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着本能说出那句话后,秦九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燃烧的树与漫无边际的黑水尽数褪去,那股萦绕不散的香气也随之变幻,一会是钵钵街刚出炉白糖糕的甜味,一会是果然居里氤氲不散的药味,最终变作一种她记忆深处、熟悉的气味。
被太阳炙烤了一整日的老樟树散发的温暖气味。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院子里。院子不大,阳光却正好,正中那棵老樟树下坐着一群人,似乎是在说笑些什么。
她呆愣愣往前迈了一步,那些人便转过头来看她。
“怎地才来?再磨蹭几步,天都要黑了。”
是秦三友的声音。他正坐在板凳上摘菜,抬起头又是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她就这德行。你同她说这掉了银子,她保准跑得比受了惊的驴还快。”
师父竟然也在,就半卧在竹椅上打着蒲扇,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秦掌柜莫不是怕了?说好的螃蟹宴,怎么着也得一人七八只吧?”
老唐站在那张用木板临时拼出的桌前倒着茶。茶看着不太行,一半都是茶沫子。
然后不知是谁惊叫一声,吵吵嚷嚷地站起身来。
“螃蟹呢?方才逮回来的,你们又给放跑了。谁放跑的谁去逮!”
众人呼啦一下纷纷起身、乱哄哄地闹成一团,人看着比螃蟹多。
秦九叶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顿住。
好奇怪啊,师父为何会在这?老唐为什么会在这?秦三友又为什么会在这?
下一刻,跑掉的螃蟹被逮了回来,所有人又欢呼起来。她望着眼前的情景,突然间又觉得哪里都不奇怪了。
她挪动着脚步走到所有人中间坐下来,风吹过树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一切都那样真实、那样柔软、那样有温度,如同抬手即可触碰到的自己的皮肤。
她不由自主地沉沦其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一阵细碎脚步声从身后那间房传出,她转头去看,整个人便愣在那。
“螃蟹来了,快、快给我腾个地方。”
女子匆匆来到桌前,惊呼着放下冒着热气的盘子,连忙去吹快要被烫熟的手指。
“杨姨……”
半晌,秦九叶才喃喃出声,女子听到转过头来,微烫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轻快地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怎么着?这才多久没见,便不认得我了?”
是啊,她怎么连杨姨都不认得了呢?
可为什么杨姨看起来那么年轻呢?像个小姑娘似的,笑起来还会脸红,站在那四处招呼忙活着,看起来那么健康有活力,末了冲她勾勾手,然后偷偷从腰间系着的围裙下掏出几个果子来,垫着干净的布擦一擦,拉着她的手塞在她手心。
手里握着果子,她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喊不出,鼻子嗓子酸成一团。
蒸螃蟹的锅气弥漫开来,四周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人声似乎也听不真切了,她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下那抹影子。
那道影子从她踏入这院子的一刻起就没有变长过,就像那轮挂在天边的夕阳半分也没有西沉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像哄小孩子睡觉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
“九叶,好孩子。你受苦了。”
秦九叶手中的果子应声落地。
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对方怀里大哭了起来。
长大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这样放声哭过。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她必须成长、快快成长。眼泪没有用,即换不来一把米、也哭不回她的亲人,而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以浪费时间在一件没有用的事上。
可是杨姨啊,日子太苦了。
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路总是看不到尽头。她觉得好累、好累,只想就这么停下来、躺下去,再也不要起来。
“杨姨,我好累啊,我不想一个人再走下去了。你带我走吧,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阿翁在一起,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杨姨的手又轻又软,将她被泪水浸湿的长发拨到耳后。
“可你要是和我走了,院子外面的人你就见不到了。”
院子外的人是谁?她分明是一个人来的……
下一刻,院门被擂响,她惶恐望向那扇门,下意识往杨姨怀里缩了缩。
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这个院子,不要离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你瞧,他们可还等着你呢。”
“可是……”
杨姨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将她的小手蜷起握在手里,轻轻拍了拍。
“好孩子,不要怕,咱们总会相见的。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不论梦里有多苦、有多累,醒来之后一切都是好的。”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泪水从眼中流出,四周暖洋洋的世界在这瞬间开始融化,下一刻,一只燕子冲破这渐渐变得模糊的世界飞上枝头,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凝望着她,随后张开嘴、发出一阵细弱却尖锐的声响,那声音钻入脑袋深处,生生将那股萦绕不散的香气从她身体里剥离开来。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高热烧灼后的肺腑喉咙又干又痛,她只喘了几口气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冷汗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每咳嗽一下,那粘在皮肤上的里衣便拉扯着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般,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她的血肉。
梦境中那断断续续的尖锐声响依旧未停,她挣扎着支起身体、顺着声音望向窗外。
微弱的光隔着窗亮起,隐约映出了一团影子,小小一只、敛翼尖尾的样子,就悬在听风堂屋檐之下。
寒风在窗外呼啸。冬天还没过去,春天还未到来,为何会有燕子呢?
梦境中最后一幕所见仿佛穿越一切来到了现实,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探寻到一个结果的冲动。床榻边有人坐过的痕迹,药物还在她体内作祟,但她顾不上这些,翻身跌下床榻,用冷硬的地面唤醒自己残存的意志,触地后的脚跟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咬了咬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那扇窗。
老旧的窗棂被人从外面钉死,但上面装饰用的十字棂花已经破损老旧,她伸出有些麻木手指伸进狭小缝隙中,将血肉当做工具、一下又一下用力撬着,木刺嵌入指甲、划破指尖,鲜血随之涌出,但她并没有停下,直到那缝隙吱呀一声撑开来、露出一个小洞来。
冷风灌进屋中,带着一股冬日特有的烟柴气味,她贪婪呼吸着,让那股凉意传遍全身,随后将手从那小洞伸出、够向窗外那摇晃的影子。
一块冷冰冰的铁疙瘩落在手中,她颤巍巍收回手、往掌心看去,只见一只小巧的铁燕子正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她,老唐那张老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她脑海中。
听风堂的消息统共可分三种,一曰穿堂燕,二曰堂前燕,三曰燕回头。
鬼使神差般,她用沾了血的手指摸上那燕子脑袋、用力一转,铁燕头一回,嘴中掉出一支小小的纸卷来。
微凉的信纸展开来,上面的字迹是老唐的,字如其人,干练而清秀,细节处透着一丝狷狂。只是内容一看便是老秦的口吻,遣词造句不甚讲究,想到哪是哪,有那么点颠三倒四。
可讲不讲究根本不重要,她只看了个开头,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发酸。
九叶,我的乖孙女。
隔着薄薄一张信笺,她的阿翁便这样呼唤她。
九叶,我的乖孙女。人上了岁数,总是想起从前的事。阿翁想趁着自己还没老糊涂,将从前的事说与你听。老唐说这封信不收我的银子,我思来索去,觉得也不算吃亏,就让他代笔了。
我是曲州新垣人,爹娘去得早,一双弟妹也在灾年没了,十五岁那年我随同乡入行伍,三十岁有幸得将军赏识进入黑月,一晃便是十年。将军待我很好,看中我识路的本事,让我肩负信使的职责。只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
我的前半生好像过得很长、很累,但细细说来竟也就这些了。
来到绥清后,我将你托付给你杨姨照顾。隔壁村的小串子不知听了谁嚼舌根,追着你问你为什么没有爹娘,又说你不是老秦家的亲孙女。你哭着跑来问过我,我毫无准备、只觉得知晓真相的你已与我疏远,没能好好回答你的问题。这件事阿翁记了很久,那之后很多次想同你说起,却又觉得无法开口,这才拖到今日。
九叶,你永远是阿翁的亲亲孙女,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将军于我有恩,但我不想让你卷入邱家的命运,这才是我让你远离督护的真正原因。离开居巢的路是那样漫长,走得人快要发疯,每当我觉得精疲力竭、想要寻死的时候,是你给了阿翁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走不出那座大山。
我后悔背井离乡,后悔没能捞起那支信筒,后悔背弃黑月的这些年如此不光彩地活着。
但我从未后悔过救起你。
你是阿翁的太阳、月亮、所有会发光的东西。见着时想、不见时更想,想着你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再苦的活、再远的路、再难赚的银子,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九叶,我的乖孙女,将来不论我是否还能陪在你身边,你都要好好地活、用力地活,用你自个的方法活。
泪水滚落在信纸上,犹如她的心被打湿起皱。
这铁燕其实一直挂在西厢房檐下,如哨般的燕子嘴却朝着北方,北风还未起的时候,它便安静蜷缩在檐下阴影中,也不怪她先前出入听风堂数次也没有注意到。
燕子回头盼春来,寒居白首亲不在。
她常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永无休止的离别。她还未能真的拥有什么的时候,老天就在让她不断失去。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的阿翁从来没有离开她,而是藏在寒风中、阳光下、灰尘里,住进了不能挣脱的噩梦角落、虚空的某地、她的灵魂深处,只有在她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会来到她身边。已经往生的秦三友不会知晓丁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却轻而易举地破除了一切,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保护了她,将她从无底的深渊中拉出来。
爱是万能的灵药。这世间最高明的诡计也抵不过一颗真心和片刻真情。
秦九叶抬头望向前方,小洞外的世界一片灰冷暗淡萧索,凛冬还远未结束。这就是她活着的世界。
长梦已逝,旧日难回。但既然已经站起来,她便不会再轻易倒下去。
眼睛又干又酸,除了汗水,她再流不出半滴眼泪了。但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一刻,没有什么谗言恶语能够堵塞她的耳朵,没有什么灰尘迷障能够蒙蔽她的眼睛,这世间一切真理都在她心中,如同她深切爱过且被爱的每一个瞬间那样长存不灭。
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送汤食的小厮暂时不会出现,她将拥有难得的片刻清醒。秦九叶握着那只铁燕子,面朝窗子的方向、静静盘坐在地上。
身后暖帐中还未燃尽的藏婴香已被她熄灭,只是那股异香一时半刻还无法散去。她手边没有可以调配的药草,甚至连一根毫针也没有,能做的只有依靠寒冷和疼痛保持清醒。
冷风从那个小洞吹进屋中,在皮肤上激起一小片汗毛,头上坦露的伤从麻木变得有些疼痛,她就在这微微战栗中轻轻合上眼。
凡可入药之物皆有毒性,凡有毒之物皆可入药。世间万物都是一体两面的,就看如何巧思利用。
这是她师父经常念叨的道理,也是她此刻绝境求生的信念。
藏婴香会勾起人心底欲念、令人深陷幻境,但同时也能唤醒一些记忆。一些遥远的、尘封的、不愿回想却必须面对的记忆。
淡淡的异香再次化作野百合的香气,秦九叶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居巢古老深山中。
头顶是乌云密布、黑气沉沉的天空,四周有雨水和泥土的腥气,她发现自己躺在坑底,想要挪动身体、却发现手脚旁还有其他冰冷僵硬的东西。
下一刻闪电划过天空,她终于看清了周围景象。她就躺在万人坑中,同一群冰冷尸体躺在一起。
沙哑绝望的声音在坑中回响,哪里是什么石头开口说话?不过是将死之人绝望的呼喊罢了。她努力转动视野,想要看到更多,入眼却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
雷声远去、电光再次亮起,她看到大坑的边缘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泥污、样貌模糊。
对方迟疑着爬下了深坑,将她背在背上,又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尸坑。
离开前最后一刻,她回首望向那个巨大的尸坑,似乎确实有一株细弱小草在风中颤抖。
雨水越发密集,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奇怪啊,为何那株草,看起来像是从那死人身上长出来的一般?而死亡中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究竟象征着生命还是死亡呢?
秦九叶猛地睁开眼,被冷汗浸透的衣衫在寒风中贴上皮肤,透骨的凉意将她的神志归位。她眨了眨眼,望向窗前那只花几,记忆中最后一望同眼前景象重叠。
先前的空盆栽被她打碎,丁渺便重新在那里摆了花,她先前根本没有心情去看,此刻才得以细瞧。这个时节的九皋只有天井缝隙中还有细小苔花盛开,但在经历寒霜过后也在一天之内迅速枯萎,变成了灰褐色的一团。
她挣扎着起身,抬手摸了摸那已经干枯**的枝叶,脑海中突然有个奇怪念头一闪而过。
苔草……她记得自己曾经从居巢深处的那个山洞带出了一些苔草……
冷不丁,斜里伸来一只手,手中握着她那支收集草药的竹筒。
“粗心大意,罚你给为师多洗半个月的臭袜子。”
秦九叶顺着那只手怔怔向上望去,竟瞧见一张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瞧见的脸。
“师父……”
那只竹筒不该出现在这里,因为她现在明明被丁渺困在听风堂。师父也不该站在这里同她说话,因为师父已经死了。可不知为何,她现下全然不觉得这情形有何怪异,就像她先前在梦境中不觉违和一样。
她已身在地狱,不论是无法醒来的梦境、还是忘川彼岸,都已不能令她感到恐惧。
“愣着做什么?做你该做的事。”
师父再次开口,秦九叶定了定神,擦去手心虚汗,抬手将那支记忆中的竹筒拧开,竹筒里的东西窸窸窣窣掉出来,除了已经干枯成一小团的苔草,还有几条小虫的尸体。
没错,她记得当初在川流院药庐的时候,她就整理过从居巢带出的奇花异草,这苔草被蠹虫啃食,除了虫子尸体、剩下的已不可辨认。她当时有些懊恼,只觉得是自己保存不当、白费了力气,再没有多想,譬如为何竹筒中没有活虫、只剩死虫。
五指收紧,她喃喃自语道。
“是因为有毒,我采来的苔草是有毒的。可是苔草为何会有毒?”
“居巢山水特殊,许是从未见过的另一种毒草,因为外形相似,才教你混杂了。”
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响起,秦九叶愕然转头,却见一袭蓝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中一柄枯荷腰扇轻轻晃着,眉眼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慵懒多情。
秦九叶不认识那张脸,但却认识她手中的腰扇。
“我这徒儿的鼻子好使得很,眼神却不好,总是喜欢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她的师父斜倚在床榻上“诽谤”她,许青蓝轻笑着看向她,似乎在问她:真是如此吗?当真是她看走眼了吗?
“可这看上去就是普通苔草的样子啊?只除了颜色有些不对……”秦九叶话说到一半,突然自己也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你们不觉得这种灰白色有些眼熟吗?”
她分明在哪见过这种灰白色,而且是在一个很重要的场景……
“确实眼熟,不过见过这东西的人不多,你算是问对人了。”
一个满是发辫的脑袋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跟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他发辫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地响着,半晌过后,他终于举着一只小小宝葫芦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秦九叶低头望去,只见几颗米粒大小的灰白色落在她的掌心。
是野馥子。
犹如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一般,这一回,她瞬间便留意到了先前未能察觉的细节。其实除去那不同寻常的灰白色,这东西看起来难道不正是竹米吗?
一切真相似乎就要揭开,但仍有最后一层薄纱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
如果野馥子就是海黄竹在某种特定环境下结出的竹实,为何那些古籍中还会将它描绘成其他模样呢?而且海黄竹已在居巢存在千年,并非什么稀世难寻的东西,为何那些先人都未曾察觉它与野馥子的相似之处呢?
“你不是去过苏家的药圃吗?那苏沐禾只给你拔了萝卜不成?”
师父的声音再次响起,秦九叶恍然间抬头,苏沐禾的药圃就浮现在眼前。她的目光在那些已经枯败的药草上一扫而过,指尖不由得开始颤抖。终于,她缓缓合拢掌心,仿佛将一个巨大的秘密握在手中。
有关野馥子的传说早有记载,为何之后百年却再也没有人见过野馥子?如果万人坑中九片叶子的神草当真就是野馥子,为何左鹚遍寻不见的东西会好巧不巧出现在那万人坑中?
那是因为能够战胜恶疾的秘密本就藏在恶疾之中,二者相生相克,恶疾隐去之日,则野馥子也不复存在。
那张被她反复攥在手中、查看过千万遍的居巢地图此刻在眼前展开来,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先前和姜辛儿落水后上岸的地方,就是当年黑月军最后驻扎的地方,也是坑埋上千患病者的旧址。那些居巢山民曾经告诉过她:附近土地是在战后才成了不毛之地,土壤中只剩疯狂生长的菌丝。而后她进入溟山深处,发现那里几乎只能看到桫椤木一种植物,而且形态比外面的都要高大许多、看着格外恐怖。
彼时那些山民的说法她并未放在心上,认为这种奇观是冷热、地势和湿气共同造就的结果,但现下想想就知道,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许“被神诅咒的土地”一说并非毫无根据,是她太过傲慢以至于忽略了这种可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进入了那片土地,使得那片地区就只存活下来了那些草木。
不论是海黄竹结出的灰白色竹米,还是那山洞中褪色的苔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曾为染上秘方者的鲜血侵蚀。当年的居巢血流成河,感染者的血渗入土地扩散开来,间接毒杀了一切,就像苏沐禾的药圃、变得寸草不生。除了少数几种生命力强盛的菌子与桫椤树,便只剩下几株存活下来的海黄竹。
不论是苔草、蜜蕈还是桫椤都没有种子,它们永远结不出所谓的“野馥子”。而竹子开花不常有,开花结实更是难,熬过秘方之毒再开花结果,便是难上加难,所以二十多年后,她也只在宝蜃楼等来了那几枚野馥子。
如此说来,其实最接近答案的人是苏沐禾。只不过对方从小和珍贵药草打交道,思路也受限于此,才在真相边缘反复碰壁、无法撞破这最后一层窗纸。
苏沐禾最该在药圃中种下的不是灵参雪芝,而是生命力顽强、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拼上,秦九叶手指一松、手中竹筒随之落下。
“野馥子不是某种特定花草的种子。凡能在被秘方侵蚀过的土壤中存活、并且开花结果之物的种子,哪怕只属杂草,都可称作野馥子。”
手中竹筒落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秦九叶低头望去,只见脚下空空如也,从来没有什么竹筒。
她又抬起头,那些亡故之人的身影如烟散去,紧闭门窗的房间内只得她一人。
生门既是死门,死门既是生门。
秦九叶盯着地上散落枯败的苔花,因病痛折磨而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如果丁渺知道她开悟一切的灵感竟是由他亲自奉上,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毕竟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苦苦求索许久也未能寻得的答案,最终竟会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不期然的瞬间走到她眼前的。
前人燃烧生命也未能攀上高山,却用血肉之躯筑成阶梯,而正是因为能够站在群山的肩膀上,她才得以窥见了终极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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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群山之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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