看,药柜角落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懒惰的药僮没有好好清理炉膛里的灰,烂了的桌脚就那么歪斜着用,能凑合一天是一天。
少年的身影安静忙碌着,小小药堂在他手中神奇般迅速复原。
“好了,别忙活了。陪我坐坐吧。”
秦九叶终于出声,李樵顿了顿,随后放下手中活计、乖乖坐到了她身边。
窗外飘起小雨,寒气顺着门缝透进来,好在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炉上的药釜咕噜噜地沸腾起来,这小小药庐又恢复了过往生气,若是不踏出这几间破烂瓦房、离开这名为果然居的破落院子、望见外面荒凉寂静的世界,竟会令人恍然觉得:这不过是漫长岁月中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夜晚。
秦九叶望着红彤彤的炉火,享受了许久这近乎奢侈的宁静,手在裙边磨蹭了好一会,才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身边的人。
“本来早就该给你的。谁知东西才做好,人却跑了。”
对于一个出入江湖、刀尖行走之人来说,神兵利器才是最好的礼物。但她没有神兵利器,她只有一把刀鞘。
递出去的东西迟迟没有被接过,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有些心虚地指着上面的花纹控诉道。
“我可没让那王婆刻什么花啊叶啊的,我只让她刻一只燕子,其余的都是她自己发挥搞成这副鬼样子。你若嫌弃,丢进炉子里当柴烧算了。反正是比着青芜刀的样子做的,送给旁人也用不上。”
“阿姊说要回村,就是为了给我这个吗?”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他的手指在那样式质朴的刀鞘上拂过,带着七分渴望和三分小心,“为什么要刻燕子?”
“咱们不是在春天相遇的吗?”她笑着看向他,声音中些小小得意之情,“而且燕子只要筑下巢,每年春天都会回家。我想你永远记得,刀要归鞘,人要回家。”
她说完,许久也没等来对方回应,这才后知后觉抬手、摸了摸升温的脸颊,就着那温度在那把刀鞘上摸了摸,假意在欣赏那王婆的手艺。
“这是我第一次送人刀鞘,不知道那王婆手艺是否有她夸的那样好。你试一试,若是不合适我回头去找她。她的铺子就在城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冷不丁手中多了件沉甸甸的东西。
“阿姊来帮我试。”他定定望着他,视线比炉膛中的火焰更加炽热,“师父的刀只有你能碰。”
青芜刀以轻灵迅捷著称,在那少年手中时像一道银色的风、没有重量,可实际握到手中秦九叶才发现,这刀比她想象中沉得多,压在手心的一刻便能让人明白杀器的沉重,还有执刀意味着什么。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迟疑,抬手轻轻覆住了她握刀的手,引导着她将刀尖送入那把刀鞘之中。尖锐锋芒一寸寸被吞没,就像满身血污的他走入她的怀中。
“从今往后,不论青芜刀何时出鞘、因何出鞘、出鞘几时,它都会回到这把刀鞘中。”
不论他去到何处、经历什么,他都会回来的。就算身死魂灭,他也会乘着风回到这个院子、回到她身边。
最后一点寒光被温润刀鞘收走的瞬间,他心底的炙热也再难遮掩。
青芜刀坚硬而冰冷,少年的唇却柔软而炽热,两人身下是当初她将他捡来时临时安放他的床铺,当时她一心只想着从他身上赚些银钱、好奇他身体中的秘密,眼下他将自己敞开、任她索取探寻,她却心生了胆怯。
他的“招式”太过凌厉,短短数月间已超越教他的“师父”,她有些招架不住,只想叫停这场突如其来的“切磋”。但对方知晓只要自己足够耐心、一定能等来爱人的回应,他也坚信自己的心足够炽热,可以融化一切迟疑与不安。
“阿姊,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他的眼睛带着魔力,他的温度可以烧干一切理智,有关他的一切像是原始古老的诅咒,无声却震颤着她的灵魂,令她身不由己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他听到了她的答复,满意地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细碎的吻夹杂着灼热的呼吸,淡淡的药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他迫不及待要用自己的热切将她填满,让她没有闲暇去思索外面的纷纷扰扰。
“我们不要走了,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守在这间房子里,做什么都好。”
在果然居相守一生吗?那当然是很美好的。可是……
秦九叶眨了眨眼,终于从对方的蛊惑中清醒过来。
“不行,我和苏沐禾说好了,要一起研究野馥子的事。还有许秋迟那边……”
她话才说了几句,已经被他堵了回去。
他的吻变了滋味,从缠绵变得强势,强势中又透出难以掩饰的彷徨脆弱,让她想起在兴寿镇的那个傍晚。彼时她没有细细分辨他那番举动背后的含义,眼下却突然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了。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饥寒交迫、蛮横护食的小狗。沉迷于索爱的少年感受到了什么,渐渐不动了,半晌沉沉压在她身上,喘息着将头埋入她的颈间,垂下的发丝在她胸口堆叠出挫败的形状。
不管他多么认真、熟练、志在必得,到头来还是会败在她手上。
“……为什么?我的全部都属于阿姊,阿姊为什么不肯将自己的全部都留给我?”
为什么要为那些不值得的人耗尽心血?为什么要因为旁人的苦难而让自己深陷危机?为什么要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摆在他们长久相守的计划之前?
女子眨眨眼,故作遗憾地叹息道。
“亏我先前还在邱陵面前帮你说过好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执拗的眼睛化成一汪春水,目光碎琉璃般洒落她满心满眼。
“阿姊说了什么?”
“我说你同他不一样,不论我决定去哪、是去是留,你都不会质疑我的选择。可这才一转眼的工夫,你便和他一样,要我留在原地不动。”
他闻言抿了抿嘴,半晌才低声道。
“我和他不同。他有父亲和弟弟,有邱家阖府上下,有跟随多年的部从参将,有不论何时都会爱护他的昆墟师长。可我只有阿姊。”
这话说得有几分偷梁换柱、强词夺理,但秦九叶却不忍驳斥。
其实在内心深处,她是否也渴望着这种不遗余力、毫无保留的爱呢?她占有着这少年炽热完整的心,却要告诉他除了这一切,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她至今也说不太明白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他太在意她、看重她,他不止将她当做补全自己残缺人生的一部分,而是将她当做了生命的全部。如果放手将意味着永远失去她,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手。
“眼下你或许只有我,但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富足、拥有很多。没有一个人能将另一个人当做生命的全部。”
“那阿姊当初教会我一切的时候就该告诉我这些,不是吗?为何要等到……”
为何要等到他已没有退路、为什么要等到他已无法独自在黑暗中前行、为何要等到他已尝过那糖糕的滋味,才告诉他这一切。
少年的质问带着几分痛心,像是在指责一个恶劣的负心人,她怔怔望着他,半晌才低下头去。
“或许是因为……很多事我也在慢慢学习。”
从前她的生活确实教会她很多、磨砺出了她的底色,但那时的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江湖诡谲、没有经历过离乡万里、没有经历过百年难解的谜题……没有经历过最后一位至亲的离去。
“我们既然已经出了城、回了果然居,为什么不能将外面的事都忘了,就只守在这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九皋是我家、丁翁村是我家,连家都没有了,我们又要如何过自己的日子?”
“九皋不在了,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为何偏要是这里?邱家、昆墟、金石司,外面的人那样多,为什么偏偏要你来做这些事?老天在宇内升平、四海祥和的时候让我们吃苦受罪、从未想过我们,需要拯救天下的时候又凭什么让我们挺身而出?对我来说,阿姊就是全部,我只需要守住阿姊就足够了。阿姊难道不是如此吗?”
他浅褐色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渴求、脆弱、爱慕被揉碎其间,仿佛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他便会当场在她面前破碎开来。
她望着那双眼睛,心底某个角落莫名一动,随即下意识开口问道。
“今天在钵钵街的时候,可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吗?”
她的敏锐直觉胜过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总能穿透他重重伪装、直取他的弱点。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心中为这一刻做着演练。
那朵纸花明明已被他撕毁,却好似仍压在他腰间,像一根毒刺折磨着他的身心。纸花传信的人没有落款,他也不认识那上面的笔迹,但某种强烈直觉已经给了他答案。
那是丁渺的传信。
那个面目模糊、与他有仇、在背后谋划了一切的丁渺。
信的内容很简答,冬至为期,血债血还,如若不从,便会来找他身边的人。他不知道丁渺还藏着什么阴谋,对方究竟是如何做想对他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但他不能置她于不顾。他的业债本就应当由他来偿还,如果是他的过往将她卷入其中,那么即使对方相约他在地狱对峙、清算旧债,他也必须要赴约。
他对那信上面的要求有多不屑一顾,在那人群中失去她后的恐惧便有多强烈。他想,如果她不再回到那城中,他便带着她逃得远远的,逃到谁也找不到的远方。但她终究不肯这样做,他也只能选择去面对。
或许当初琼壶岛上的另一种结局就是他无法躲避的命运。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轰隆而过、不过转瞬之间,紧缩在袖中的手缓缓松开,再抬起头时他已恢复正常。
“我只是因为找不到你有些气恼。”
女子没说话,目光在他眉眼间短暂停留,似乎在思索他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但他终究错过了最后的机会。片刻后,她已收回视线,玩笑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初在那宝蜃楼的时候,你不也撇下过我吗?这便算是扯平了。”她说完这一句又沉思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你若不放心,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不就好了?以你的身手,还能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呢?”
她有意夸赞他,他听了却没有半点欣喜。
“阿姊未免太自信了些,你怎地就笃定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笃定我会对你说的一切言听计从?笃定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深信不疑地认同?”他拿出了初见时的疏离,疏离中又透出一股狠劲,一口气说完后就背过身去,“阿姊要做什么与我何干?你若执意要回城中,我们便分道扬镳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为了留下她,他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即使这样可能会令她伤心。
许久,他听到她轻声叹了口气。
“如果这就是你心底的真实想法,我也无法勉强。”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与她紧贴的肩膀一空、她的温度迅速抽离。
炉膛里的柴火似乎暗了些、该翻一翻了,秦九叶欠了欠身子,手还没摸到立在一旁的烧火棍,已经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
“不,不是的。”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说不出的委屈与不甘,“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是不想你走。”
他实在高估了自己,他分明连片刻的分离、误会与冷落都无法忍受,竟还想着欲擒故纵那一套。他比她还要笃定自己会败下阵来,因为从来都是他在祈求,祈求神明给他的恩赐能够长久、再长久一点。
她轻轻拉过他环在身前的手,坚定不移地与之十指相扣。
“我答应你,就这最后一回。这次结束,我们就回到村里、回到果然居,永远永远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阿姊今天为什么要回村里?”他闷声开口,尖锐得容不下她丝毫回避,“难道不是因为阿姊也隐隐有种预感,这最后一回只怕很难结束了。”
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丝毫伤感与疲惫,至少此时此刻不想如此。
“不会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声音坚定一如往昔,他彻底安静了下来,像是明知道自己被骗却仍选择执迷不悟。他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得驯服乖顺,对方便越会心怀愧疚。果不其然,她一点点挪到他身边来,用那张打了补丁的被子将自己和他一并裹了在被子里,带着几分讨好地开口问道。
“你想做什么?今晚算我这个当掌柜的大方一回,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他得逞了,故作懵懂地抬起头来问道。
“寻常人家的夫妻晚上睡觉前会做什么呢?”
她也没同旁人做过夫妻,怎会知晓夫妻之间要做什么?不过夫妻之间,不就是……
秦九叶愣住了,脸上染出一片红色,只能用那烧得正旺的炉火作遮掩。但她迟迟开不了口,他已心生怀疑。
“莫非阿姊也不知晓吗?那不如换我来,司徒兄的那本花墟集我也多少看过……”
花墟集?那可不行!
“梳头!”
她脱口而出一个答案,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莫说夫妻,寻常人谁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是梳头呢?但她必须坚定这个答案。
“对,寻常人家的夫妻睡觉前会帮彼此梳一梳头发。”
他抿了抿嘴唇,显然不想接受这个答案。但老旧木梳已被摆在两人之间,因为常年摆弄已经磨得发亮,女子掏出他赠给她的铜镜摆在一旁,局促的手指蜷缩一阵又伸开,最终带着赴死般的决心抓住那木梳,然后轻轻扯开了少年束发的发带。
女子的手指轻轻穿过了他的发丝,而那些发丝犹如琴弦般牵动着他敏感纤细的心神,弹拨出如潮声般浩大悠远的乐章。
动荡与不安、未知与恐惧、乃至生存的奥义顷刻间从他的身体中彻底抽离。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风停了,晨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光亮而温暖。
空气中是淡淡的薄荷香气和柴火燃烧后的气味,窗外有雏鸟的清脆叫声。
相拥而眠的夜晚过去,她从睡梦中醒来,缓缓张开的眼睫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映出的是他的笑容。
她拉着他走下床塌、推开房门,踏入一整个院子的春日艳阳中。
脚下的土地正松软,花儿草儿长得正好。他不认得它们,她便一一说给他听。
她摘下一朵花放在他掌心,那柔软的花心膨大,一眨眼的工夫便成了一只鲜红饱满的果子,又一眨眼的工夫,轻轻软软的白色缓缓落在那果子上。
下雪了。
他抬起头来,望见那院子中有新堆的雪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正好一双。
他又低头看向掌心,那果子生出嫩芽来,嫩芽又变作花。
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他们的影子拉长后变短、变短后又被拉长。
他看到自己的手心生出纹路,抬头又看到她的发间生出银丝来。
他收紧了五指,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
他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安静地坐回床榻上。
窗外又刮起北风来。
屋里没有阳光,但他们相握的手坚定而温暖。
他转头望向她、她也正好斜着眼睛偷看他,两道穿越漫长岁月的目光纠缠交汇,下一刻,他们都笑了。
“好了。”
女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灵巧的手离开了他的发丝。
李樵眨了眨眼,那些恍惚间已经历过一生的美好愿景如云烟般消散了,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
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温暖的、只有她和他的家,他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他幻想过无数次却遥不可及的梦境。某一刻,他甚至希望末世已经降临,那他便可以永远不必经历以后,在这寻常人家最平凡的夜晚中与相爱之人相拥至世界的终结。
原来从出生到现在,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像普通人一样活一日。
像普通人一样早起、像普通人一样买米熬粥、像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普通人一样在漫长岁月中老去。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若他们能平安顺遂地渡过此劫、拥有一个普普通通、却长长久久的未来,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他本可以有很多很多时间去验证他的幻想,但他知道或许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那就让他短暂地感受一下、一下就好。或许他觉得并不好、一开始便厌烦了,那便不会再有遗憾了。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而糖糕的滋味一旦尝过就再也无法忘怀。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女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仰头望向屋顶。
他们补过的瓦实在太多,一眼望去已经要多过没有补过的瓦了。
突如其来的雨水从破漏的瓦片间落下来,亮晶晶、淅沥沥,积在屋中央那块翘了角的地砖上,不一会便是一小滩水。
“怎么又漏雨了?”
她简单感叹着,不知怎地就想起他们初遇时、果然居那块破掉的瓦片来,刚想笑着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初情形,视线落回他身上时又顿住。
她碰了碰他的面颊,指尖多了些微烫的湿润,那是入冬后的雨水不会有的温度。
“怎么又哭了?”
“足够了……”他的声音有压抑过后的哽咽,泪水从他脸庞滑落、沾湿了她的指尖,“……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含住了她的指尖轻吻着,潮湿与灼热顺着薄而敏感肌肤一寸寸向上爬去,女子无处安放的手迟疑片刻、终于揽上少年的身体,时而在他带着疤痕的肩背上徘徊,时而在白皙的颈间胡乱抓摸着,长发三千化作情丝缠绕在她指尖、不肯放开,刚绾好的发丝就这么散乱开来,她似乎低声抱怨了几句,但转瞬间便被对方的炙热消解、化作低声轻吟,在温暖的四壁间回荡着。
夜还很长,夜也很短。
长到能令相爱之人收获一生所求,又短到每时、每刻、每一瞬间都不可追回。
就算只能拥有这一夜,也当做已度春秋万载。
他该知足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将尽,咱们的故事也要迎来最后结局了。
《秘方》正文预计会在过年前完结,感谢一路追更的朋友们,提前祝大家2025新年快乐!
咱们明年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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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一夜的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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